第85章

正文终章(上)

周一, 许城去局里交接工作。

姚雨一案,不论是调查给公众真相,还是找谣言源头, 都需要时间。许城不可自查,交由张旸负责。

范文东原想暂派他出差, 但政法委意见先下来了,许城近期风评不断、影响太差, 暂停职务。后续视情况接受调查。

上午, 许城召集队中刑警开会, 部署后续工作。快到年中,有几个案子的结案日期迫在眉睫。

许城说:“我不在, 别偷懒。”

“放心吧许队。”

小湖垂着头, 跟谁赌气的样子。

许城笑问:“怎么了?”

小湖气汹汹道:“他们有病,脑子长泡!”

气氛瞬间低沉,大家都有点难受。

许城靠在一张办公桌边, 笑笑:“按规则办事,不给人留口实。这有什么?”

小湖道:“什么规则?不就是因为我们要往上查?太h——”

音还没发全, 许城制止:“小湖!别忘了你在哪儿?”

小湖脸憋得通红。

小江也说:“本来就是!他们会投诉, 我们也——”

“行了!”许城皱眉。

众人噤声。

他又哼笑下:“这么为我打抱不平,把明图湾跟汪婉莹的案子破了。”

众人丧气垂头。

如今, 最关键的嫌疑人杨建锋死了;跟陈頔打电话的那个部门司机下落不明;所谓的数据卡死活找不到。

且明眼人都知道, 这案子有多方阻力。想破案哪有那么容易。

“好了。”许城用力拍了拍手,试图振奋大家,“别灰心。技术在进步, 观念在进步,制度也在进步。眼前的阻碍只是一时。当初选了做刑警,执法为民, 是终身的事业。都沉下心来。前段时间不还说,佩服那些十年追凶的同僚吗?这会儿都忘了?”

小湖抬起头:“没忘!”

小河:“我们就是撒撒气,一会儿就好了。许队,等你回来,带领我们继续大干一场!”

“对!大干一场!”

许城转身离开时,笑容褪去。

他走到拐角处,回头看了眼办公区,众人已开始忙碌。他多看了几秒,离开。

回到办公室,想将东西整理一下,但他从来习惯待在整洁有序的环境里,桌上、柜子里的文件夹都整齐,无从整理。

他望向桌上的相框,与李知渠对视。

知渠哥,这一战,给我点运气。

良久,许城走到窗边,看向楼下。繁华街道上人来人往,公交车、轿车秩序井然地列队前行,走走停停。一切都与往常无甚不同。

明天——

他不再多想,拿起钥匙离开,锁门时,最后看了眼室内,将门关上。

下午,许城一直待在医院。

幸好许敏敏这段时间过来,姜添得以有人看管。许敏敏打电话来,问姜皙喝不喝鸡汤。许城说不用。

她仍是低烧未醒。医生说她体质太差,退烧缓慢,可能得拖到明天才好些。

许城长久凝望着她。

有些遗憾,她没有醒来,以至于这个下午竟只能这样度过;

又很庆幸,她不能醒来,这样,他能安稳克己地面对别离。

窗外太阳西下,夕阳如血。

窗外暮色降临,霓虹亮起。

中途,许城走到窗边,看万家灯火,看车水马龙,看行人或笑闹或愁容或行色匆匆。

这座城——明天——

他抑住心中感慨,回到病床上姜皙的身边。

黑夜渐深时,许城手机亮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是张市宁:“十分钟后下楼,打车去双辰里机械厂。”

许城嗯一声,挂了。

他又看姜皙,她紧闭着双眼,面颊潮红,嘴唇却苍白。

许城牵起她的手,贴在脸颊边,闭上眼。

几分钟后,他睁眼,轻抚两下她的手,说:“姜皙,我走了。”

她的手条件反射地抓他不松,将他的心一扯;他说:“别怕啊,相信我。”

他将她手放回被子,起身离开。她像有所预感,手突然又抓紧他:“许城——”

许城立刻俯身,贴近她:“你醒了?”

她喘着气,迷糊问:“你说,什么?”

