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记下那辆出租车车牌, 立刻联系出租车公司,十分钟内找到了司机的号码。
司机说,那个残疾女孩上车没多久就下车了, 下车地不是居民区,而是一条主干道。
许城就明白了, 姜皙知道他会迅速用这种方式找她,所以对他来了次反侦察。但许城还是问了司机具体停在哪个位置, 下车后她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
司机还算好心, 很配合地告诉了他, 又说:“现在晓得跑来追了,刚才就别吵架嘛。小姑娘腿脚不好, 你做男朋友的也不让着点, 还生着病呢,这么冷的天,哎, 你们这些人!”
许城连说了几句对不起,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他知道她会迅速离开下车的地方, 但她腿脚不便, 只能依赖交通工具。他赶去司机说的停车地点——她下车后是往后走的。
后头不远处有个地铁站和公交站,行人来往穿梭。
路边的商业楼门口有个保安, 他去打听。
拄着拐杖行走的人, 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不管她是上了地铁还是公交,他就算是查遍刚才经过这个站点的所有公交车,问遍地铁工作人员, 也能把她找出来。
“是个拄拐杖的,女的对吧?”保安说,“她下了一辆的士, 又上了一辆的士走了。奇怪得很。”
许城立在冬夜的冷风里,突然就没有话了。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祈祷,希冀她不要选出租车。可她偏偏选了。他早该料到,她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他找到。
他就该知道的,她恨死他了。
*
姜皙的心还算平静,并没有仇或恨,只是有些惊讶。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冬夜的巷子里。她走几步就得停下把旅行包往背后挪一挪,那包总是移到前头来挡她的腿。
今夜冷风大,她好几次套上羽绒服帽子,又好几次被风给刮下来。
不到两百米的巷子,她走了四五分钟。人到筒子楼下时,脸上冷得发疼,背后出了细汗。
好在租住的房子在一层,不用爬楼梯。
钥匙进锁,门推开又阖上。
昏黄的灯泡亮起,照亮了她小小的却温馨的家。是白色系的,家具原木色,简单但摆放齐整,显得清雅。
窗台上,废弃的玻璃药瓶当小花瓶,插了几支绿松针和两朵白棉花。缺了口的小瓷碟作装饰托盘,摆着树林里捡来的青橡果和松塔。
姜皙放下旅行包,倒了杯开水,扶着桌子坐下,捧着水杯暖手。这才发现刚才在地铁站走得太急,左手的伤口撕开,裂了一条大口子,血淌了出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随意擦擦,先看了下手机。
疗养院的护士给她打来电话息,说添添状态好些了,只是睡觉仍不安稳。
姜皙说:“麻烦您再多照顾他几天,我感冒好了就接他回来。”
她拉开旅行包拉链,把小布兜里的零钱纸币一股脑儿掏出来。
她把一张一百的纸币展开铺好,忽想起许城蹲在她面前时的样子。时隔九年多,她觉得他的脸有些陌生了,恍惚不确定,但又熟悉得像刻在记忆里。
早些年,她总会回想一些事情,想许城,想哥哥,想阿武哥哥和阿文姐姐;有时也会做梦,梦见许城掐死了她,梦见她拿枕头捂死了许城。
她也会想,或许他和她之间的错,源于当初她不顾一切的勉强。
但渐渐的,她就不想了。
生活填得满满当当,容不下过去的胡思乱想。
她很早就学会了向前看。不回头地向前走。
她按顺序把五十、二十、十块、五块的纸币一张张展开捋直,数了一下,一下午,居然有四百六十块。
果然让她算对了,天这么冷,摆摊的少,她生意就会好很多。可惜两趟打车花了二十。她拿橡皮筋把钱箍起来,放进鞋盒里。
大城市果然机会多些。或许,她该早些下船的。不过,也都不赖。
