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皙说, 爷爷出殡那天,是邱斯承把她从船上带走了。
那天她睡得昏昏沉沉,听到有人一直猛敲舱门, 她摇摇晃晃起身,不小心扯断了手上的输液针。
打开门, 竟是邱斯承。姜皙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楼梯间遇到,他是许城舍友。
他说, 姜家出事了。警察带了搜查令, 去姜家搜捕抓人, 可姜家不配合,居然持械拒捕, 还扣了人质。两边要打起来了。
是姜淮让他来接她的。
姜皙问, 许城呢。
邱斯承说,早跑掉啦。你哥说,许城是警察的线人, 是卧底,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今天;现在, 任务完成了, 人也跑了。你还犯什么傻?!
姜皙脑子不清醒,无法处理骤变的信息;发着抖, 怀疑地说, 如果哥哥派人,会让阿武来接她,怎会莫名其妙派他来。
邱斯承喊, 姜家所有人困在宅子里,连只蚂蚁都出不来。
姜皙还是不肯,要给许城打电话。
可邱斯承抢掉她手机, 把她扯出船舱,说,你看看你在哪儿,许城不敢把船停在码头,停在这破船厂,就是怕被报复找到。他都不要你,把你甩下跑了。你还不快点走,你弟弟还要不要了?
他拿出姜添的小海豚,说,你弟弟的东西,你认得吧?!
姜皙望着船外废弃的陌生的船厂,呆呆发愣。但还是不肯走。
邱斯承失去耐心,不由分说把她扛在肩上,下了船。
还没进栖雁山,就见山上浓烟滚滚,开车快到姜家时,前方有警察封路。邱斯承说,这下你信了吧?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家全要玩完!许城他妈的立大功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领赏呢!
姜皙目光呆滞,始终无言。
邱斯承说,我想救你弟弟,但现在过不去了。我只能救你一个,我会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
他调转车头,姜皙这才回神,抓住他胳膊,说,有路能去。我弟弟不走,我也不走。
邱斯承背着姜皙和她的拐杖,从丛林绕去小西楼时,姜家大宅已起了火,黑烟如云,呛吼熏眼。
宅子里充斥着尖叫、呼喊、甚至几声枪响。
小西楼尚未起火,但浓烟已填满屋子。
姜添的房间在二楼,他抱头蜷在角落里尖叫,姜皙扑过去抱住他,不停抚慰,但姜添持续尖叫,缩在原地不肯走。
邱斯承不管这些,又怕宅子里有人前来,抓起他的手往外拖。
姜添尖嚎。
邱斯承不为所动,极其粗暴,像拖扯一只鸡、一只猴子,将姜添跌扯下楼梯,不顾自闭症少年在楼梯上仿佛摔得七零八落。
姜皙拄着拐杖,慌忙跟在他后边:“你别这么对他,你吓到他了!你别这么对他!停下!”
邱斯承却没往楼外走,拐进画室,将姜添猛地一掼;姜添摔倒在地,愈发惊恐,手脚并用,往墙边角落里缩。
邱斯承站在门口,等姜皙追着弟弟进来,他猛地将门锁上,一脚踢掉姜皙的拐杖。
姜皙重重前扑,摔倒在地。
疼痛叫她行动迟缓,她慢慢撑起身,害怕地回头。
邱斯承微眯着眼,脸上有一丝近乎残酷的微笑,来她面前蹲下,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刚才冲谁大呼小叫?”
姜皙毛骨悚然,双手撑着往后移:“我、怕你把他摔疼……”
“疼?你知道疼?”邱斯承捏住她下颌,“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两年前,我在这儿给你做过模特,你记得吗?”
姜皙不记得。
这反应刺激得他咧嘴笑:“但你没要我,你没画我。然后你哥说我是个废物。”
她在发抖,他一下下拍打她的脸,“为什么不画我?觉得我不好看?”