“我说,姜皙,”他摸摸她的脸,“我好爱你哦。”

她怔了怔,微睁的眼睛凝望着他,很幸福地浅浅一笑,又睡过去了。

许城吻了吻她的手背。

关上门时,想回头再看一眼,终究忍住,大步离去。

许城拦了辆出租,说去双辰里机械厂。司机乐意跑长单,欣然前往。

厂子早已废弃,只剩地名,是誉城主城区与兰江县交界的城乡结合部。约在那里,意图很明显:环境复杂,没有监控。

车程近一小时,许城和司机聊起了天,问他对那附近区域是否熟悉。

司机开了话匣子,别说那儿,他对整个誉城没有不熟的。三十多年的老司机,是活地图加档案室。

许城不意外,誉城出租司机都是本地中年人,信息网可堪民间侦探。

许城又问,从那出发,有没有没人去的荒地。

“有啊。多着呢。”

司机滔滔不绝给他介绍,每提一处,许城打开地图看一眼地理情况。

到了目的地,司机愉快和他挥手再见,扬长而去。车尾灯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晚上十点多,许城立在废弃的机械厂旧址前,面前是大片田野,路灯寥寥,光线昏暗。

等了是来钟,尽头有车灯。

许城点了几下手机屏幕。而后,点开姜皙的对话框,看了会儿她的名字。

车近了,他收起手机。

一辆黑色无牌车停到他面前。

除了杨建铭,另两个是生面孔,一个刀疤,一个断眉,皆是凶神恶煞。

杨建铭上前:“手机。”

许城递给他,杨建铭关机、收起,说:“搜身。”

许城配合地举起手,刀疤和断眉将许城从上到下搜了干净,连鞋子都检查了。

最终只从他口袋里搜出一团卫生纸,和几个吃小龙虾的防脏手套。

许城上车,杨建铭拿出一块黑色布条,蒙住他双眼。

车辆启动。

郊外的夜很静,只有夏夜的虫鸣。此地偏僻,往来车辆绝迹。

大约开了半小时,脚下的路变得不平坦,像是上了土路。风声大起来,时不时听到流水响动。

又大概走了半小时。

路重新平坦了点儿。

再走一刻多钟,车终于停了。

杨建铭解开许城眼睛上的黑布:“到了。”

许城下车。

他在又一处废弃的地块中央。三方只剩断壁残垣,露出破败的红砖。枫杨、桦树等树木混杂在砖石之中,目测此地已废止二十年以上。

另一面是江边滩涂和滚滚江水。对岸荒无人烟,没有灯火。

今天是新月,夜空繁星点点。四下漆黑,只有车灯照着脚下碎裂的水泥块地面,杂草丛生。

不远处停着辆车。张市宁下来,下巴往一旁指了指:“聊聊?”

许城不动:“邱斯承呢?”

张市宁看向一旁,许城看过去,这才见一道断墙后,还停着辆黑色的车。他因站在车灯光束里,看暗处有些费劲。

两人对视上,邱斯承冲他点了下头,镜片白光在黑夜里闪了闪。

许城跟张市宁走去一旁,穿过碎石堆,到一块空旷的厂房里。

说是厂房,已没了天顶,也没了墙壁,只剩碎石块。地上瓦砾混杂泥沙,是大水年份从江里冲积上来的。

张市宁走到一块平地前,掏出烟盒,递给许城一支烟。

许城说:“戒烟了。”

张市宁点燃烟,笑说:“不该啊。做刑警,压力那么大。烟都戒掉,还有什么意思?”

许城没接话,眺望远处流动的江水。誉城周边水系丰富,除了长江主干道,还有好几条支流及河道。他问:“这是哪条江?”

张市宁笑笑不语,说:“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茶叶。”

找邱斯承打台球那天,许城喝到了同款的茶。

张市宁一愣,反应过来:“邱斯承送的。可我们本就是老乡,送点东西,也正常。”

许城说:“正常。但你才调去检察院没多久,他去办事,不找其他人,偏找你。你还做出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太刻意。心里有鬼,想在人前划清界限。”

张市宁点头:“我是演过头了。但就凭这?”

“打着关心我的名义,把姜皙的事捅到范局面前;明图湾调查一直在错误的方向,你对接天湖区,但毫无进展;我刚审邱斯承,你就跟江州通消息;还有袁林,够了吗?”

张市宁长呼出一口烟,他自认每件事都做得光明正大、有理有由。没想】在到他面前,全是破绽。他笑一声:“许城,你的确天生是块做刑警的料。说吧,你还怀疑我什么?”