她从无后悔过往选择的习惯。
姜皙把那杯热水喝下去,身子暖了点儿。拿起手机查看消息,上周做护工时认识的黄大姐,很喜欢她,给她介绍了工作,问她怎么还没去面试。
「姐姐,我最近感冒了还没好,假肢也坏了在修,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o(╥﹏╥)o」
「这样啊,那你好好休息哦。等好了再去。」
「嗯嗯!●︿● 」
接着,给易柏宇发消息:「你让我注意的那个人,他今天下班比平时早,还和一个女的一起。女的30岁左右,齐肩发,职业装。不知道有没有用。」
易柏宇很快回复:「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我出差还有段时间,回去了请你吃饭。」
「不客气。但枫芦家园,最近去不了。假肢坏掉,拿去修了。
ε=(`ο`*)))唉」
「不急。你那假肢用很多年了,还能修吗?」
「试试吧。」
「感冒好了吗?」
姜皙脑子昏昏沉沉,但打了一行字:「不要紧。^^」
易柏宇又说让她多休息,天冷别出门了。
姜皙没回了,整理着钱包,从最里层的夹层里抠出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照片边角已泛黄。男人二十八.九岁,面容沉静而温和,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忽然想你了。”姜皙注视着他,很浅地笑了下,说,“肖谦,我最近蛮好的,就是这几天感冒了。但没事,很快就会好的。”
*
那晚许城回家后,在沙发上独坐了很久。
这些年的刑警工作,充实忙碌,将日子填得很满。接手的都是大案重案,他不可避免见多了人间悲哀,世态炎凉,他也有过无数个独坐沙发、沉默无言的夜晚。
但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夜。
他感到蚀骨的凄凉。
凄凉到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家很陌生;惊觉茶几、电视机和墙壁像突然飞速退后,拉开几十米之远,独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空沙发上。
陌生得像在无人的荒野。
*
次日,许城找了交警队同事查监控,但誉城的交通监控还未铺设至巷道,她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天湖旧城附近的小路里。许城联系上那辆出租车司机,得知她下车后换了公交,但具体哪条线路就不清楚了。
经过那儿的公交有7班车,共146个站点,她还有可能再换乘。这个寻找方法进入死局。
但接下来两天,许城联系地铁公司,很快在誉城地图上标记出了她摆过摊的地铁站点,和附近有过街地道的公交站点。
整体沿线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形。
*形的交叉点是大学城西站,那附近有一小片城中村。
考虑到她腿脚不便,生活拮据。许城分析,那里便是她最可能居住的地方。
他赶去城中村,很快从老住户口中打听到了贴膜的残疾姑娘的下落。
许城做这些都是利用的休息时间,探访也没表明公职身份,编了个故事,说捡到了那姑娘的钱兜,怕她着急。居民念他心善,又瞧他样貌俊朗周正,自带好感,也乐于提供线索。
一个大爷指给他看:“住前头,老米粉厂那个筒子楼,一楼,挨着楼梯那个屋。”
许城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了眼,曲折小路两旁挤满不规则的自建房,尽头一条拐折的小巷,黑黢黢的没有路灯。穿过那条巷子就是筒子楼。
大妈由衷地说:“小伙子长得帅,心地还真好哟,大冷天的找来这儿。”
许城说:“应该的。人家姑娘也不容易。”
“去吧,她应该在家,这两天都没出门,”大爷看向老伴,“对吧?”