他慢慢拍着她的脸蛋,突然猛啃上去。
她挣扎,狠狠咬他的脸。他痛得立刻松开她,一巴掌狂扇在她脸上。
她再度摔地,被打得头晕目眩,一片昏黑,半天没能动弹。
姜添啊啊叫着扑上来撕打他,但不得章法,邱斯承一脚猛踹他心窝,姜添疼得嚎哭,蜷成一团,持续惨叫。
邱斯承摸了把脸上的血,站起身,走去书架上,把一个个盒子里的画作全部倾倒出来,素描、水彩、国画、油画……风景、写生、人物……
他像个破坏王一样疯笑,狂扔,直到意外倒出几个盒子里的“许城”……
很多画,无数的画,全是关于许城的。他跑向教学楼,他在打篮球,他沉睡在床上,他坐在船上,他穿着背心,他穿着西装,他的侧脸,正脸,很多张侧脸,正脸……
邱斯承眼睛里冒火,一张脸变得扭曲。他狂笑起来,一抖手,将画全扔了,纷纷洒洒下雨一样,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
他抓起几张,一手揪姜皙脖子,一手将那些画塞到她面前,喊:“你喜欢画他?你知不知道姜家落得今天是谁干的?许城是线人!卧底!他为了整垮姜家才接近你!你个傻X,他是为了给方筱舒报仇!他喜欢的是方筱舒!你爸爸害死了他最喜欢的人!”
“你还画他?!姜皙,你贱不贱啊你?!哈哈哈哈哈。你贱不贱?!”
他把她推到在地,拿打火机点燃那些画。
姜皙看见,许城的脸,微笑的,出神的,心不在焉的,淡愁的……种种,都在燃烧中成灰烬。
讲到这里,姜皙停了。
头顶的棚子蓄满雨水,攒不住,哗哗往下流淌。透明帘上挂满潺潺雨幕,薄薄一层雨水弥漫桌底。春日夜雨的凉意从脚底攀爬而上。
姜皙仍握着筷子,机械地夹放着碗里的黄豌豆。
棚顶悬着的灯泡在风雨中摇晃,光和影在许城棱角分明的脸上来回移动。
他长久地沉默,不知听也没听。
他甚至问不出一句:后来呢?
姜皙缓了会儿,说,后来,阿文姐姐来了,用棒子狠狠打了邱斯承的头。他倒地不起。
阿文姐姐拿来假肢,飞速帮她穿上,又把拐杖递给她,语速很快地交代:阿皙,赶紧走。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这本来也不是你的家。
姜皙哭道:可你是我的阿文姐姐呀。
阿文也哭: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那你记住姐姐的话,把这里的一切人和事都忘了,去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阿文说,姜成辉不爱她,不配做她爸爸,叫她不要再想他。还说,许城的确是线人。阿皙,你以后只能靠自己。
姜皙哭:船上是不是也不能回去了?那我不知道去哪里。
阿文告诉她:天地那么大,总会有新的人爱你。
姜皙让阿文跟她一起走,可那时楼外传来人声,阿文怕有人来抓她,催促她先走。她去拦着。将来有机会,她会去找她。
姜皙只好带姜添先走,跑到半路,听到阿文的惨叫:阿皙快跑,不要回头,跑啊!好好活下去,快跑!
