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渡轮上遇见后, 许城预感邱斯承会联系他。

他直觉一向很准。

果然,第三天就接到邱斯承的电话,说卢思源周五来誉城, 当初的舍友们聚一聚。他做东。

许城这些年阅人无数,见过不少在成年后性情大变或改头换面的人, 邱斯承算得上是其中翘楚。

聚会地点在誉城顶级别墅区沧海人家附近的日料店,人均七千左右, 抵得上这年誉城房价。

许城由梳着发髻的服务生领到包间门口, 拉开木门, 邱斯承已经到了。

许城还没开口,他先笑起来:“不好意思, 选了个离我家近的, 麻烦你跑一趟。”

“不远。”许城亦笑,在台阶上脱了鞋,又将挽在手上的大衣挂在衣钩上, 进来坐下。

漂亮娴静的服务生跪坐一旁,给许城杯里添玄米茶。

邱斯承客套:“这些年同学聚得多吗?”

许城拿热毛巾擦手:“我跟杜宇康常聚。卢思源来誉城办事, 见过几次。哦, ”他放下热毛巾,“前几天回江州, 跟他吃了个宵夜。谢谢。”最后两个字是对倒茶后起身的服务生说的。

邱斯承看了眼那服务生, 脑子里一个闪念——当年在姜家的许城就是这样,对司机、保洁、侍从等服务人员很有礼貌,那时, 邱斯承身边一堆同事下属说他好;又看许城:“你好多年没回去了吧?”

“我这工作,没有闲的时候。”

“劳模一个,难怪升职快。”邱斯承微笑,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道,“对了,听说你们上一任局长尚杰要调去公安部了?”

内部信息,许城一笑而过:“这我不太清楚。”

正说着,木门再度拉开,卢思源和杜宇康来了。杜宇康本就在誉城工作,两人赶巧在门口碰上。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堵车堵死了。”卢思源进来就把许城和邱斯承轮番拥抱一遍。许城赶紧扶稳桌上的茶杯。

卢思源脸红扑扑的,边脱羽绒服边说:“咱们四个是不是从毕业就没再聚过了?”

“都见过你。但我跟许城,杜宇康,毕业后第一次见。”邱斯承笑着看向许城。

卢思源:“你俩都是干大事的人。”

“你们仨是干大事儿的人。”杜宇康在誉城做汽车销售,自认工作不如三个舍友。

“说什么呢?在江州那小地方,我工资可不如你。”卢思源说,“真羡慕张局,能调来誉城。哦,刚跟我局长去拜访他,所以来迟了。”

张市宁是方信平和李知渠的领导,力排万难扫黑除恶。当年江州黑势力案破获,保护伞全撕掉,市长等多位官员落马。张市宁及全力支持他扫黑的书记郑晓松双双立大功,不到一年调来誉城,仕途平坦。张市宁如今是誉城市检察院副院长。跟许城无论工作还是私交都相处甚好。唯一的心病,是失踪的李知渠。

卢思源看向许城:“我跟张局,错了,张检,说要来吃饭,他还让我带句话,说你好久没去他那儿坐坐了。”

许城笑:“行。我记着了。”

邱斯承喝着茶,不讲话。他在誉城商场叱咤风云,打通官场关系,花了天大的力气。不像他们内部,几句话的事儿。商人就是如此,做到多高的份儿上,都得跟权低头。

卢思源感叹:“这些年我觉得,读书时候的朋友跟进了社会再认识的真不一样。那感情,再见面跟没分别多久似的,我们以后得多聚。”

服务生上了菜,又给倒了清酒。

邱斯承举杯:“以后多聚。”

舍友重聚,自然聊起读书时光,各类回忆讲一遍。

可惜工作上的事,各自不相干,加之社会地位与境遇迥然,简短几句问候,话头便无处能落脚。兜兜转转,只能开始回忆。

邱斯承对过去的话题无甚兴趣,许城和杜宇康倒不时接几句话,卢思源则滔滔不绝。

也只有他喝多了,开始重复朋友啊真情啊,讲着讲着忽然咕哝:“还有你俩,看着完全不一样,但真怪,都问我姜皙在哪儿,我哪儿知道她在哪儿。”

