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终章(中)
凌晨, 杨建铭回来了,换了身行头。
邱斯承坐在沙发边喝红酒,问:“都处理好了?”
“嗯。”
“他们几个呢?”
“出城了。明天会过边境, 去缅北。那边有邓坤的人接应。”
之后,就永远回不来了。
“行。”邱斯承放下酒杯, 起身要出门。
杨建铭随行,邱斯承说:“不用。你去休息。我自己开车。”
“去医院?”
邱斯承看他一眼。
杨建铭斗胆:“老板, 现在不合适。张市宁也交代了, 你不要再去——”
“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
邱斯承最终却折回, 说:“今天也累了。休息吧。”
机会多的是,不急这一时。等她身体恢复好了, 他再去探望。
许城啊许城。
他解着领带, 颇觉一丝兴味。正如张市宁所说,这时机正好。头几天还深陷负面舆论,这个关头失踪, 也算应了“畏罪逃亡”。
邱斯承多少年没睡这么一个好觉了。
次日醒来,他准时到公司上班, 听报告。
临近中午有个会议, 属实无聊,邱斯承稍稍走神, 设想着要是知晓许城死讯, 姜皙得哭成什么样子。
一定赏心悦目。
他满意地弯唇,备用手机却无声亮起,是个陌生号码。
邱斯承让会议继续, 出去接电话,是张市宁。他极少在工作时间给他打电话。
“你护照在身上吗?”对面声音出乎意料的紧迫。
“在。”
“现在马上去机场。”他知道他各国签证都有,“最早一班出国飞机一个半小时后, 去清迈。你立刻上去。到了再转机。”
“怎么了?”
“立刻走!”张市宁低吼一声,骂道,“他妈的许城把我们耍了。”
他讲话不方便,迅速挂断。
邱斯承一瞬从天堂坠入地狱,不知究竟何事,但也知事态巨变,立刻回办公室拿上装了护照和美金的公文包,直奔机场。
杨建铭开车送他。路上,车厢内诡异的死寂,邱斯承眉头凝结,千思万想也琢磨不出哪儿出了问题。
他开口问杨建铭:“张市宁说我们被许城耍了,你觉得会是什么事?”
杨建铭给不出答案:“要不网上看看?”
邱斯承上网,可搜不到半点可疑信息,一切风平浪静。
邱斯承不多想,只说:“开快点。”
送到机场,杨建铭问:“老板,我呢?”
“你先找个地方避风头,见机行事。钱自己去家里拿。”
“行。”
邱斯承快步走进机场大厅,迅速换机票。头等舱安检通道人不多,马上要到他时,肩膀被人拍了拍。
邱斯承回头,面前三四个便衣。为首的冲他举了下警察证,他叫张旸。
“请问你是邱斯承,身份证号xxxxx吗?”
“是。”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怀疑你……”
“不好意思,我有公事要出差。”邱斯承泰然一笑,“明图湾那些失踪案,我已经配合你们走过几趟了。据我所知,最大的嫌疑人杨建锋早就在抓捕过程中被毙。如果没有充足证据,等我工作结束再回来配合你们。”
“不是明图湾失踪案。”张旸面无表情。
邱斯承一愣。
张旸说:“我们怀疑你跟余家祥受贿、泄密案有关,余家祥已被留置。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怎么刚好在这个时间点?
邱斯承脑子飞速转动,他没留过账面证据:“我对这事不知情,况且,行贿受贿,主体是余家祥。这样,我有个很重要的会,我让思乾特助配合你们先去——”
“您还是把会议取消吧。”背后一道声音。邱斯承回头,是另一波警察,为首的叫易柏宇,“我们有充分证据怀疑,思乾集团长期通过海外账户洗钱;旗下四坤金融也涉嫌洗钱、非法组织赌博。”
邱斯承心沉了沉:“我是CEO,只负责集团商业运作。财务这块,不干我事。你们该直接找CFO。”
“他已经被我们带走。但您,也得跟我们走一趟。邱总放宽心,如果只是误会,解释清楚,自然没事。”
话这么说,张旸却突然把他头一撇。一位女警上前,对着他脖子咔咔一通拍照。还将他眉骨和太阳穴上的淤青拍下。
邱斯承一惊,他昨日回家后才发现,耳后、脖子上被许城生抠下几道血痕。
但这几位刑警谁也没提许城,将他带走。
邱斯承顿觉不祥:或许,再也走不了了。
*
姜皙做了个梦。
梦里许城在唤她,姜皙,阿皙……
姜皙寻着迷雾过去,发现自己站在水边的滩涂上。
他明明在和她说话,可她找不见他。下一瞬,他冰冷地躺在大坑里。
姜皙立刻扑上去,她惊恐,生怕碰不到他。梦总是这样的。
她一伸手,忽就被大风刮去他面前。
姜皙竟拥抱到了他。
他闭着眼,眉心拧得很深,很痛苦,微弱地喘着气。
“许城?许城!”姜皙推他,见他面容惨白,浑身湿透,急道,“许城你醒醒!”
姜皙惊醒。许敏敏坐在病床边,正抹泪。姜添在一旁默默摆弄他的笛子,想吹又不能吹的样子。
她干哑地唤:“姑姑。”
许敏敏忙别过头,拿袖子摁摁眼睛,给她递水:“你终于醒了。我担心死了。”
姜皙口很渴,喝了些水,说:“谢谢姑姑。不用担心,我都好了。”
可许敏敏眼睛更红了,泪又涌出,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小米粥。”
姜皙察觉不对。等她走了,问姜添:“许城哥哥上午来没有?”
“没有。”姜添摇头,回想了一下,“昨天没来,前天没来,前前天也没来。”
姜皙已有不祥预感。
姜添又抬头:“我听护士姐姐说,许城哥哥死了,很多人都这么说。新闻里也这么讲。姐姐,死掉是很好的事吗?为什么,他们一个一个,都死了?”