那时,姜皙在山坡上回头,小西楼一片火海,再也不见阿文姐姐的身影。
她很久后看报纸新闻,从白布下露出的衣服认出了阿文。
许城说,他到的时候,阿文身中数刀,死了。
姜皙无言,两行清泪流下来。
许城眼神漆寂,觉得很冷。好像外头的雨劈头盖脸全浇在他头上,淋了个透心的凉。
姜皙讲完这些,夜已深,外头温度直落,温差作用,一层薄雾附在帘子内壁。
一面雨幕,一面雾水,城市的灯光融在帘子里,模糊,黏浊,像打翻的调料碗。
许城有些无措,下意识拿食指指关节狠狠抵了下心口的位置,像要把某种具象的要突出来的疼痛给摁下去。
姜皙却像是终于轻松了,将沾满油脂的筷子轻轻放下,再没拿起。
*
市公安局,枪械库。
许城靠在墙上,盯着室内那银灰色的巨大保险柜。需要他的钥匙加范文东的指纹,同时才能开启。否则,重量传感器和远程报警会立即启动。
子弹在对面保险柜里。
许城长久盯着那扇重重的门,清楚门背后有什么。92手枪,77手枪,左轮,95步枪,CS冲锋……每一种他都精通。
这些年,他带枪执行过7次任务。打出7发子弹。精准命中肩膀、手腕、大腿、膝盖……以让对方丧失行动力为准则,没有击杀过人。
他以前从没想过杀人,也不知杀死一个人是何种感觉。
许城盯着那道门,眼睛黑冷。
门推开,管枪械库的警员见他一直没出去,进来查看:“许队,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检查一下。”他拍拍对方的肩,离开。
许城去到射击馆,换完装备后,翻开自己的持枪证看了眼,阖上,又翻开,又阖上;想一想,走去楼梯间,给蒋青岚打了个电话:“请你帮个忙。互利共赢。”
*
离午市开市还有一刻钟,姜皙对镜盘发时,头发古怪了,不听使唤,怎么挽都盘不稳,她用力。
“啪!”皮筋崩断,在她手背上抽出一道红痕,痛得不轻。
一头黑发散乱下来,她将皮筋砸进垃圾桶,脸色微愠。
黄亚琪将她摁在椅子上,帮她盘头发:“心情不好?”
姜皙入职半年来,言少行多,最是淡静,天生不会情绪起伏一样。
可黄亚琪人精,一周前姜皙找她推荐火锅店后,敏锐察觉到她情绪波动。
“吃完饭,没联络了?”
姜皙没说话。
那晚吃完饭,雨停了。誉城跟水洗过一样,珠光闪闪地倒映在江里。许城陪她去接添添,又把两人送回家。
之后,他再没出现。
姜皙往楼下眺望过多回,他常停车的那棵树下,始终空着。
她猜测,他应该很忙,碰上了棘手大案。可新闻里风平浪静。
黄亚琪一圈圈拧着她头发:“那天聊了什么?”
姜皙还是没接话。
再怎么用力闭眼,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船上那晚,她很安全,很快乐,很……幸福。
多少沉重过去阻隔在心里,人本能对勃勃生机的渴望,像地底润了春雨的种子,不可阻挡。
她原不想和许城讲邱斯承,怕他做危险的事。
可她跟他之间,已到了这么一个关头。需要把这事说明白。
至于讲完后怎么走。姜皙没有想,或许随波逐流。
这些事,对她来说,已成过去。但对许城,是突然砸过来的重压。
她怕他不在意,又怕他太在意。
黄亚琪见她眼神静默,不多打探,转说:“别心情不好,你也不缺桃花。”
自江州回来,易柏宇总顺路经过,约她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他没许警官那么帅,但模样也是好的。太帅了总容易被人惦记。”黄亚琪插好最后一枚一字夹,说,“好了。”
“谢谢。”姜皙起身去岗位。
等她再次回更衣室,拿出手机,有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点开却是易柏宇:「竹间路步道的蓝花楹开了,离你那儿挺近。我准备去看看,一起去吗?」
姜皙回:「不好意思我刚在上班。」
那边很快:「猜到了。我刚好到你餐厅附近了,准备一个人去的。你下班了吗?一起去看看?」
姜皙手指悬在屏幕上。
最近升了温,餐厅户外甲板重新开放。中午,她那桌客人就坐甲板。
姜皙服务时,看到天很蓝,风也清。江岸边行人三三两两沐浴着春季阳光。很美好的样子。
她回:「好。」
走出餐厅,易柏宇在沿江栏杆边冲她招手,笑容灿烂;手里拎着两杯奶茶。
姜皙便知他不是刚到,大概等了一会儿。
“什么奶茶,做得这么快?”
易柏宇不太好意思地笑笑。
姜皙接过来,桂花酒酿味的。上次一起喝奶茶,她就选的这个味道。三分甜,去冰。
易柏宇笑眼弯弯:“要不就江边坐坐。你刚下班,脚应该不太舒服。”说去步道,就是个由头。约她出来而已。
姜皙却说:“去走走吧。这么好的天气。”
“也行。如果不舒服,一定和我说。”
“嗯。”
离竹间路就一站,乘公交去,一路落樱缤纷。
姜皙纳闷:“樱花才落,你确定这时候蓝花楹开了?”