“不一定,万一往西边走了。”
“西边最近挖地铁,路不好走。”大爷又说,“对了,她好像是个哑巴,不能讲话。”
大妈:“会写字的,字写得可好看了。”
许城道了谢。
转身时,眉心拧了下。疑心她嗓子怎么了。
他穿过停满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的拥挤小路,走进那条黑暗的巷子。路不好走,碎石遍地。没几步路便是恶臭熏天的垃圾堆。
冬天风大,垃圾吹得遍地都是。
他尽量让自己不去设想她每天是怎样一瘸一拐从这条漆黑小道上走过的。
他也不去设想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其实,到了此刻,他也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几天反常的举动全是内心某种强烈的本能驱使,而非理智做出的决定。
还想着,前方黑暗中忽响起有人猛地跑远的声音,混杂着路人的骂骂咧咧。
许城快步过去,前路有了些许微光。来自那栋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楼,而另一头还有条巷子,往更深的城中村去了,像个黑洞。
楼高五层,一层齐排排十来个门洞和窗户,有的黄,有的黑。楼正中间一道楼梯间,漆黑无灯。
一楼楼梯间两边的房门都关闭着,也都亮了微黄的灯。
许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上台阶时脚步放缓了些。他决定碰运气,先去叩响楼梯间右边的那道门。
*
姜皙感冒一直没好。
那天不该心存侥幸去摆摊的,吹了一下午冷风,有变严重的迹象。
她在家睡了两天,定点吃药喝冲剂,却并没好转。她白天睡了太久,晚上人清醒半点,下床给自己煮了粥。吃完后不想在床上躺着,便支了个小桌子,盖上一床小被子,准备在沙发上坐会儿,做点儿小手工。
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咚咚两下。
她有些紧张地坐起,如果是房东或周围邻居,会在敲门时报上姓名。
她正分辨着,咚咚,又是两下敲门声,不徐不疾,没有半点着急的意思。显得来人十分有把握。
姜皙不自禁摸了下沙发边的拐杖,缓缓起身,人警惕地立在原地没动,盯着那道门。
门没有继续敲了,但她知道,来人在门外没有走。
屋内静静悄悄,屋外风声潇潇。隔着一扇门,里外两人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僵持的对抗。
姜皙还在判断着,敲门声第三次起了。
咚咚咚。
按以往经验,她是绝对不会开门的。但这次,鬼使神差,她极轻地拄着拐杖挪过去,极其缓慢无声地拧开锁,将门拉开一丝细缝,看见了外面的人。
屋内的灯光像一把明亮的刀,劈在他额头正中间,照得他的眼镜镜片反了白光。
她惊愕,立刻关门。
邱斯承一瞬间掰开门缝,闯入进来。
姜皙跟拐杖一道摔在地上,手和膝盖并用,迅速爬到灶台边从砧板上抓下一把尖刀握在身前。
邱斯承已关上门,狂风骤止。
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俯视着她,盯着她的脸,好似分辨欣赏了会儿,缓慢念出她的称呼:“姜,小,姐——”他饶有兴致,“你怎么好像还变漂亮了?”
姜皙坐在地上,后背紧抵着柜子,保持着握刀冲他的姿势。
邱斯承就当那刀不存在一样,环顾这逼仄的小开间。
客观来说,地方虽小,整洁有序,干净温馨。
在这破烂的城中村,很难想象一栋脏兮兮的筒子楼里,一扇烂门打开,会是个搭配舒适、色系清爽的小窝。
但他瞧得出来,一切都廉价便宜,不禁啧啧两声,说:“你可过得真他妈惨啊。”
“我找了你好多年。”他一根食指将手里的袋子抬了抬,笑得邪气,说,“给你带了礼物,想看吗?”
地上的姜皙嘴唇动了一下:“滚。”
邱斯承笑容褪尽,人往前走一步,巨大的阴影罩住她,他的镜片上寒光闪动:“你要不喊一声救命,让周围人听听,你装了多久的哑巴?”
他蹲下,离她的刀口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将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条夏天的白纱裙。
他又笑了,阴恻恻的:“喜欢吗?你最喜欢穿白裙子了。”
姜皙脸色发白,嘴唇干枯,她眼神涣散一秒,骤然闪过一丝决然,她瞄准他左边胸膛的位置,尖刀直刺过去。
邱斯承拿裙子一挡,布料哗一声撕开。他抓住她手腕狠狠一拧,姜皙吃痛,尖刀落地。
他轻易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人半点不恼,抓着那裙子捧到口鼻处用力嗅了一下,说:“新的,喜欢吗?我给你换上。”
“畜生!”
姜皙挣开一只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啪”一声清脆。
她使了全身的力气,手都打疼了。
邱斯承脸上一片血红,仍拎扯着摇摇欲坠的她。他看着她,目露凶光,陡然发力,一巴掌打回去。
姜皙摔到在小桌子上,手工盒子、工具一股脑儿撞翻,哐当直响。
她捂着剧痛的腹部,猛烈咳嗽,手上的口子又裂开了,脸颊上火辣辣的肿痛着,嘴角血腥味弥漫,脑子里一片轰鸣。
“姜成辉姜淮才是畜生!”邱斯承把她抓提起来,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讲,“你有没有看见他们死的样子,啊?脑浆糊了一地,就该让你去看看!!你爸爸你大伯的骨灰都让江州人扬了知道吗?!你以为你多干净?你敢回江州,江州人能把你撕了!!”