姜皙立刻打开电视,调出誉城新闻的回放。看到警方四处搜寻的画面。
播音腔庄重而不含感情:“警方目前正在双辰里机械厂及兰江县周边一带搜索,暂时没有任何进展,本台会持续报道这起广受各界关注的失踪案。”
姜皙翻身下床,动作太急,扯掉了手上的针管,脑子也晕眩了下。
她拉开床头抽屉,没找到手机,才想起到了警方手里。
“添添,你手机给我。”
姜皙搜索许城的名字,网页铺开,发生了天大的事。
许城失踪第二天,网上爆出匿名贴。声称誉城公安刑侦队长许城失踪,凶多吉少,疑因执意调查明图湾案而惨遭灭口。此前的“滥用职权”、“嫖.娼”等一系列负面舆论都是针对许城的报复,只为拖他下水。
爆料人称誉城水深,多方黑白势力勾连,利益输送,草菅人命。前段时间,调查思乾集团的著名调查记者祝飞死于非命。如今连刑警也沦为鱼肉,简直丧心病狂。扫黑除恶迫在眉睫。
帖子一出,迅速引发讨论。
接着,“求真新闻”紧跟实事,连续发布深度报道,质疑近年来思乾集团过于顺畅的发展史,诘问杨建锋杨建铭兄弟与邱斯承的关系,质问明图湾案自案发到目前复杂缠绕的所谓“程序”阻碍,并追问“誉城到底怎么了?”。
报道提及当年震动全国的江州姜家大案,缅怀殉职的方信平、李知渠警官时,追问:“到底要冤死多少个警察才够?”
舆论升级、引起社会关注的同时,求真新闻一篇《一名刑警的消亡》引爆了网络。
该篇长文不同于以往客观冷静的新闻稿件,讲故事般娓娓道来,从一个刑警的角度陈述着办案途中遭受的种种经历:无辜的受害者,悲切无望的家属,猖狂的罪犯,虚伪的各方,势力角逐,重重阻碍,举步维艰。字字不提黑暗,却将那压迫性的灰色描写得淋漓尽致。文章结尾,警察在竭尽全力之后,突然失踪。
一层层专业的舆论推进,热点在当日就大爆发了。
恰在大众情绪被引爆时,记者追发出最新报道——思乾集团老总邱斯承在试图离境时被公安带走。警方发现了内部腐坏的证据。
至于许城,恐已死。
不少网友甚至拍到了邱斯承在机场被带走的画面。
这下子,如同火上浇油,愈烧愈烈。
这几天,网上全是对此案的讨论。
网友群情激奋,不少誉城本地人发帖、留言。
有人细数许警官的好,说当初他们村一个冤案,就是这个警察不懈地找真相,去他们村里来来回回跑了十几次,最终解救被冤的人,抓回逍遥法外的真凶。
更有誉城人痛斥誉城黑暗腐败,反腐倡廉的风迟迟未吹到誉城;有人恳请中央调查组来整顿风气,扫黑除恶;否则坏人当道,好人遭难,歪风邪气持续下去,誉城就完了……
姜皙飞速划着手机,网络上的惊涛骇浪猛烈拍打着她的头脑。
她昏睡这几天,誉城天都翻了。她眼睛很痛,那些字块像噼里啪啦敲打在她眼角膜上。
病房里的电视声消弭下去,许敏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关了电视。她手里端着碗小米粥,通红的双眼浮起泪雾:“孩子,先吃点东西。”
姜皙仰头,唇色苍白:“姑姑,许城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的同事,一定跟你说过吧?”
“你先吃完,我再跟你讲。”
姜皙吃不下。
但她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她起初吃得很快,咽喉和胃受不了,又放慢速度,一声没吭,也没讨价还价,把那碗小米粥吃得干干净净了,拿手背擦擦嘴巴,望着姑姑,眼神执拗。
许敏敏嘴唇颤了颤,说:“小城死了。”
姜皙没反应,一动不动坐在病床上,黑色的眼珠直直看着许敏敏。
许敏敏心慌,要去抱她:“孩子——”
可姜皙很轻地推开她,双脚放下床,去找鞋子。
“阿皙,你要干什么?”
“我去趟公安局,听他们怎么说。”姜皙起身,双脚软得没力气,头晕目也眩,人晃荡一下,许敏敏赶紧扶住她:“你这才刚好,还得休养。”
“没事。”姜皙扶住墙壁,缓了会儿,脑中晕眩仍未散,“我一定要去。”
“西江。”杜宇康和杨苏来了,杨苏把她往床上摁,“你先好好休息。”
姜皙觉得不对:“你们怎么来了?”