易柏宇瞪着无辜的眼睛:“我看网上这么说的。”
走去山间步道,樱树叶子长密了,遍地残落的樱花瓣。
蓝花楹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两株勤快,枝桠上露出半点蓝紫色,不细看,就融进绿色山野中。
倒是有片海棠花海,已过盛期。叶色茂盛过花色。风一吹,粉白的花瓣洋洋洒洒,不失清美。
易柏宇装模作样拍额头:“哎呀,被网上骗了。”
姜皙微笑:“没事,依然很美。”
阳光很好,清透明亮,将步道两旁高大的黄葛树照得青翠欲滴。满世界蓬勃的生命力。
姜皙望着春花绿叶,感慨:“我应该多出来走走的。错过了好多春天。”
易柏宇温和说:“你之前太忙。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弟弟,连休息的时候都不够,哪有功夫消遣?好在现在好了。”
姜皙喝着奶茶,刚好咬到一颗珍珠。
易柏宇是部分懂她的。毕竟相识多年。他知晓她的大半人生经历,也见过她狼狈不堪的过往。
“程添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姜皙欣慰地说,“他其实可以自己上下学了,不过我还是接他。他也可以一个人在家玩,不吵不闹不生气了。还有了很多新朋友。”
姜皙说到姜添,话多了些:“有次我稍微迟了点,他居然自己走回家。半路还给我打电话,怕我担心。要是以前,他才不管这些。有时藏去哪里,我吓得半死,他也不吱声。我那时真以为他是颗石头果子。”
说到这儿,她抬头看他:“要感谢你和欣姐,要不是你们。我可能一直都不知道他是自闭症。那现在会更糟。”
易柏宇不好意思笑着挠头:“这有什么说得上感谢的?又没帮到什么。”
“欣姐现在过得好吗?”
“挺好。她准备再婚了。对方是高中老师,人不错。”
“你会不好受吗?”
易柏宇认真思考后,摇头:“现在我和她的感情更像亲人,不是男女之爱。”
姜皙若有所思:“亲人?意思是她是很重要的人。但不在一起,也可以?”
易柏宇嗯一声,又忙道:“但如果我再结婚,未来的那位肯定更重要。”
“那我好奇,分开太久,爱会消退吗?你们当初也是很相爱的吧?”
易柏宇很坦诚:“当初确实很相爱。但现实隔在中间,很多解不开的矛盾。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只有相爱就可以。”
姜皙垂眸听着,没注意到步道边一丛海棠花枝打在她眼睛上。
她略吃痛地闭了闭眼。
“第一年我还想着复合。但她心意很绝,一定要我抛下工作去北方。我做不到。渐渐就放下了。一旦真正放下,也就彻底过去。但我们毕竟相爱过,走过很长的路,还有了孩子,所以是分不开的亲人。这样也很好。”
姜皙轻点头:“确实是很好的……”
她走到一处拐角,倚栏眺望,林木蓊郁,江水青蓝。行人情侣在错落的步道上赏景。
大概是某个身影太过吸人目光,她无意朝楼梯下一瞥,心猛然一颤。
许城正和一个女生走上台阶。他穿了件烟灰色夹克,双手插在兜里,在绿意盎然的山林里,格外高挑醒目。
他身边的女生,姜皙见过。过江渡船上那个精致大气的女生。她像专门为散步而来,穿了套白色运动服。
道边的枝桠垂到她头上,一朵海棠坠落。她拿手接住,发出爽朗鲜活的笑声。
许城却看着心事重重,扭头看栏外。姜皙赶紧一大步后退,不小心撞进身后易柏宇怀中。
她惊忙回身:“对不起。”
“没事。”易柏宇扶稳她,礼貌地松开,继续往前走。
那个方向,很快会撞上许城他们。
姜皙一急,匆忙之下扯住他袖子:“我想走小路,去那边看看。”