这话一出,包间里有一截明显的、空档的安静。杜宇康看了许城一眼。

许城和邱斯承同时看向对方的眼睛。镜片上的白光半遮了邱斯承的眼神,而许城眼里也不见得能看出什么东西。

先笑的是许城,他轻飘地说了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有点儿不着地。”

卢思源含混道:“姜家以前仇人太多,想他家死绝的人,从西站排到东站。再说,也不知谁乱传,说姜家的钱都落她手里了,想讨债的仇人可不更多?估计早死了。”

许城没接茬,眼风扫向邱斯承。

邱斯承推了下眼镜:“她帮过我。要是她过得惨,我想还点人情。毕竟,她家做坏事的人已经遭报应了。”

卢思源道:“确实,姜家的事,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哎呀,这个鲷鱼是真鲜……”

*

分别时,卢思源又拉着大家说了堆肺腑之言,还说出了眼泪来。

他本就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可回家路上,许城只觉寂寥。

同车的杜宇康担心,问:“你又开始找姜皙了?”

“什么叫又?我就是回了趟江州,随口一问。”

杜宇康不多说,下了车。

他才走,许城电话响了,是张市宁。

许城以为是卢思源说的那事儿,松泛道:“我哪天闲了,一定去你那儿坐坐。”

张市宁劈头却问:“你又在找姜皙了?”

许城无语。今天这群人一个个是怎么了?

“卢思源这都跟你汇报?”

“你找她干什么?”

许城没答。

张市宁叹:“许城啊,你前途无量,千万别糊涂。老范那天还跟我说,你迟早接他的班,甚至跳过他,远超过他。你现在一人之下,未来手上的权还会越来越大。但她,沾不得。你嫌自己没把柄了?老范不是给你介绍了蒋家的女儿……”

许城笑一声:“这你也打听。”

“跟你说正事!你要找她干什么?这么多年了,她死了都不知道。”

“不干什么。”许城看着前方的路,“我就想知道她是死是活。就跟要找到李知渠一样。”

*

从江州回来后好些天,许城心情一直不太爽利。说不上不好,但总不太提得上劲。

工作还是照常,他不会将情绪代入其中。在下属眼里,他仍是一贯游刃有余从容模样,和往日无甚差别。

他向来处事老练,嗅觉敏锐。难得是为人正直,无法被收买;在这条路上行走,也经历过威逼恐吓。可他向来随性不羁“混世”模样,从未被吓退。也有势力费尽心思挖他的背景和弱点,欲拖他下马,叫他身败名裂,却一条缝隙没叫人找到。

他不爱邀功,认真应对每一件经手的案子。接过刑侦队长职务后,对上有交代,对下肯担责。

与他共事的都喜欢他,下属们也肯出力。毕竟,他半点架子没有,散漫惯了,心情好了还嬉皮笑脸,跟谁都处得来,谁都能聊上几句。但碰上那些拎不清的,摆谱的,他懒得奉承讨好,也不怕得罪人。

誉城城市巨大,人口多,重案不少。好在队伍在他带领下,作风净爽,也强硬;少有积案。

前段时间积压了十几年的夺枪杀人大案也在他手上成功锁定嫌疑人,发布通缉令。

至此市局再无积案。

下辖的区局倒有个案子叫他挂心:半年前天湖区一位女性失踪。区公安排查过几回,尚未找到蛛丝马迹。

附近省市最近公布的一起失踪事件发生在江州,许城凭职业嗅觉,去江州出差时跟着扫黄打非调查了一下。但无异样。

进入十一月,队里格外繁忙。上半年的几起恶性案件已侦查完毕。市检察院联系开会,讨论案件后续审判和披露事宜,许城便带队去了趟市检。

*

十一月初,誉城入冬了。

下午,许城和下属余家祥从市检察院出来。余家祥是许城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入职市公安。

下午五点,天色已昏暗。气温逼近零度,寒冷刺骨。

两人没开车,坐地铁返程。市检察院在两个站中间,许城以往都去上一站坐车,但余家祥习惯走下一站,回他家可少换乘一趟。

许城正好有事跟他聊,同他一道往下游地铁站走。

男人步履很快,聊着案子,几下就到了。

许城刚走到检票口,余家祥往口袋里一掏,想起一事,说:“等下,我去那边给手机贴个膜,上回出勤把手机屏摔个稀碎,换了我八百。”

许城说:“来的路上没见到贴膜的。”

他职业敏感,一贯对周围环境观察敏锐。

余家祥指了下:“下楼梯那儿,得往右拐,地下通道里头。”

许城跟他往那边走,余家祥说:“你要不也贴一个?”