杜宇康眼眶也是红的:“许城留了消息,叫我们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我就去趟公安局。”
众人还要劝:“阿皙——”
“别说了。”姜皙打断,一字一句,“你们拦不住我的。”
她唇色煞白,但眼睛黑亮,又狠又静。
谁都知道,拗不过她了。杨苏留下看着姜添,杜宇康要了个轮椅,和许敏敏陪姜皙出了门。
张旸接待的她,仅他一人。
一楼接待室在公安大楼西侧,下午的阳光橘色一片洒进来,看着暖黄,她却觉得没有温度。
张旸告诉姜皙。
在许城手机失联那个凌晨,他的私人邮箱收到了定时发送的邮件。
目前他知道范文东、易柏宇和江河湖海都收到了。可能每封邮件细节略有差异,但内容应该大致不差。
张旸将打印出来的邮件递给姜皙,有些内容,警方还在调查,且认为不方便让姜皙知道,涂了黑色斑块。
“旸哥,
余家祥的事,按我们昨天商量的,今天上午抓他,别太早,也别太迟。
现在,我应该失踪了。
我约了张市宁谈判,会谈崩。他会想杀我灭口。
除了杨建铭,其余杀手,他们不会留活口。但人太多,难处理,会去境外解决。需立刻和边境警方联系。出了境,这帮人就没了。
老勇有断眉的联系方式,但他们做这票,手机会上缴。如找不到人,可问老勇是否有线索。
以及,未来半月内,如果阿刀做了过火的事,不论是否在誉城地界,请跟当地警方打招呼。松松手。但应该到不了那一步。
今日,一旦余家祥被抓,张市宁会察觉不对,会首先让邱斯承逃(程西江在他家发现了准备好的大量美金)。
不能让他逃走。得尽快从余家祥嘴里审出线索。程西江已找到余家祥收钱的照片,但邱斯承没出面。他太狡猾,很难把他扣留太久。
所以你尽快和易柏宇联系,他那边有进展,他能拦住邱斯承。
杨建铭也会逃,但不会出国。盯紧收费站和乡道。
我失踪的事,很快会见诸报端。我和老范说了,叫网警不要插手。这些天,誉城会成为风口浪尖,你们承担的压力会极其巨大,辛苦了。
易柏宇的证据能扣留邱斯承较长一段时间,但那是经济案,有CFO和财务顶在他前面。他的罪责不会太重。而我依然希望能从刑事上将他绳之以法。
我需要你们尽快找到我。我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兰江县双辰里机械厂,这里可以找找线索,但不用花大力气。我不会在那儿。
他们为做事隐蔽,避开监控、人烟,但又不能去太难走且不好撤离的地方,我据地图推测,可能会在林垟,曲畅、武棋、思明这四个县的沙地、荒草场、滩涂。
抱歉,这是我能尽量锁定的范围,仍不小。最迟,半月能找到。
找到我时,不论我什么情况,先取证。
我指甲里会有邱斯承的皮肤组织。这是最直接的证据。口袋里会有张市宁指纹的烟。用一次性手套封存着。
我这儿有份名单,是我推断出来的数据卡之外邱斯承的保护伞,一并提交。
(底下一串名单被涂了黑。)
以下内容,仅有你知。
汪婉莹的数据卡,在我手里,藏在很安全的地方。
只有程西江知道在哪儿。但你不必问她,她不会回答。将这封信给她看即可。
如计划成功,会有中央联合督导调查组下来。
请你确定,调查组下来了,再告诉程西江,把数据卡交过去。
至于程西江具体什么时候交,有她决定合适的时机。
张旸,保护好程西江。
许城
2015年6月25日”
姜皙看完,手指微微颤抖,将那张纸递回去。
许城从没跟她说过数据卡,但她一下就猜到在哪儿了。
张旸拿打火机点燃那张纸,丢进烟灰缸。桌子上燃起的火光骇人地跳跃着,散出逼人的热气。
张旸的眼睛被火光照得红彤彤:“我不知道其他人收到的是什么,但,这里面结尾处的内容,西江,你知我知。”
姜皙僵硬地点点头。
她不信许城死了,她一直记着许城说,要相信他,他会回到她身边。
所以从醒来看到新闻、许敏敏的眼泪、包括见到杜宇康,她始终像隔着一层涂了蜡的玻璃,窒闷,但隔离。
可这封邮件让姜皙对他的死这件事有了丝实感。
她本就病中刚愈,面容苍白憔悴,折腾到这儿,听到这番话,脸上已没了血色。
张旸担心:“你还好吧?”
“没事。”姜皙说,望着他。她总觉得,他或许有别的事还没告诉她。可她知道,如果他不说,问也是徒劳。只道,“你们……还没找到他?”
“他手机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兰江县,那地方很偏,也没人去。周围基建不好,摄像头也没有。我们正在他信上所提的几个地方找……”张旸没讲太多。
姜皙呆了呆,哽咽:“人没找到,怎么能说他是死了呢?不都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
“西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警察有警察的判断,邱斯承没提,也没承认。但我们所有人包括局长,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杀了许城。”
姜皙身子晃了晃:“我能去见他吗?”
张旸思考了下:“其实,邱斯承也提过说想见你。”
姜皙起身时,说:“你们有没有去水边找过,我感觉他在水边,有沙泥的地方。去有水的地方找。”
张旸没接话。
姜皙说:“真的,你们去这类地方找找。”
邱斯承被关押,姜皙见他,隔着栏杆。
他一见她,眼里燃起了火:“姜皙,我小看了你。你那天去我家,偷东西去了?”
姜皙说:“我是线人。”
“行。”他点头。被关这几天,他眼睛下乌了一圈,但见到姜皙,他依然胜利者的姿态,“姜皙,这儿关不了我多久。等我出来……”
他话还没讲完,冲她咧嘴一笑,眼里闪着癫狂。
姜皙说:“你出不来了。你输了。”
这件事太大,不可能再轻拿轻放。
邱斯承一开始不清楚,但这几天,警察审问时的透露,叫他陡然明白了张市宁的那句话。
许城把他们给耍了。
那晚,许城知道会“暴露”,张市宁会选择让邱斯承杀他,后面的一系列行动,全在他计划内。
计划很简单,用一个刑警的牺牲,换取誉城的地震,换取督导组的到来。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邱斯承,张市宁,还有他们背后的一串名字。
这巨大的根系,他要借助更大的力量,拔根扯泥、山崩地裂地全都清带出来。
邱斯承知道,一切都完了。
但他拒绝承认。
他坐拥思乾集团,关系网庞大到常人不敢想,他拥有海量的资产,怎么可能?
可,他多年追逐的一切,在岳父妻子、在达官显贵面前伏低做小获取的一切,已摇摇欲坠。
他从人上人,顷刻间要变阶下囚。
不对,还有希望。
还有一丝希望。
“许城死了。”邱斯承抓住桌子,人往前倾,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姜皙,我把他的头踢碎了。”
他品尝着姜皙脸上骤起的蚀骨的痛苦,兴奋地笑:“即使这样,我也没输。我什么也没做,都是杨建铭干的,指使者另有其人。我不是主谋。哪怕找到他的尸体,只要我不认,你们有什么证据?何况,你们找不到他的尸体。
只要尸体一天找不到,姜皙,迟早有一天,我能出去,你信不信?”
尸体……尸体……两个字反反复复,刀一样切割着姜皙的神经。
她说:“他在有水的地方。”
邱斯承猛地愣了下。
姜皙直视他神色:“江边。”
邱斯承眼里浮起一丝怨恨。
姜皙试探:“不是长江。缪江。”
邱斯承已看穿她的把戏,笑:“你等着看,一年,两年,五年,看会不会超过李知渠?”