易柏宇呆呆地看了看自己袖子,脸微红;她立刻缩回手。
易柏宇随她换了路线,关心地看她:“我刚把你吓到了?你脸有点儿白。”
她勉强一笑:“没事。”
易柏宇微笑:“西江,从我认识你,你就一直挺胆小的。像小兔子一样。”
*
和姜皙吃完饭的次日,许城在枪械库里待了十多分钟,又去射击房练了半小时的枪。之后给蒋青岚打电话,说有事要见面聊。
许城很急,说中午见。
可当天下午,誉城辖区内最偏远的禄山县出了个特大命案。
一猎户家的旧猎枪被偷,犯罪嫌疑人开枪打死村里一家五口后逃逸,人不知去向。事情太大,封锁了消息。市里紧急成立特别调查组,由范文东亲自带队,立刻赶往事发地。
此案严重,嫌疑人丧心病狂,且仍有子弹,社会危害性极大。
上头下令务必在舆论发酵前定位并抓到嫌疑人。市、各区、各县公安精干队伍都调来了;所有人手机上缴,且不许通知任何亲友。
许城当天下到县里,组织人手,分配任务,勘查现场,排查关系,走访乡里。
被害人在村中家境优越,儿子众多,社会关系极其复杂,可谓一方村霸。家中各成员与不同村户间相继有宅基地纠纷,耕地、鱼塘纠纷,性骚扰,斗殴纠纷,小打小闹的吵嘴辱骂更是不计其数。
但次日许城便从一众纷杂线索中,迅速锁定了嫌疑人赵某。
六年前,被害人侵犯了嫌疑人赵某的妻子,证据不足,未受法律制裁。之后赵某妻子精神异常。直到三个月前掉进鱼塘淹死。
赵某偷了枪,杀人后携带枪支,下落不明。
找准嫌疑人后,专案小组很快锁定其去向,他没离开村子向外逃逸,而是躲进了村中一座山里。
警方开启了漫长而折磨的搜山行动。未开发的森林,植被茂盛,瘴气遍布,蚊虫蛇鼠各类动物更不用提。
人手不够,民兵、武警都派了人,还从军区借调来士兵。镰刀、斧子、电锯、探测仪……什么工具都用上了。
几百人翻山掀地找得灰头土脸,也有人私下抱怨,怀疑方向错了,报到范文东那儿。
范文东将许城的推理线索梳理一遍,认定按目前方向继续找。
到了第六天傍晚,终于在一处山坳里找到披着层层树叶的赵某。
赵某不肯就范,血泪控诉被害者一家为虎作伥丧尽天良;任谈判专家拿着喇叭如何劝说,都不肯投降。他大骂警察偏袒,控诉当初妻子含冤,无人主持公道;如今恶霸遭报应,竟有这么多人为他伸冤。
他越讲越激动,突然端起猎枪,
乓!
子弹击中一位年轻士兵肩头。他癫狂之下,欲再度乱射,
砰!
始终瞄准的许城终于扣动扳机,打爆了赵某的头。
从县上回誉城城区,三个多小时的山路,许城很沉默。山路弯弯绕绕,来回颠簸,他半路实在受不了,喊停了车,跌到路边狂吐不止。
范文东拍拍他后背,说心理医生已等在局里。另外给他放两天假。
许城回来后,接受了一下午心理辅导;又在家昏睡一晚。
这日誉城天气极好,春光灿烂。他家拉着厚窗帘,像阴湿的地洞。
过去近一周的焦灼、疲惫、紧张、劳烦、悲悯、恶心,随着心理医生的开导和沉睡,湿腻地排出,渐渐散去。
可不知怎的,他梦到姜淮死在他眼前的画面。又不像是梦。因为它和真实发生的画面一模一样。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恐,是陌生的。
继而,他梦到了姜皙,19岁的姜皙。
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拼命地追。很痛苦地追。也不像梦,很真实,江州的每条街道都栩栩如生。甚至有些陌生的城市和街道。可他不记得真实里发生过这样的事。
还有哭声,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声。持续的撕裂般的哀嚎。
很疼!