姜皙眼前金星直冒,双手乱打乱挥,却挣脱不开他。
“当年没弄死你,是不是得感谢我啊姜小姐?”他紧握着她,像束缚一只小鸡子,“你不是姜家的小公主吗?来,裙子换上,我让你当一辈子的小公主。”
厚厚的家居服被一把扯开,姜皙死死捂住领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双脚拼命蹬踢着能碰到的一切物品,一时间,椅子柜子架子满地翻滚,乒乓乱响。
但邱斯承力气是碾压的,一手就将她整个儿提到沙发上,扯开她家居服里头的睡衣领子,露出一片光滑白皙的胸脯。
人瘦,胸却不小。
邱斯承眼里有火在烧,狠狠一口咬上去。
姜皙惨叫:“救命!”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
但邱斯承不管不顾,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伸到她腰肢处,往下扒她裤子。衣服太厚,没那么容易得手。
“姜皙,我爸妈都是你们害死的!你姜家欠我的!姜成辉姜淮死了,你来还!”
姜皙被掐死了脖子,无法呼吸,拼命挣扎,门上传来急速的敲门声:
“西江!程西江!”
姜皙面颊涨红,发不出一丝声音,求生的本能叫她疯狂踢着沙发和墙壁,堆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壳哗哗落地。
外头的人说:“我开门了!”
邱斯承还不松手,仍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紧摁在沙发上。他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脸,像一头鬣狗。
鬣狗看她张着口,脸颊因窒息而涨红,滚烫的身体剧烈挣扎着;他脸上忽然闪过一阵阵扭曲的抽搐,双腿猛烈打抖。
门外,房东大伯找到了钥匙。
邱斯承终于松开她脖子,姜皙一下滚到地上,像重新扔回了水里的鱼,拼命呼吸。
钥匙插进锁孔,刚一拧开,邱斯承冲了出去。
房东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借着夜色掩护,消失在巷子里。
房东大伯常年肾透析,身体虚胖,腿脚不便,没去追。
他往屋里看,家中一片狼藉。姜皙坐在沙发旁的地上,弓成一只虾米,剧烈咳嗽。
大伯身体差,慢慢挪进屋,放下大串钥匙和水果刀,叹息:“不要随便给人开门。这地方乱,你容易吃亏……”他说到这儿,才想起刚才那声呼救,疑惑,“刚那声……”
姜皙嗓子干哑,剧痛难忍:“对不起。”
大伯摆摆手:“住这种地方的外乡人,谁愿意提过去?”
他扶着一边膝盖,慢慢把刀放回原位:“要是仇家啊,你得想想以后了。”他把椅子摆好,桌子摆正,又捡起散落在地的手机壳。
姜皙原想说不用帮忙,但她本就呼吸困难,鼻塞头痛,加上刚才跟邱斯承一番厮打,此刻更加虚弱无力,人昏昏沉沉跟团棉花一样,只胸腔还在一阵阵地痉挛呼吸。
大伯缓慢地帮她把东西规整好,说:“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姜皙感激他,强撑着拄了拐杖起身,走两步送他到门口,就听外头传来一道礼貌的男声:“不好意思,我敲错门了。”
*
许城在冷风中微吸一口气,正要走向楼梯间左侧那道门,就见门突然拉开,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缓缓走出来,拐进楼梯间,上楼去了。
许城的心顷刻间就一沉,以为两扇门都是错的。
可下一秒,人影晃去,他就看到了她。
姜皙立在半开的门边,面色苍白。许城怔住。
目光对上的一刻,九年多的时光像狂风从两人之间奔涌而过,记忆中她模糊的模样一瞬变得清晰。
他找到她了。
也就是那一瞬,他看到姜皙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面颊红肿。
那一瞬,冬夜的冷风像沉重的冰冷的水,从头将许城浇灌到底。
这些年,许城设想过无数种和她重逢的场景,这并不是最坏的一种;可这一刻,他还是怔在原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