姜皙抿紧嘴唇。
她不想跟他怄气较劲,只想获取更多信息:“你为什么杀姚雨?”
“这种人你还惦记着?”
“邱斯承,你做了这么多错事,就真的一点悔改都没有?”
“我悔什么?!是你们欠我。这社会弱肉强食,比我恶比我坏的人多了去!凭什么让我来认罪?其他人怎么不来认?”
姜皙像看一个无法交流的怪物异类。她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告知许城所在地的。
她准备起身。
“我话还没讲完。”邱斯承陡然间,笑出森白的牙,“姜皙,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许城大概没跟你说过。毕竟,死无对证的事,说了也没用,像狡辩。”
姜皙刚起来的身子,又缓缓坐下去。
邱斯承眼里闪着病态的快意:“你知道吗,当年,在姜家行动前,许城跟李知渠要一笔钱,一笔事成之后八万的线人费。”
2005年的八万,不是小数目。
“他还要李知渠,给你改名换姓,让你彻底脱离姜家,谁都不能再拿过去骚扰你。
他那时不打算读书了,也不要未来了,要带你走。说要去个很远的地方,云南,要跟江州这块地区切割干净。
李知渠把他臭骂一顿,但他很坚持。说事成后,一定要这笔线人费,也要你的新身份。不同意,他就不干。
可后来你不见了。他跟李知渠吵了好大一场,说什么来着……”
邱斯承眯着眼回忆到此处,戏谑着学着少年哭泣的声音,
少年在哭:“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她很傻的,很好骗,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她真的活不下去的。”
邱斯承学完,嘲笑出声,“还有什么,‘你是警察吗?你只想立功,想过无辜的人没有?’当然了。”他耸肩,“后来李知渠没了,这些话就又成了他身上一道罪。”
邱斯承眼尾笑成了花:“有意思吧?”
姜皙的手死死摁在膝盖上,她希望此刻自己是个健康有力的身体,能飞扑过去,亲手掐死对面的畜生。
很久,她缓缓松开手,平静地说:“你输了。邱斯承。你从来就赢不了他。我会找到他的。”
他突然斥道:“你装什么姜皙!我是被你们家害的。我害过的那些人,你们也要担责,你们也是间接凶手!”
姜皙摇头:“邱斯承,你经过的困境,许城也经历过,甚至在比你年纪更小的时候。但他长成了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罪恶没有借口,而良善永远有选择。
所以我永远爱他,
他有没有钱,是不是警察,脸好看丑陋,人健康残疾,我都爱他。
是生是死,我永远爱他。而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邱斯承的脸因忌恨痛苦而扭曲,可她再也不给他多半点眼神,头也不回离开。
“赢的是我!你别想再见到他!他跟肖谦一样死得透透的!我让你走了吗?”邱斯承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突然起身,“姜皙!姜皙!”
可几位警察扭住他肩膀,将他押回去。
邱斯承发疯的呼喊扔去身后。姜皙猛地靠在墙壁上,胸膛像拉起的风箱般剧烈起伏,疼痛难忍。
张旸说:“我其实不想让你来,他就是个疯子。”
姜皙却猛地抬头:“许城真的在江边,有水的地方。不是长江。但具体哪条江不知道。你信我,我刚问了邱斯承,我知道我说对了。张副队,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一定要尽快找到许城。越迟、他越危险,求你信我的话!”
张旸想一想,给范文东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张旸说,范局说了,队里会开会讨论这个事,让她放心。另外,范文东想见见她。
*
范文东见她,仍在一楼接待室。
姜皙独自等了会儿。
范文东下楼前接了个特殊电话,公安部直接挂过来的,询问相关事宜。范文东判断,他这段时间接连的汇报和疯涌的民意起了作用,上面很快会联合纪委政法委成立中央调查组下来。
但这种事,自是不能对外人讲。
他迟到了十分钟,抱歉道:“不好意思,临时接了个电话。”
“没事。我知道您工作很忙。”
“喝水吗?”
“我这儿有。”
范文东坐到她对面,打量她两眼,是个纤弱清美的姑娘。他知道了她做线人差点被杀的事儿,心有唏嘘。虽说许城早就怀疑余家祥,但证据居然由她找到,的确机敏。而一想起许城,他心都绞痛。
“你节哀。”
姜皙晃了下神,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他明明没有。
她摇了摇头,面上一丝可怜之色也无,坦然真切地看着他,说:“范局长,许城——”
范文东抬了下手:“我明白,之前组里认为,邱斯承会刻意改变‘江边’、‘滩涂’这类作案方式。所以许城提到的那些地点,我们重点在其他地方。但刚想了想,藏尸挖坑,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许城很高大,分尸也难,还是得找松软的地方。”
“分尸”这两个字,听得姜皙打了个冷战。
心突然一下扯痛,一下绞痛,痛得她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神经像凌迟:“您也觉得他死了?”