“李知渠。”许城说,“你发现邱斯承暴露了,立刻给江州警方线索,想撇清自己。你撇得清?李知渠死那年,邱斯承才22岁,他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大的事。现在想想,为什么当年李知渠失踪,警方找不到半点线索,因为当年负责这案子的,正是你。”

张市宁仍谨慎:“怎么就一定是我?邱斯承这人,从小心狠手辣,年龄不是问题。”

“凶手不仅要了李知渠的命,还给他栽赃了个受贿的污名。明明是立了大功的刑警,却被江州人骂了十多年。这得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才想得出的阴招。邱斯承对李知渠,没有这么深的仇恨。只有你。”

许城看向张市宁,黑眼睛在夜里灼灼明亮,“警方搜查姜家,查到的账本,少了一本。我猜,李知渠仍在持续追查,而你的名字,在那账本上。”

“方信平死后,李知渠一切行动直接向你汇报。他也曾视你为方信平那样的师父。可他调查受到阻碍后,开始怀疑你。你明白,自己在他心目中,从一个偶像,变成丑陋败类。你自认江州人心中的好警察,从来心高气傲,也知道他的性格,绝对查到底、不罢手。”

张市宁弹了弹烟灰,乌白的灰烬随江风散走。

他已快忘了当年的心境。如今许城一分析提醒,当年那耻辱、愤怒又恐慌、惧怕的心理历历在目。

他慢条斯理又说了遍:“许城,你的确是个天生的刑警。不过嘛,法治越来越完善,刑警最要讲证据。像你这样直觉敏锐的人,找证据找得很痛苦吧?毕竟我们这行,需要通力合作,个人英雄主义都是电视里骗小孩儿的把戏。海量的证据山海,靠一个人是不行的。”

许城淡淡一笑:“没关系,保护伞倒了。证据自然会慢慢曝光。”

张市宁脸色僵了僵,话到正题,他不绕弯子了,说:“汪婉莹的数据卡,你拿到了?”

“嗯。”

“在哪儿?”

“安全的地方。”许城说,“今晚,我要是回不去了。那东西,自然有人交出去。”

张市宁表情没有刚才松泛,但面皮还是笑了笑,盯紧许城的眼:“你看了里面的内容?”

许城直视他,他懂张市宁此刻是刑警审讯的眼神。他在判断,许城有没有说谎。

许城:“看了。”

“是什么?”

许城说:“和陈頔的死有关。”

张市宁想从他的表情里判断真假,无果。

是他主动联系的许城,想找他聊聊,条件可以谈。许城起初没搭理,但几天后,他同意了。

张市宁当然并未相信他。许城手上既有数据卡,为什么不交出去,反而同意谈判。如果要钱,他不信。

但后来,许城说,他要邱斯承的命。

张市宁知道当年许城跟姜皙的事,他不太信世上有情种。但当年许城确实因那女孩疯过。而如今姜皙也住在他家中,许城每每失控都因她。许城被关在区公安那夜,跟范文东的争吵和崩溃也是事实。

何况,他最近丑闻缠身,名誉尽毁。

这种看不上钱的人,最看重名了。人总得图一样吧。

邱斯承还是有点本事,操纵舆论,给他泼一身污水,终于把他逼急了,失了理智。

“这么恨邱斯承?”张市宁玩味地调侃,“这么重要的东西,换他,值得?”

“就这么恨。”许城说,“数据卡里的东西太大,真要调查,不是我一己之力能推动。况且牵涉众多、耗时巨大,真等立了案,你们是跑不了,但邱斯承可以跑。那时,我去哪儿找人?”

“他杀了像我哥哥一样的李知渠,伤害我最爱的人,现在也毁了我。我只要他死。”

张市宁回头看了眼邱斯承的方向。这会儿,他已下车,站在两道车灯交汇的光幕后方,辨不清神色。

但,他察觉到一点不对——

“牵涉众多……”张市宁斟酌着刚才许城说的话,掩住心思,问,“也有你许城不敢碰的石头?”

许城突然说:“给我根烟。”

张市宁发觉他心虚了,递给他一支。

许城点燃,抽了一口,才说:“每个口子里都有腐坏的部分,无处下手。”

张市宁不动声色地问:“那枚数据卡里漏出了哪些口子,你说说?”