许城说:“不喜欢。手感不好。”

誉城的地下通道总有人摆摊,城管一来就跑,跟打游击似的。

如今冬季,潮湿严寒,通道里摊位不多。只有那些实在困顿的中老年人瑟缩在墙边,兜售充电暖宝宝、袜子一类的冬季用品。

许城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跟前,心下怜悯,买了摞袜子和一堆USB电热手套,正好拿去办公室分给同事们。

老人一下卖出这么一大单,开心极了,热情地给他装袋好。

余家祥已走到前边贴膜的摊位去了。

许城朝他走去,一个姑娘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个简单的支架,上支一块木板,板上分门别类拿几个漂亮的彩色小纸盒子装了一层层的手机膜,摆放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

桌上贴立一张洁净的白纸板,上头用水彩笔详细写明普通膜钢化膜防窥膜等各种膜的型号与价格,字体大方清秀。还贴了可爱的卡通贴纸。

桌子前头垂着一个小花布口袋,外贴收款码,内里则装着各类面值的零钱,供客人自主找零。

余家祥说:“防窥膜三十五一张啊?”

姑娘正给前一个先来的女孩贴膜,点了下头。

“钢化的也三十五?”

姑娘又点了头。

余家祥:“那防窥的钢化的多少钱啊?”

贴膜的姑娘咳嗽一声,往前探了点儿,拿手在纸板上边指,四十。

余家祥察觉到异样,刚要说什么,前头那女顾客不满了,说:“她不会讲话,你能不能别为难她?价格款式都清清楚楚写在这呢,你看不见呀?”

余家祥一愣,忙说抱歉,

那姑娘没什么回应,仍是低头认真贴着膜。

许城走到旁边站定,看了那姑娘一眼,她头发很厚密,束了个低马尾。因为忙碌一天,马尾很松散了,大片的头发垂落在她脸颊两侧,遮住了脸,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小小的白白的鼻尖。

她手法很好,很认真,膜贴上去没有半点气泡,她一遍遍拿小铲子把平面仔仔细细铲平,递给女孩。

女孩很满意,开心地塞了三十五块钱在小布兜里,转身走了。

小布兜干净秀气,上头映着一只可爱的大耳朵粉兔子。许城目光停留了会儿,他知道,那只兔子叫美乐蒂。

而一旁的白色保温杯上,同样印着一只笑容大大的美乐蒂。

也就是那时,他意识到从刚才就有的一丝异样感——这姑娘的摊位洁净漂亮得出奇,不像一般随意糊弄甚至狼狈的出摊人;反而给人珍爱生活的美好感,无处不透出摊主的一颗玲珑心。

余家祥把手机递给她,说:“防窥的钢化膜。”

姑娘看了眼他的手机,低头翻出合适型号的膜,拿小抹布把手机屏幕擦得干干净净,擦了好几遍,直到一尘不染。

许城又看了眼她的手,因天气寒冷而冻得通红,手指上有一处骇人的伤肿。她穿了件很厚的黑色羽绒服,仍看得出人是瘦弱的。

他意外瞥见她背后的行李包里似乎塞着折叠的轻制拐杖,只有一角,不太确定。

他又多看了她几眼,但她一直没抬头。

她拆开一张膜,又别过头去咳嗽了几下。

余家祥说:“感冒了吗?生病就在家休息一天嘛。”

姑娘没讲话。

余家祥走到另一侧,看着地上的东西,说:“哇,这些手机壳都是你做的?”

姑娘正贴着膜,轻轻点了下头。

余家祥冲许城招手:“诶,你看给我老婆买哪个好看?”