范文东垂头,头上的花发让他显得格外苍老憔悴。他不愿正面回答,只说:“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将罪犯绳之以法。”
“他另外给我写了封信,有些内容只限我和他知道。但有一页,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姜皙接过,是封手写信,黑色字迹记录在誉城公安的抬头稿纸上。
只有最后一页:
“……可行。
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们说过很多次。
你让我再等等,等时机成熟。我等不了。
身为警察,站在白色这边,要守规则,要遵程序。证据不足、时机未到时,只能忍。
但有些嫌疑人,就是在我们等待合理合法的过程中,逃之夭夭,再也无法归案的。
做这一行,我接受它的规则。
我知道,其余的犯罪分子,或许以后还有机会,但我不能放邱斯承走,我不能让我查出的这一整条线断在这里,不能让誉城烂到根,只能冒险一搏。
如果有机会回来,你再骂我吧。
但,如果回不来,遗嘱请您代为执行。
我一人清净,所有物简单。家属区房子归程西江。御龙苑小区房贷未清,是卖是留,由我姑姑许敏敏处置。
存款十万,留给姜添做治疗费用。
如有抚恤金,归程西江和我姑姑许敏敏所有。
最后,我知道,我们队伍从来善待殉职人员,组织上会照顾家属。
恳请组织照顾程西江。
虽在法律名义上她不是我家属,可我心里她早已是我的妻子。如我殉职,恳请组织照拂她。如程序上实在为难,也请尽力在合理范围内为她筹谋一二。
你我师徒一场,万分谢意。
知道您老年纪大了,看这封信要伤心,节哀。老范,风波烟雨,人生无常,还有什么值得苦苦介怀。
此致。
许城
2015年6月24日”
姜皙握着那信纸,两颗圆滚滚的泪砸落其上。
*
次日一早,姜皙看誉城早间新闻时,看到誉城公安已加大警力,在林垟,曲畅,武棋、思明四县的丛江、鸣江、缪江流域进行搜索。
电视画面上,不少身着警服或便衣的警察、包括搜救队、社会志愿者在绿意盎然的各江沿岸搜寻。
姜皙心跳加快,几乎无法呼吸。
她希望快点找到许城,又隐隐害怕那一刻的到来。
她总觉得他没有死,他说过的,要她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
他还说过,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可,她又害怕万一。
她和肖老师不一样,她不能接受他的死亡,绝对接受不了。如是那样,她宁愿一直找下去,他永远活在薛定谔的盒子里。
姜皙摇头,很用力地摇了摇。
她知道,他还活着。他会回来的。
她要相信他,一定相信。
新闻播报到城市建设,姜皙手脚尚在发颤,止都止不住。一低头,眼泪又哗哗地掉。
她抱住自己,无声地哭了会儿,哭累了,脑袋昏昏沉沉。她支撑起自己,开了窗子通风,将衣服晾晒,又开始整理起屋子。
她心慌害怕时,就爱整理东西。她擦完厨房拖客厅,理完客厅扫卧室,却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想起数天前的夜里,许城睡前还翻开过这本书。
她抱着书又流了泪。
姜皙擦擦疼痛的眼睛,把书收进抽屉,看见了许城的警察笔记本。
翻开看,都是他出外勤时随手记录的零散线索,有的字端正隽永,大部分龙飞凤舞,还有各种图标、箭头和简笔图画。
她看着,觉得亲切,眼睫还没干,又微微笑了。
翻到中间,一张朱红色的签纸从书页里飞出。
姜皙捡起来,是寺庙里的签纸,被他拿来做书签了。
有点儿旧了,底下写着无忘山无忘寺。
誉城寺庙众多,姜皙从未听过无忘寺。她搜索一下,近得很,就在梧桐江和长江交界处的小山岭上,毗邻姜皙之前短租过的老街区。
地图上有人评价:「无忘寺求平安最灵验了。」
姜皙心中一动,带上姜添出门。
姜添念叨说今天要上课,念到第三遍,见姐姐还是不理他,就闭嘴了。
转而说:“姐姐,我觉得许城哥哥像一只猎豹。但我们没办法买一只猎豹养在家里。”
他说:“你喜欢毛绒的猎豹吗?”
姜皙没理他。
姜添说:“毛绒的,不能替代真的。就像毛绒章鱼,不能替代呱呱。”
姜皙还是没理他。
姜添又说:“许城哥哥,会回来的。”
姜皙心一喜:“你也这么觉得?”
“嗯,因为我们,买不到真的猎豹。”
姜皙没话说了。
过了会儿:“添添,许城哥哥的数据卡在你那里?”
“嗯。许城哥哥说,只有姐姐让我交出去的时候,才给。”姜添是自闭症的孩子,只认他的道理。
东西放在他那儿最安全,常人的哄骗、胁迫,统统没用。
“在哪儿?”
姜添想了想:“许城哥哥说,你要交出去的时候,告诉你。你要交出去了吗?”
姜皙说:“还没有。”
姜添说:“那就不告诉你。”
姜皙没有追问,她听许城的安排。
她想,一切按他的计划来,不要破坏一步;这样,他会按计划回来。
她相信!
姐弟俩下了公交,沿步道上山。山不高,步道也不长,但姜皙脚不好,走了半小时才望见那寺庙。
安静,古朴,灰木色的牌匾上写着“无忘”二字。
鎏金色被风吹雨打了大半。寺庙的墙壁、屋檐、砖瓦皆掩映在夏季茂盛青翠的树冠里。阳光在上头跳跃,星斑洒落一地。
姜皙带着姜添跨进寺庙,今天工作日,又是中午,无其他香客。
穿过一座立着佛像的大殿,里头一处四方形庭院,几株玫红、桃红、白色三色的三角梅开得盛大而艳丽。
满树的花儿像瀑布从蓝天上淌下,颜色鲜嫩饱和得像要溢出来。
姜皙望着这蓝天古庙之下的三角梅,心静悄下去,脑中的一切忧愁、思虑暂时涤荡了干净。
寺庙虽小,也无甚人烟,却别有一番淳朴安宁。
姜皙沿台阶上主殿,迈步入殿内,抬头仰望着巨大的金色佛像。
佛祖眉目低垂。
姜皙静望着佛像的面庞,以前,她从未细想过一个问题,但到了此刻,她发现:她这一生,还是吃了很多的苦的。
委屈的眼泪,情不自禁就淌了下来。
她突然不想跪它,可转过半边身子,停一停,又转回去,慢慢跪下。
她要求许城平安。
不然,她不知道还能去求谁。
等她红着眼从主殿出来,姜添不见了。
邱斯承被抓后,姜皙不害怕了,慢慢去找他。
主殿外有道环形走廊,栏杆上系着红色的许愿牌。三三两两,不算密集。
求财求姻缘,求学业求事业,求健康求运程,无数人的愿望挂在栏杆上。
姜皙沿走廊绕到侧面,看见长江开阔,水位上涨,正滚滚东流去。几座壮丽的长江大桥上车来人往,两江三岸的誉城繁华似锦。
不知道,这平凡的一天,这偌大的城市,有几个人会想到许城呢。
莫名的,她想起许城的名字。
许城。
许你一座平安城。
还想着,姜添从拐角冒出来,说:“许城哥哥。”
姜皙一愣:“什么?”