许城呼着青烟,念出几个部门,几个人名,都是在誉城地界如雷贯耳的。他说:“你把邱斯承推出来,顶了这个案子。其余部分,我可以不管。”

张市宁手里的烟很久没吸了,烟头烧了长长一截。

他眯起眼,深思熟虑着,突然拿起烟头狠狠一吸,吐出口烟了,拿手掐断。滤嘴那截装回兜里。

许城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眼瞳微敛。

“行,按你说的来。明天我把跟他有关的东西交给你。你尽管拿人。”张市宁转身回去,那头的人稍稍聚拢,等待张市宁发话。

张市宁看了眼许城,又看了眼邱斯承,三人在车灯里站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状。

一瞬间,连江风都停了。

旧厂废墟之上,静得吓人。

张市宁开口:“送他回去。”

邱斯承面色平如镜,许城也无半点神色变化,余光打量着周围地形及在场人数。

除了他们三人,剩杨建铭,刀疤、断眉;和另外三位“保镖”,一个花臂,一个大块头,一个国字脸。

许城不清楚这几个打手来历,但显然,包括杨建铭在内,都知道现场不仅要听邱斯承的,也要看张市宁眼色。

张市宁和邱斯承对视,后者没讲话,隐隐不满。张市宁今天叫他来,是来杀许城的。他不知两人聊了什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立在邱斯承左侧三位保镖一动不动,表情冷酷,宛如石雕。他右侧的杨建铭看着邱斯承,等他终于点了头,杨建铭才拔脚走向刚才接许城的那车,刀疤和断眉随之迈步。

许城也走向那辆车。

这时,张市宁突然对邱斯承说:“交给你了。他手上没有数据卡。”

话音未落,走向车的杨建铭等人、及原本站在邱斯承另一侧的三位保镖,突然解开穴道一般,从四面八方朝许城冲去。

许城早有预料,瞬间起势冲向离他最近的大块头,抬手接住他挥舞过来的手臂。接招那刻,许城感觉到此人力气极大,身手不一般。他用力将人扯到身前,顶起膝盖猛击腹部。大块头勾胸弯腰,软趴下去;许城毫不手软,将他手臂反手一拧,大块头半跪在地,发出惨叫。

花臂和国字脸冲到身前,许城反身一个扫腿,直踢国字脸面门,他下了狠力气,将其整个甩倒。一边面对花臂的飞速出拳,他抬手硬接住,另一拳狠击对方太阳穴上。

三人一瞬被打趴。

刀疤男猛冲而上,一拳击来,拳风极强;许城侧身堪堪躲过,一手砍刀状击打他手臂,一手顶肘,肘尖猛击对方胸膛,随后一脚踹他出去。刀疤男下盘很稳,脚底呲滑后退一大截,却没摔倒。

断眉也冲上前,抬脚飞踹;许城转身一手抓稳他脚踝,生生承下这脚力,趁势一拳猛击他腹部,借力将他扑倒在地。他飞快一拳猛击他颧骨和眼窝,力道之大,断眉苦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许城飞速在地上一滚,眼见大块头恢复了朝他冲来;他飞跃而起,一脚狠踹他腰上。

力气之大,许城嘴里都铁锈味直冒。

大块头飞出去撞到车前盖上,挡住车灯。笔直的光线霎时像胶管里挤出的水柱一般四处飞溅,折成一道道狂闪的光刀。

张市宁后退几步,隐匿在黑暗里。这几人都是练家子,可许城实在太强。

他冷声:“你是不是太小看他了?”

邱斯承看了眼杨建铭,后者从车里抽出几根铁棍子给弟兄们。

有了趁手武器,这一方立刻扭转狼狈局面。但许城仍没那么好对付。他虽腹背受敌,手臂、腿上挨了几闷棍,但他很快贴到车旁,将车身作为后方应敌。

国字脸挥棍前来,许城伸出手臂生生吃下一棍了,立即反手攥紧棍子,将他扯到跟前,腿脚续足力气、踹他心窝。

国字脸飞出几米倒在地上,直吐鲜血。

大块头和花臂脸同时挥棍,许城两手去挡,抓住棍子将两人使劲往跟前一撞。却听身后从天跳下一道巨响。

他知有人偷袭,一蹬车灯要跳开;撞得满头是血的大块头和花臂大叫一声,拿棍子架抵住他。许城紧急侧身,但下一秒,背上一阵剧痛。

偷偷猫上车的杨建铭背后突袭,一把尖刀擦刺过许城侧背,鲜血飞溅。

许城剧痛难忍,双手握棍狠推开大块头和花臂。回身之时,从地上爬起的国字脸报复地猛踹他后背。

许城扑倒在地。

刚才挨下那些闷棍,各处痛楚在周身炸开。他一咬牙,抓住钢管强撑起身,又是一拳击退国字脸,一脚旋踢扫上花臂脸颊,踢飞他一颗牙齿。

可他才喘着气低头检查身侧伤口,杨建铭握紧钢管,再次从背后偷袭,一棍子打在他头上。

砰一声闷响,许城刹那间头痛欲裂,人晃荡两下,想站稳,但,

那一刻,许城猝不及防,看到了那年夏天,

耳畔突然响起惨烈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一阵一阵,痛彻心扉。一股穿越时光的剧痛袭来,像积攒了十年的痛苦在他体内骤然爆发。