随后,他梦到姜皙站在岸上的那天,他突然调转船头朝她奔去。
依然奇怪。记忆里,那一刻的心情是亏欠,是愧疚——他要利用她,他要给李知渠交代。
可梦里,是痛苦的不舍。不舍得她离开,不想再见不到她,心疼她孤零零站在岸边,怕她在陌生的世界被欺负。
不舍心疼到很疼,很疼!
又是哭声,哀嚎。
许城醒来,浑身大汗。是下午,厚实的窗帘顶上搂住一丝明亮的天光。他还想着刚才他跑过的那些街道,听到的嚎哭,陌生的情绪,有些匪夷所思。
他迷迷瞪瞪地起床,拉开窗帘,和煦的春日阳光劈头泄下;推开窗户,春风清新,一扫心中阴翳。
许城掏出手机,过去这周,队伍里收了手机,不许和任何人联系。他给姜皙发了条消息:「下班了吧,回家了吗?」
等了两分钟,没回;他准备给她打电话时,蒋青岚的电话进来了。
她次日要出差一周,问他见面的事要不要往后挪。可许城等不了,问她今日是否有空。
蒋青岚说她晚上要相亲,这会儿在竹间路跑步,人少,聊事方便。让他直接去找她。
一见面,蒋青岚就蹙眉:“你眼睛都青了。”
许城揉眼睛:“狂加班,一整个星期。”
“禄山县案子结了?”
许城刚走上一级台阶,瞧她:“你会不知道?”
蒋青岚笑:“我们记者去禄山县,被拦了。警方说,结案了给采访。明天就得发警情通报了,你这时候居然不坐镇,还出来闲游;搞得我以为消息错了。”
许城弯唇,不置可否。
蒋青岚观察他半刻:“嫌疑人……死了?”
“嗯。”
蒋青岚觉得这么问不妥,可实在好奇:“开枪打死人,什么感觉?”
“你要写进报道里去?”
蒋青岚便知他不愿多讲,她脑袋撞到海棠树枝,一朵花正好坠入手中,她笑起来。
许城则无意望了下山林,棕色的步道弯弯折折绵延山壁上,阳光照得树木清透,天高江阔。
他忽想往离江更近的那片走:“去那边吧。”
往江边的路是石板台阶,蒋青岚说:“找我什么事?怎么个共赢法?”
许城停在一处平台上。这条路少有人走,上下前后都无人迹。
他声音不大,简洁明了阐述完,说:“这种新闻,有价值吧?要成了,你们公司的媒体品牌也彻底打响。”
蒋青岚听完很兴奋:“当然有价值!但你这么做是……”
许城双唇微抿,没讲话。
蒋青岚脑子一转:“你想……”
她对上许城的眼,要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冷静而冷定,还有点狠,不顾一切、不可阻挡的狠。
蒋青岚莫名心一震,缓过神来:“这事,很大啊。”
“我知道。”
“可能后果收不住的。”
许城走到栏杆边,望着东流的江水。江风沿山壁而上,刮得他侧脸寂然。他说:“一切我担。”
那一刻,蒋青岚发现,一直以来她眼里那个明朗从容、游刃有余的许城,是寂寥的。
她轻叹了口气。
许城转过头,目色清明,含着淡笑,仿佛刚才她所见是幻觉。
“送上门的好素材,你还叹气?”
蒋青岚搪塞:“没什么,想起等下的相亲,头大。”
两人继续往前走。
许城随口:“你这种社交达人,吃个饭能难倒你?”
蒋青岚道:“再怎么达,不也没把你拿下?”
许城失笑,可当他看前方,那一抹不含笑意的淡笑,就凝了。
四五米开外,姜皙牵着易柏宇的衣袖,正把他往一旁岔道上引。但双方四人都看见了彼此,都顿在原地。
许城和蒋青岚站在斜下方的楼梯上,姜皙和易柏宇在上方的平台。
姜皙一手握着奶茶,一手牵着易柏宇的袖口,没反应。见许城眼神直直,盯着她牵易柏宇的那只手,才后知后觉地松开。
许城的眼神这才缓缓向上,落进她眼里。
男人的目光,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