姜添指一旁:“许城哥哥。”
姜皙心霎时跳疯了,慌忙快步赶去,想着她要去庙里跪一小时还愿——可庙宇背后的走廊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阳光下随风招摇的树,山下无尽的江水。
姜皙生气:“你别乱说了。”
“是的,许城哥哥!的字!”姜添走到栏杆一处,用力指了指——栏杆上挂着红色许愿牌。
姜皙上前,目光落下的一刻,世界静止,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寺庙屋檐上的铃声。
面前的许愿牌上,挂着很多个“姜皙平安。”
“姜皙平安。2014年4月5日”
“姜皙平安。2014年1月30日”
“姜皙平安。2013年9月19日”
“姜皙平安。2013年8月21日”
“姜皙平安。……”
风吹雨打,很多褪色发白了,裂纹掉漆了。
2012年,2011年,2010年,2009年,2008年,2007年,2006年,一直追溯到“2005年”
有时是她的生日,更多是除夕、清明、中元、中秋……夹杂几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意义的日子。
十年了,三角梅谢了开开了谢;江水涨了退退了涨;黄桷树茂了落落了盛,
在她失踪后而他好起来的那九年里,他没再跟人提过一次她的名字,没有一次在笔记写下有关她的一个字,却在这无人问津的古庙里,一次次写下“姜皙平安。”
她信鬼神,他不信。
曾经,少年的他嗤之以鼻:“傻子,这世上没有神仙。信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呵,要真有神灵,人世间哪有那么多苦?”
许城,你不是说,不信鬼神不信佛,不信神灵不信天的吗?
“我坚定地信科学,不信鬼神,求佛不如求自己。”
找不到她的日子,求自己也求不来了吧?
“姜皙平安。”“姜皙平安。”
那些褪色了的,裂开的,风吹雨打的字迹,每一句,是他的执念。
姜皙想起刚重逢、想起装防撞链、想起重逢后的无数次,无论她怎么驱赶,他一遍遍地说要“确保你安全”。
他忘了那个夏天,也忘了他喜欢她,但当年那个少年在除夕许的愿,没有忘。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姜皙痛到麻木,机械地一个个翻动着许愿牌。那跨越了近十年的执念,一笔一划刻下去的痛苦和不甘,仿佛穿越了近十年的时光,混杂着风风雨雨、四季变换,裹挟着激荡的情感直冲到她胸口,击打得她差点停止呼吸。
直到,她突然看到一个很新的牌子。
“姜皙平安。2015年6月14日。”日期是他失踪的前一天。
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只有这一句平安。
姜皙望着那新刻下的字,一行清泪滑落。
那天,姜皙坐在地上,头靠在栏杆边,在寺庙里待了很久。她有时睁眼看阳光绿树,江水东流;有时闭上眼睛,像睡着了。
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待在他的字迹边,获取宁静。
等到夜幕降临,她和姜添下山。过江的时候,坐上了渡轮。
六月的誉城,风光旖旎,夜景璀璨。无数行人在长江两岸流连。
而她在夜风中,虽悲伤,却再也不谨慎、惧怕,再也不低头、躲避。
他答应的事都做到了,她自由了。
姜添忽说:“姐姐,摩天轮。”
姜皙望去,巨大的彩色圆环从山峦后显现,如升起的月亮。
她忽然想起初吻,想起少年颤动的眼睫,凌乱的黑发,晚霞绚烂的天空,想起他脸颊上的香气,嘴唇上冰可乐的味道。
想起他痴迷地吻她,直到摩天轮转动一圈后停下。
记忆中的那一刻,就是爱啊。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
江风吹着,夜空绚烂的摩天轮映在她眼中,一瞬间,姜皙潸然泪下。
……
……
邱斯承走进会见室时,两位律师已坐好。
律师先简短汇报近况,邱斯承岳父日前打算出国,被警方带走;两人被捕的消息传出,股价暴跌;他妻子仍在北美,抛了股票,不打算回来。集团内部权利争夺,鸡飞狗跳。
易柏宇那边掌握的证据,事关思乾早年走私、及近年部分与邓坤往来的非法洗钱。鉴于早年权力交接不明,这部分罪责可推为他岳父的历史遗留问题;至于洗钱,有财务顶着。
具体视易柏宇调查的深度,最坏的结果,他或许得坐牢。
但律师会尽力打官司。
比较麻烦的是,余家祥被留置。他是由张市宁推荐给邱斯承的。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爆出张市宁名字。
而市公安刑侦队目前滴水不漏,铁板一块;挖掉余家祥后,没有任何一个警员攻得破。
张市宁托了多方关系打听,愣是没问出半点消息。
邱斯承很倒淡定,横竖有张市宁这帮人顶着。
杨建铭按他安排,躲起来了。对他,邱斯承放心。明图湾案有杨建锋。只要许城尸体找不到,哪怕他关再久,也没事。经济案结果好的话能脱罪,不好坐几年牢,最后也能放出来。
只不过姜皙的猜测叫他隐隐不安。他想不通她怎么猜到的,心有灵犀?他不信这些,寄希望于警方不搭理她的异想天开。
但不久后一个下午,几位便衣刑警来了。
张旸领着钱小江万小海到他面前,出示警察证,给他戴上手铐:“三天前,我们在许城的指甲缝隙里提取到了你的皮肤组织。”
邱斯承心一沉,不对劲。太快了,这才一周多。
小江上来,不客气地一手摁肩膀,一手将他脑袋一拧。邱斯承脖子上三道暗红色抓痕。
“走一趟吧。”
邱斯承疑心他们使诈:“这些天一直下雨,怎么可能有证据?”