他只觉天旋地转,人哐当砸倒在地。灯光人影飞溅,尘土飞扬。

他看见了人生中最灰暗的夏天。

很陌生,却又如嵌入骨髓般熟悉——潮水一样疯狂扑来。

他看见一个少年,发了疯一样,在江州、江城、云西、奚市的大街小巷,疯狂寻找着谁的踪迹。他满目惊恐绝望,几乎不吃不喝,胡子不刮、头发不剪,又瘦又黑,像个野人。

他看见,

那个少年在嚎哭:“我找你要那两样东西的时候你猜不到吗?你猜不到我喜欢她她对我很重要吗?!李知渠你都知道!但你只想着立功!你有没有答应过我保证她不出事?你配当警察吗?!你不配!”

“你怎么能不去上学?你疯了!你别为了她,毁了前程。”

“我已经没前程了!!”

“你就当她死了!难道你也要去死吗?”

少年怔住,一句话不说,转头就往江里跳。李知渠去拦,他突然扑上去打他,但这些日子他太孱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打不赢,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来。在场之人吓得变色,他直直向后晕倒过去。

他又看见,

病房白得刺眼,姑姑在哭:“孩子啊,你别这样,别这样。姑姑心里疼,疼啊!小城——”

可她口中的“孩子”不听,他浑身血痕,抱头蜷缩在病床上,嚎哭,哭得撕心裂肺,惨不忍闻。

许城头骨剧痛如裂,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嗡嗡巨响,听不清周围任何声音。

他挣扎着爬起来,杨建铭等几个练家子也满头血与汗,到处负伤。

几人见他倒下,好不容易趁机喘气,不想他又恶狠狠站了起来。

杨建铭冷喝一声,蓄满力气朝他挥棒而去;许城徒手生拦住棍子,脚踹而出。杨建铭移腿躲避,迅速出拳;许城抬臂抵挡,肘击而去。

两人打得拳拳到肉,杨建铭仍不占上风,被许城逼得连连后退,踩到石子一歪,许城一脚踢他膝盖,杨建铭吃痛跪地。

可那时,断眉趁机偷袭,许城侧身躲避,而刀疤脸满身血泥爬起来,一棍打在他太阳穴上。

许城吐出一口鲜血。

也就是那刻,他突然看到第一次推开画室门时,见到姜皙的场景。

春末初夏,她一身白裙,坐在软椅中,目光水盈盈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那一刻的心情是——

那些记忆的情绪,很多情绪,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许城摔倒在地,看到——

叫她看晚霞那一幕。

他望着她趴在小圆窗边的侧脸,不是想着欺哄她,只是觉得,她真美好啊。

打架那晚,不是利用,只是……他想带她走;

轮船调头,不是想利用,是他不舍得离开她。

周围的人全部围攻上来,怕他再缓过来又是大患,且刚才被揍得太狠,满腔愤狠,对地上的许城拳打脚踢。

他很痛,但心里的剧痛甚至已叫皮肉之苦变得麻木。

记忆里积攒了十年的痛苦一瞬爆炸,他全身都痛,痛得不能呼吸;痛到几乎不能承受,要晕厥过去。

姜皙——

当初那个少年,他爱你,很爱你;比他现在爱着的、以为的、想的、还要深。

可为什么偏偏在年少时,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有和她讲过。

他痛到陷入无尽的恐慌,怕见不到她了,再也没机会告诉她了。

我爱你,姜皙,从始至终。

从来都是爱,很深很深的爱。

怎么就错过了九年,又在重逢后蹉跎了数月。

他这一生,分明做尽好事,为何上天对他如此残忍?

他想起了买戒指时的心情,不是要骗她,拴住她。他早知所谓结婚是姜淮拿胡萝卜吊他,可他听进心里去了,他自己偷偷计划了。

买戒指时,他很幸福;幸福到此刻想起,化为成倍的剧痛。

还有旋转木马,她第一次在旋转木马上对他笑时,他是心虚,是不忍,可——也心动了。以至于他无法多看她一眼,匆匆移开目光。

那时的心情,被谁偷走了?

他甚至,想起了初见时的心情。第一面,他就有了想摸摸她红红耳廓的冲动,猜想着,一定热热的,软软的。

所以,030411,他一直记着,从未忘记。

姜皙,初见,我就喜欢了你啊。

030411,那天我就对你心动了。不肯承认。

你知不知道?