许城上前两步,这才见小桌左侧还拿一块小花布摆了个摊,全是流沙手机壳,按色系和流派摆得齐齐整整,仿佛在看一截截自然光谱。流沙里,静淌着或浓烈或清雅的色彩,艺术性的搭配,精妙的创意,相当惊艳。

大部分为自己设计,有几个是仿美术经典,卡拉瓦乔《捧果篮的男孩》,穆夏《茶花女》,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维米尔《代尔夫特一景》……

许城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几乎是立刻看向那姑娘的左腿,长款羽绒服下,左脚没有鞋子,裤管空了一截。刚好有猛烈的冷风穿过地下通道,那裤腿跟旗子似的摇了摇。

她捂住口鼻,再次咳嗽起来,大片散落的头发从肩上滑落。

许城怔着,脑子里轰了一下,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他慢慢蹲下,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和鼻梁时,就已有预感。而她恰好感觉到一道阴影落下,手还捂着口鼻,却轻轻抬了眸。

像是一片蝉翼落进了他眼睛里。

她的咳嗽在一瞬间止住。捂着的手掌之上,一双杏儿般的眼睛,一点泪痣。

光线昏暗的地下长廊里,人来人往,噪声嘈杂,许城的耳边突然寂静无声。

四目相对的那几秒,像是被拉成一个世纪。

多少年了?

上次注视着她这双眼睛,是多少年前了?

不对啊,他应该记不清她的容貌了,他已经好些年没再看过她的照片,那些都封存在了柜底。他刻意没再去想她,所以如今偶尔想起,她的样貌仿佛阳光下的泡影,五官都是拼凑不齐的碎片。

姜皙率先垂下眼眸去,手从脸上拿下来抓了下抹布,又抓住小铲子,握着小铲子静止了几秒,才开始细细密密地压铲着钢化膜。

许城蹲在她摊前,一动不动,目光锁定着她。

她睫羽垂得很低,再也不曾抬起,只忍着咳,拼命铲着那钢化膜的边边角角。呼出的热气像白色的雾飞散开去。

她终于贴好,把手机推到一旁,仍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整个人好似一团小小的黑猫。

余家祥拿起手机,夸赞她贴得极好,又挑了几个手机壳,凑了个整数,将一张百元大钞塞进她的小布兜里,对许城说:“走吧。”

许城回神,站起身俯视着她,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觉得她像极了一只流浪猫。

可究竟……是她吗?

他突然不敢确定。当年明明刻骨的记忆,怎么在岁月里,全模糊了?

他不想叫余家祥起疑,或许脑子里也是一片抓不清的迷雾,只得跟着他往地铁方向走。

走过拐角了,余家祥还在赞叹:“这姑娘手艺真好啊,审美也好,怎么会摆地摊呢?这手机壳该不是进货的,假装自制?”

许城停下脚步,说:“你先回去,我想起要在附近办点事。这些东西买给大家的,你明天带去。”

余家祥接过袋子:“行,明天见。”

许城转身便走。

他大步走到楼梯处,离开余家祥视线了,立刻冲向地下走廊。一上走廊,心便狠狠一沉。

手机壳手机膜小布兜收得干干净净,她逃得太匆忙,连小板凳和小桌子都扔在原地了。

束头发的黑色皮筋掉在地上也没人在意。

是她!

他捡起那根皮筋,狂奔到走道尽头,瞬时满心恐慌——尽头是两个相反的方向,通向一条主干道的道路两侧。

他左右都看不见她人影,急得要疯,可不敢耽误时间,狠一咬牙选了右边。他冲上楼梯,跑出地面。

天已经黑了,霓虹四起,车水马龙。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她的身影。

他抓救命稻草一般在人群中搜索,心下荒凉之际,忽见街道对面,她背着一个旅行包,撑着一根轻钢拐杖,挣扎着在人群中迅速穿行,在逃离。

冬天的风撕扯着她的黑发。

许城冲到路边,被飞驰的车流隔阻。他目光恨不能变成伸长的手去抓住她,他在夜色霓虹中骤然爆喊出一声:

“姜皙!!!”

他几乎是在咆哮,脖子上红筋暴起:“姜皙!!”

路人皆吓一大跳,以为他发了狂。

对面那影子在北风中抖了一下,他知道她听见了,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留,扑到路边伸手拦车。

许城几近绝望,什么也没想,冲进人行道。

一片急刹车声,咒骂声,刺耳,尖锐,要撕破这冰冷的冬夜。他连躲带跳、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

但她依然没有回头,对身后的喧闹充耳不闻。

他看到一辆车停在她身边。

“姜皙!!”

他拼命喊她,尽全力飞奔向她,却终究是来不及。那辆车扬长而去,迅速就消失在南方寒冷的冬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