“谁知道?他的手刚好被一次性手套罩住了。”小海意味深长地说,“老天帮我们许队吧。”
邱斯承蓦地想起那晚,许城一直蓄力,到他提及李知渠姜皙时,他突然发狂,竟趁机留了证据。
还想着,张旸说:“不止。他身上还有一根沾了指纹的烟,是邱总您的好朋友张市宁。就在上午,他已经被留置。”
邱斯承心一慌,更恨——许城着实够狠。
为扳倒他,踢翻他的伞,居然做到豁出性命的地步。
他越想越不对,布局舆论战时,一路顺利:审问杨建铭的“滥用职权”;“殴打他人”;刘局反馈许城被关后跟范文东的“争吵、崩溃”;余家祥透露许城给过姚雨钱,且姚雨原生家庭凄惨,可做文章;甚至在网上传播消息时,发酵得顺风顺水,仿佛“上天”在“帮他们”推波助澜……
难道,都是许城计划?
就为了让张市宁相信他已被感情和工作双重折磨得绝望失心,只想杀邱斯承,从而放松警惕出来跟他谈判;也确定他的确声名狼藉,可放心对他下杀手?
邱斯承莫名胆寒。
他不信,也绝不承认。
可尸体找到,连张市宁都扯进来,这——接下来就看他跟张市宁够不够硬,挺不挺得过囚徒效应了。
“还有,杨建铭来自首了,坦白了案发位置。当然,他不来,我们也能很快找到许队。迟个一天吧。”
邱斯承一个咯噔,却反而冷静下来,愈发怀疑这帮刑警在做戏、套话。杨建铭不会背叛他;就算自首,何必拖上七八天,不合情理。
他才不上当,笑:“接着编。”
他想看他们反应。但几人似乎懒得搭理,无甚表情。
坐上警车,邱斯承看这几个许城的手下,和他们队长如出一辙,都一副表面平静随和、却骨子里拽得谁也看不起的狗样儿。
他乐得笑话他们,道:“他尸体没被狗吃了吧?”
“尸体?”坐他左侧的小海扭头,冷淡而带着丝蔑视,“我们老大还活着。”
邱斯承如遭雷击,目眦欲裂:“不可能!你说许城?许城?!”
可对方不理他了,只顾锁紧他的手,直视前方。
倒是副驾驶的张旸回头看他一眼:“哦对,中央联合督导调查组下来了。汪婉莹的数据卡,许队早就找到了,一直放在安全的地方。今早,委托程西江小姐上交。邱总,珍惜接下来活着的每一天。”
*
数日前,
姜皙正在蓝屋子学校做义工时,接到张旸的电话。
那时,据许城失踪,已是第八天。
电话响起那刻,姜皙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好在张旸懂她心思,丝毫不拐弯抹角:“许队活着!找到了!在医院!你来的路上别急!”
她哪可能不急?扔下手头一切就往医院赶。
到医院时,楼下聚集了大量媒体,好在并未进入医院打扰。
张旸在大门口接她,说,是在丛江思明县江段挖出来的。
许城被扔在土坑里,奄奄一息;但并未被埋起来。警方推测,可能中途发生什么事打断了。
许城身上多处被殴打折磨的伤口,受伤严重,且被捆绑,近一周未进食,已出现器官衰竭。医生在紧急抢救。
“还真让你说准了。你怎么会想到在江边?”
姜皙说:“梦。”
“梦?”张旸意外极了,“还真是奇迹。不过,杨建铭来自首了。不然,许队还得遭几天罪。当然,现在也够受的。”
姜皙紧赶慢赶到手术室,许敏敏、肖文慧、李医生、袁庆春方筱仪都在。几个长辈紧握着手互相安慰,方筱仪在一旁抹泪。
“手术中”三个大字闪着肃穆而扎眼的红光,姜皙想着多日前在无忘寺里仰望的佛像,想着那无数个沐着风雨夜露的“姜皙平安”,想着夜幕下的摩天轮。
她许过愿,愿用她的寿命换他平安。
轻轻一声“咔”,“手术中”熄灭。
许敏敏等人全涌去门口。姜皙缓缓起身,心跳像急速的鼓。
医生满头汗水:“手术很成功,但病人尚未完全脱离危险,要在ICU观察几天。”
护士推出病床,几位长辈和方筱仪忙护在两旁。
姜皙伸着脖子,一眼望见许城。他双眼紧闭深陷,脸庞消瘦苍白得可怕,几乎脱了形。麻醉作用,他无法感知痛苦,人像沉入永恒梦境。
多日不见,他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姜皙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涌出。
*
夜已深,ICU的走廊外,姜皙仍执拗地等待着。
许敏敏劝她先去休息,说要是她身体受不住,等许城醒了,都不好照顾她。
她这劝说很有用,姜皙说,她到十一点就回家睡觉。
现在,十一点过十分,她仍不舍得走,隔着玻璃巴望着他。他静静躺在那儿,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她从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他从来都是很强大的呀。
姜皙不想哭,觉得不吉利,拼命眨眼睛。
走廊上传来急速的脚步声,是杜宇康和杨苏。
两人这几天常来陪她,可杨苏的姐姐前几天生小孩,他们回了趟老家,今天接到消息,立刻飞回来。
“西江!许城怎么样?”
姜皙见到他俩,死死忍泪,哽咽:“脱离危险了,但他吃了好多苦,受了好重的伤。”
两人看见ICU里许城那样子,又心疼又气愤。杨苏就差把邱斯承那帮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一圈了。
等她不骂了,走廊又安静下去,三人齐排坐着,静望许城。
许久,杨苏说送姜皙回去休息,不能里头还躺着个病人,外头的人也垮了。
姜皙很听劝,点头。
路上,杜宇康却先回家拿了趟东西,对姜皙说:“过会儿到了,我上去坐坐,有点事和你说。”
“好。”
*
到姜皙家楼下,杨苏却没下车,只有杜宇康陪她上楼。姜皙便知,是和许城有关的事。
一进家门,姜皙就问:“许城怎么了吗?”