他太痛了,痛到身体做不出反应,生生挨下所有的拳脚。

他听到医生说:“你不喜欢她,你只有愧疚。”

说:“盯着你手中的纸,你不疼了,你一点儿都不疼了。”

终于,许城挣扎着想起来反击,可脑袋重如灌铅。嘴里、鼻子里全是血腥味、尘土味。

意志想起,身体动弹不能。

“行了!”张市宁下令。

众人喘着大气停下,皆是狼狈。

而许城突然抓住一根钢棍,猛地往最近的人小腿处一捅,竟直接将对方小腿捅穿。顷刻血流如注,惨叫连连!

“你他妈!”刀疤脸气到狂暴,上前猛踢许城脑袋。他抬手抵挡,咔擦一声,断骨的剧痛在手臂上炸开。

许城痛嚎一声,头猛扎在地面,脏兮汗湿的后背上肌肉紧绷,青筋暴起。

几人在打斗中对他又恨又怨,还想继续踢打,张市宁走了过来。

汽车车灯交错,许城像团血泥混杂的脏抹布,趴在灰地上,只剩喘气、流血的份儿。

无数尘土在车灯中飞扬,张市宁到他面前蹲下,说:“你骗我。”

“你没找到数据卡。但你很聪明,太聪明了。也多亏你聪明过头,我才发现你没找到卡。”他抬头,对一旁的邱斯承说,“他已经推断出比数据卡里范围更广的东西,更广的人和事。留不得了。”

许城没有反应。

张市宁做事讲速战速决,不多话,才起身,想一想,又蹲下来,说:“有件事,我得替李知渠跟你解释一下。”

听到李知渠的名字,许城缓缓抬眼,沾着血和泥的睫毛黏在一起。

“当初,你跟李知渠说,想带姜皙走。李知渠跟我说过这事儿。但,我提前了行动。我想着你要跟她走了,这辈子就毁了。当然,也就不能为我所用了。那时候我很看好你。我没看错。我原以为我能来誉城做到市局,但尚杰力保了范文东。现在,我真后悔,当初应该放你走。这样,我也不用看着你死。”张市宁摸了下他的头发,

“到了地下,跟李知渠说一声,算我对不起他。”

许城眼睛血红,要扑上去;可杨建铭和另外几人死死摁住了他。

张市宁交代邱斯承:“现场打扫干净。”

“嗯。”

张市宁的车很快在原野远去,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邱斯承冷睨着被摁在地上仍死死望着那个点的许城,他半脸血污,车灯斜照在他脸上,勾勒得一张男人脸冷厉而又脆弱。

到了这份上,居然还透着一种脏兮的性感。他邱斯承,也只是输在了一张脸上。

不过,这张脸,过了今天,也就没了。

“水。”邱斯承伸手,花臂给他递来一瓶水。

邱斯承拿皮鞋鞋尖挑了挑许城的下巴,戏谑:“你说,姜皙看到你这样子,会不会心疼?”

许城冷冷抬眸。

邱斯承蹲下,一瓶水泼到他脸上。许城闭了闭眼,清水冲掉他脸上半边血污,顺着下巴往下淌。

“放心,你走了,我会好好地,照顾她。”

许城陡然朝他冲撞,五六人齐摁他手脚,终是徒劳。

邱斯承笑笑:“省点力气,不如好好聊一聊。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怀疑我的?”

许城将头低趴下去,喘着气,不说话。

邱斯承抬抬下巴,几人将许城上半身拎来,摁压着跪坐在地。

“说吧,等下,没机会说话了。”

许久,许城开口:“李知渠失踪前,给我写了信。他有了姜皙的线索。是有人用这个引他上钩,去了危险的地方。其他人不会想到用这做钩子,因为谁都不知道姜皙死活。只有你,在案发那天见过姜皙,带她回过姜家。他能相信你的话,是因为你展示了姜皙的私人物品,手机。”

他说准了。

张市宁说的没错,他这样的警察,确实可怕。但邱斯承并不承认这点,何况他现已是板上鱼肉。

“许城,你就这么想置我于死地,还想骗张市宁、拿我祭天?为了给李知渠报仇,为了给姜皙泄愤?这么想让我死,就为我死,你跟张市宁做交易?我背后那些人,你都可以不查了?哈哈哈哈哈,”

邱斯承拍拍他的脸,轻蔑又讽刺,狂笑道,

“你还是个警察吗?你也不过如此啊!哈哈哈哈!你说,我要是告诉姜皙,她是会感动于你对她的深爱呢,还是失望于你作为警察的失职和败坏?哈哈哈!她还给你写那封信,太可笑了哈哈!”

许城不语,只一双漆黑的眼,在车灯侧影下,冷冷盯着他。

“所以一直以来你在装什么?啊?给你钱不要,多少都不要。你他妈……”

邱斯承提及此处,那种排山倒海的屈辱和羞耻,那种被他藐视仿佛低他一头被他碾在尘里的卑劣感再次袭上心头,他脸涨红了,

“你他妈装什么?”

他一拳打在许城侧脸上,不解恨,人站起身,一脚接一脚地踹,“他妈的就你高尚?!就你是个人?!就你视金钱为粪土?!”

许城腹部胸口结结实实挨了几脚,眉头狠狠捏紧。几个摁着他的打手都摁累了。

邱斯承也踹累了,骂道:“我是真不知道你们这些臭警察,都他妈图什么?啊?那么点儿破工资,累死累活,就图那几面破锦旗,能当饭吃?!还是就图你心里那点儿高高在上的破理想?觉着高人一等了是吧?!啊?”

“不图什么。”许城嗓音暗哑,“做该做的事。抓该抓的人。”

“我是那该抓的人?”邱斯承又蹲下了,问。

“是。”许城半张脸血污,可刑警的眼神依然清明坚定,“邱斯承,你作恶太多,必受制裁。你,绝对,逃不掉。”

邱斯承被他眼神震了一秒,但很快,笑起来:“我作恶?那也是被这社会给逼的!当警察很荣耀吗?警察真有本事,为什么姜家盘踞江州那么多年除不掉?真有本事,你怎么跪在我面前?

姜家害了多少人,毁了多少人?我的人生被毁了,世界不给我个说法,我自己讨。有什么错?我被欺辱的时候,你不讲正义公平?我要报复了,你来讲公平了?”

许城短笑出一声。

邱斯承冷脸:“你笑什么?”

胸口的剧痛让许城深吸了口气,他抬起眼,眼睫被车灯斜照得发虚:“邱斯承,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邱斯承眯起眼,脸色骤变,细眯的眼睛变得十分危险。

“你杀了她。因为你羞于承认一个性工作者是你的母亲。”许城一字一句,“姜家确实作恶多端,但你,没有姜家,你也是这样的底色。”

邱斯承脸色阴鸷,眼中闪过熊熊的耻辱和仇恨,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拳狠狠击打他腹部。

许城猛弓下腰去,忍痛到脖子上一片血红。

“是又怎么样?许城,你总以为你能赢。结果,弄巧成拙,要死我手里了。”邱斯承笑得眼尾炸开一片花,“终究是我赢了啊。”

“就你们?”许城嘴唇上染着鲜血,“杀得了我?”

邱斯承真恨他这明明落水狗了却居然还不惧不畏、底气十足的样子,冷道:“你不看看你现在什么位置?”

“不管什么位置,你们,也杀不了我。”许城仰起头来,一个一个,先看国字脸,大块头,再看花臂,接着,刀疤脸,断眉男。

要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就是他们这类人最害怕的、利刃一样直插心脏的刑警的眼神,那眼神一格、一格、挪到杨建铭身上。

杨建铭莫名胆寒。

江风突然大了,刮着众人的薄衣。

许城说:“我是刑警。誉城公安的刑警队长。你们杀了我。这个队伍里的人,花十年,二十年,不管你们躲在哪儿,隐姓埋名了,改头换面了,掘地三尺也会把你们挖出来。

方信平、李知渠、我这样的警察,千千万万。”

“不信,就试试。”

几人胆寒发怵,交换眼神,所见之处,皆是沉默退缩。虽这几人都是沾了一手污、班房几进宫的主儿,可杀人不是小事儿。

杀警察,还是刑警,队长……那更是要命的差事。

国字脸看了眼杨建铭,眼神责备又惊烦:“来之前你也没说是这票是警察啊!”

“还是那个很有名的刑警队长是不是?叫许城。”

几人都不先动手了。

许城盯着杨建铭:“杨建铭,拿着邱老板给的重金,脏活累活推给他们,你算盘打得精。”

杨建铭一张冷脸,不回应他的挑拨离间。

邱斯承看出气氛的微妙转变,说:“都已经这样,你们还指望放他走就没事儿了?”