“他很好啊。你先坐。”
等看着坐好到单人沙发里了,杜宇康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半月前,许城给我这个盒子,说如果他回来了,就不要给你看。如果他出事,让我交给你。两周为限。现在他回来了,但我自作主张,觉得还是要给你看,就给你带来了。”
姜皙目光定在桃木盒子上,那是当年,她画室里装画用的。
她有点紧张,缓缓打开盒子,像打开一个时间胶囊。
她和他用过的情侣手机、杯子、手链等小玩意都在里边。还有她烧残了的画。
她忽然就像回到了少年时,以至于她竟很浅地笑了笑。直到目光落在那红盒子上。
拿在手上时已有预感,可掀开,看到黑丝绒上的求婚戒指时,她的心还是狠狠一刺。
卡片上的文字,已整整十年前。
“江江:
等我到法定年龄了,我们就结婚吧。(先预约上)
许城
2005年6月17日。”
许城,法定年龄已经过去七年了啊。
她关上盒子,呼吸困难,竭力大口吸气,想摁开那台旧手机,没电。她拿起充电线,走去房间充电,等了好久,可手机年代太久远,没反应。
她又重新走回来,说:“杜宇康,谢谢你给我看这些。谢谢。”
“其实……我……”杜宇康却没动,表情痛苦。
“你不用怕他怪你,我会和他说的。或者你想让我装不知道……”
“不是,姜皙!”杜宇康终于开口,“有些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不对,早点告诉许城的。姜皙,许城很爱你,当年就很爱你,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
“你不知道!”
姜皙眼睫颤了颤,盯着他。
“姜家大火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他不记得了。”杜宇康想开口,眼泪却先掉落,“姜皙,他那时候去找过你。”
姜皙,那场大火烧灭,他得知里面没有你,当时就痛得晕死过去。
等醒来,他整个人就疯了一样,吃喝睡觉都不顾了,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你,谁说都不听。谁劝都没用。
好的时候,骑着摩托车一声不吭四面八方地找,起先在江州,后来去周边城市,再去更远的地方。不好的时候,随时随地,往地上一坐就抱头大哭。胡子不剃、头发不剪,跟个流浪汉一样。没多少天,人就瘦得没形了。我现在都记得他发了狂,抠着胸口嚎哭的声音,惨到现在想起,我都……
他姑姑一直劝,肖老师劝,李知渠劝,我也劝。都没用。
他只说,天南海北要去找你。
一开始谁都以为,他发泄几天就好了。但他越走越远,到后来,一个暑假过了,人废了。学也不准备上了,那么好的公安大学,他不肯去了。
有天,他收拾行李,要启程去沿海城市找你。
他姑姑没办法,叫李知渠来。
李知渠好说歹说,他不听,越哭越伤心,冲李知渠嚎,骂他不配当警察。
吵着吵着,李知渠说,姜皙或许死了,难道你也要死吗?
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空洞,没有光,转头就从船上往江里跳。
也就是那次争吵,他的精神和身体彻底崩溃,住院住了一个星期。他整天抱着头,惨叫,抓自己,抓得身上全是血痕。天天被注射镇定剂。
他大病一场,什么都吃不下,半条命要没了。
江州治不了。
肖老师联系她以前的学生,把他转去誉城医院精神科。转院那天,四五个精神科医生摁着他,拿布条绑他。他又瘦又干,在病床上挣扎,哀嚎;脖子上手臂上全是血痕。
去了誉城,医生说,其实在姜家那一年,他就已经有了很严重的焦虑跟抑郁症,直到最后被引爆,精神崩溃。
但,会尽力把他救回来。
医生给他做了很久的治疗,等他从精神科出来,情绪好了,就不记得这个暑假发疯发狂的所有事了。
以往和你相处的那些日子,“喜欢”这种感情,也抽掉了。
医生告知家属,不能让他的意识去承认,他喜欢你。因为如果知道自己深爱你,他就会痛苦得疯掉。
早在治疗过程中,医生就发现,当年相处时,他的潜意识出于自保,就曾试图将自己抽离,把所有感情归于有愧。不是爱,以此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开些。因为亲手欺骗、伤害自己爱人的这种痛苦,他承受不了。只能自我麻痹。愧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医生于是决定,用这个方式救他。抽走了他的部分情感,那些实在浓烈的情感,也替换成愧疚。
这就像个诡异的文字游戏,把他感情引流走了。
但归根就低,那就是爱啊。
正是因为深爱,才会被愧疚反复凌迟。
但这种方法,真的有用。
他好起来了。
只是,他还是会问起姜皙。
但关于姜皙,关于那个夏天,周围人都很平淡。
他提起姜皙,许敏敏、肖文慧,他身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哦,你跟我聊过啊,觉得利用她,心里有点愧疚,她也挺可怜的。你说,你没有喜欢她,就是觉得她很无辜,对不起她。哦,还有,她失踪了你有点担心。怎么了?那女孩怎么了吗?你不是喜欢方筱舒吗,你自己说的。
他会沉默一会儿,低下头,然后不问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给杜宇康打电话,让他来接他去医院。杜宇康赶到他宿舍,他很痛苦地蜷缩着。
他去看医生,说,不行,还是很疼。
一想起叫姜皙的那个女孩,还是疼。
医生就告诉他,愧疚,本身就是折磨人的。医生教他,用动作去转移心思和情绪,比如做一些有步骤性的操作,强迫思绪跟着步骤走。最简单且随时能做的,就是折纸。
只想着步骤和把纸折好,就能转移心思,就不会疼了。
但这需要训练一段时间,多训练就好了。
许城说好。
那次,他因为心脏难受,在医院住了几晚。
杜宇康去看他,护士说他昨晚没睡,早上吃了安眠药,才睡下去四五个小时,应该没醒。
杜宇康不准备打扰他,隔着玻璃望,却见许城醒着,穿着病号服关在病房里折纸。他很沉默,低着头,很认真地折着一条纸船。
他手上许多划伤。
杜宇康推开病房门,听到地上沙沙响,一低头,满地白色的纸船海,铺满整个病房,怕有几千只。有的船上还染了血点。
他一身病衣,坐在纸船的海洋里,垂着头,沉默地、不停地折叠着。
他像一只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