几人不吭声,只看杨建铭。

“行。我来。”杨建铭直接下令,“你们三个,去那边,挖坑。”

三人从车里拿了铁锹,走去滩涂。

“你俩搭把手。”杨建铭摁住许城衣服后领,和刀疤、断眉一道将他拖到十几米外。

滩涂上,纵横交错着涓涓水沟。

“邱斯承!”许城突然爆吼一声,在空旷的天地间格外渗人。

邱斯承过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知渠怎么死的?”

“和你推测的,一模一样。”

姜家覆灭那天,有警察从姜成光身上搜到第二本账本,但未上缴,私给了张市宁。

方信平、李知渠、许城找到的所有证据,定了姜家的罪,也拉开了江州反腐扫黑的序幕。但那本账本上的人,侥幸存活,甚至成了功臣。

李知渠从许城那里听说过第二本账本,坚持在找。渐渐,不被同僚理解。有的认为他太轴,有的认为他太狠。

李知渠仍不放弃,直到,他开始怀疑张市宁。他潜入张市宁办公室,偷翻到那账本,但不巧,张市宁恰好返回。李知渠怕暴露,没带走整本,只撕下其中一页。

张市宁过了半月后才发现账本被撕。

张市宁一开始不想除他,想收买他。再说他是姜家案的大功臣,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李知渠拒绝了。

那时,邱斯承刚去誉城,想找刚调任到誉城的郑晓松拿块地。他知道张市宁和他关系好,通过张市宁送钱。张市宁说不要钱,要一条命。

车上塞五十万,也是张市宁的主意。

那时,邱斯承跟李知渠没有太大恩怨,唯一反感的不过是他对许城太照顾。他用姜皙的手机骗了李知渠,说在江临看到了她。

那天,李知渠很兴奋。开车去的路上,一直问邱斯承,姜皙状态怎么样,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甚至问了句,她还怪许城吗?我好好跟她解释,不知道能不能消除她跟许城的误会。

我挺对不起许城的。李知渠说,我就希望他以后好好的,跟自己喜欢的人,过快乐的日子。

邱斯承一路应付他,到后来只说不知道。

目的地是杨建锋在早已搬迁的废村里的老屋,李知渠才进门,就被杨建锋一锤子打在后脑勺上。

但他没有立刻死,还说了句话。

杨建锋又捶了几次,他才断气。满屋都是飞溅的鲜血。

“你知道,李知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许城眼睛血红,盯着他。

“邱斯承,你到底知不知道姜皙在哪儿,不要伤害她。”

许城骤然惨叫,嘶吼着,人突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竟生生拖着杨建铭、刀疤脸和断眉三人,猛扑到邱斯承面前,抓住他脖颈,一拳狠狠击打在他脸颊上。

“砰”一声!邱斯承甩过脸去,颧骨痛如碎裂,一片红痕。眉骨直接裂出鲜血。

而许城的手抓掐着他的脖子,仿佛能把他喉管拧断。

杨建铭三人拼命将他扯开,重摁回地上。邱斯承恼羞成怒,一脚踢到许城头上,后者一瞬没了动静。鲜血顺着他的头颅淌下。

刀疤脸和断眉警惕地看了杨建铭一眼,后者脸若冰霜。

邱斯承捂着发痛的咽喉,冷道:“摁水里。绳子捆好,埋了。现场清扫干净。”

他抬头望乌云密布的夜空:“最近雨多,什么痕迹都能洗掉。呵,天也不帮他。老天爷总是帮我啊。”

杨建铭无情照做,拎起许城满是鲜血的头,摁进夜色下灰缎般的水中。许城毫无反应。

刀疤脸和断眉对视一眼,不愿搭手,找了理由去挖坑。

邱斯承等了会儿,见许城仍无反应,放了心。下雨了,他坐回车里。但杨建铭比他还谨慎,为保万无一失,仍持续将许城的头摁在水中,加了一倍的时间才拖起来,拿绳子将他身体捆得严严实实,拖去坑边。

挖坑难,所以特地选的江边滩涂,好操作。可即使这样,五个大男人挖了近半小时,才挖了一半。

邱斯承的车先走了。雨更大了。

几人又挖了一刻钟,终于出了个大坑。

杨建铭用力一踹,许城滚下去,砸进坑底,砰地一声,没了动静。

“累死了。疼死了。我一身的伤。”国字脸被雨淋湿,抱怨,“我要先走了。”

他忌惮于许城的身份,不想搞个杀警的罪名。他这一撂挑子,另外几人也动摇。

杨建铭不管,也不拦,自己拿锹挖起泥土,往坑中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