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份

三月上旬,东宫谋逆案尚未完全结束,京中又新传出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是寿宁侯萧兰城在乘马车回家的途中意外惊马,连人带车翻倒在地,不慎折了胳膊。

二是掌印太监谢廷安要娶妻。据说要娶的是他早年指腹为婚的江二小姐。

有知情者称,送到江家的聘礼足足有好几车,大张旗鼓,毫不掩饰。

如今宦官势大,可见一斑。

朝中为此攻讦者有,借机谄媚者亦有。

但不论外边如何议论,都无法撼动谢廷安的地位。他依旧每日出入宫廷,替皇帝处理政事。

这日,谢廷安向皇帝回禀一事,告退出来后,小太监王忠快步上前,低声告诉他:“督主,兴德宫谢姑姑有急事求见。”

谢廷安动作一顿,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她人在哪里?”

“在直房。”

“嗯,知道了。”

宫中宦官大多集中住在监栏院,但谢廷安显然不在此列。

除了宫外的住宅和司礼监,他在宫内也有单独的直房。距离此地不远,步行过去,不到半刻钟。

那里平日里有人定时洒扫,将不大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

现下直房里多了一位客人。

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宫女,只穿了一身寻常的水蓝色宫装。她端坐在桌前,脊背挺直,捧着茶杯微微出神。

看见她,谢廷安唇角微勾:“姐姐。”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谢廷安的堂姐,当年一道被没为宫奴的谢靖萱。谢家遭难时,她不幸牵连其中,宫内辛苦多年,现下正在兴德宫做掌事女官,也是谢廷安在宫里唯一的亲人。

谢靖萱放下茶盏,瞥一眼堂弟身后的王忠,轻声道:“阿行,让你的人先下去。我有事和你说。”

王忠机灵,不等谢督主开口,就连忙含笑告退,还细心掩上房门。

谢廷安眉梢一挑,对于堂姐的来意,他心内已猜到几分,当下只佯作不知:“到底什么事?还特意跑这一趟。”

谢靖萱盯着他,开门见山:“我听宫里人都在传,说你要成亲了。可有此事?”

沉默了一瞬后,谢廷安才回答:“嗯,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了?”

谢靖萱神情一震,眼神明亮如刀,声音也不自觉提高:“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不同于她的激动,谢廷安低头饮茶,云淡风轻:“当然知道,怎么?你觉得此事不妥?”

“何止是不妥?”谢靖萱站起身,上前两步,“你怎么能娶她?!”

谢廷安轻笑一声,坦然自若:“为什么不能?江家两次求助,我也不好一直袖手旁观,不是么?”

谢靖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竟不知道,谢督主何时变得这般心善!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要帮江家,方法多的是,又不是非娶她不可。你为什么……”

谢廷安抬眸,打断她的话:“萧兰城要纳她做妾,而且求到了皇上跟前。”

“寿宁侯?”谢靖萱愣怔一瞬,明白事情有些麻烦。她声音不自觉低了一些,神色怔忪,继而又冷笑,“我不信以你的能耐,会没有别的办法?”

“可能有,但这是最快的解决办法。”谢廷安长眉一挑,缓缓解释,“江家败落,温岱又同她解除了婚约,江家护不住她。”

谢靖萱轻哼一声:“江家人能不能护住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真当你是……”

说到这里,她神色一变,蓦的止住话头,长叹一声,良久才颓然道:“罢了,你如今大了。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廷安双目微敛,应声接道,竟是寸步不让。

谢靖萱未再多言,定一定神,起身离去。

行至门口时,她忽的停下脚步,声音极轻:“阿行,莫忘了你的身份。”

言毕,不等堂弟反应,她便转身大步出门去了。

偶有凉风穿过半开的门刮进来。

谢廷安眼神略动了一动,没有做声。

——

江明薇的咳疾缠绵了十余日才痊愈。

在此期间,上至祖母,下至胞弟,时常探望。

众人探视之际,往往说上几句话,就开始唉声叹气,眼眶通红,欲言又止,为她的将来深感惋惜。

江明薇知道家人心疼自己,但几次三番这样下来,也有些承受不起。

待身体稍好一点,她立刻忙碌起来。

用罢早膳,绿云依着二小姐吩咐,准备好笔墨纸砚后,悄悄退下。

房内安安静静,江明薇专心致志伏案作画。不多时,就有一些首饰的草图跃然纸上。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一个白色纸团从窗口掷进来,堪堪落在竹纸旁边。

江明薇抬头一看,只见十四岁的弟弟江明智正站在窗外,大力冲她挥手。

“二姐姐,是我。”

不慌不忙将手头上剩下的几笔画完,江明薇才问:“你找我有事?”

“这话说的,没事便不能找你么?”江明智嬉皮笑脸,“你等我一下。”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推门而入,甚是殷勤:“画完了吧?来来来,我帮你洗笔。”

江明薇也不和弟弟客气,让出位置,小心叮嘱:“别弄乱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江明智动作麻利,间或好奇地瞟一眼草图。

见他有兴趣,江明薇索性大大方方拿给他看:“我新画的,你瞧瞧。”

“我看看。”江明智凑近细瞧,见竹纸上的首饰图案新颖别致,笑嘻嘻道,“我不懂首饰。不过只要是二姐姐画的,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并非他一味的夸赞姐姐。要知道江明薇从十六岁起给自家首饰店提供样图,样式独特,颇受好评。短短数年,扭亏为盈,为被夺爵后的江家带来不少进益。

江明薇只是随口一问,不指望弟弟能提出什么有用的意见。她自忖细节还有需要完善之处,当然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二姐姐,你身上大好了吧?”江明智迅速收拾好笔,一脸期待提出来意,“陪我出门一趟怎么样?”

江明薇上下打量他两眼,警惕地问:“你又打什么主意?”

“冤枉啊!我能打什么主意?这不是想着你生病这么久,一直窝在家里,想拉你出去散散心么?”

江明薇有些不信:“你有这么好心?”

“我……好吧。”江明智立刻垂下头,“娘的生辰不是快到了么?我攒了些银子,打算给娘买个小礼物,想请你帮我谋划谋划。顺便,顺便陪你散散心……”

不知不觉中,他气势弱了下来,语气中又带上几分央求:“二姐姐,你帮我这一回。日后等你嫁了人,我想再请你帮忙也不能了……”

十四岁的少年身量已比姐姐稍高一些,声音还处于嘶哑中。这几日为着她与谢廷安的婚事,眼睛红了好几回。

江明薇略一思忖,点头答应:“行吧。”

见她答允,江明智立刻面露喜色:“那我这就去准备!”

禀明家中长辈后,姐弟俩吃罢午饭就出门了。

因为要去的地方不远,两人干脆没坐马车。江明薇换上男装,稍作修饰,俨然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她少时活泼爱闹,十二岁前经常着男装出门。后来遭逢变故,鲜少外出。如今穿上弟弟的新衣衫,举手投足,潇洒大方。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是女子所扮。

两人行至东市玉翠阁外,江明智同姐姐商量:“听说属虎的今年犯太岁,我想挑个玉葫芦吊坠来压一压,二……你觉得如何?”

“可以啊。”江明薇点头赞同,“葫芦也有多福多禄之意,娘会喜欢的。”

她有点不解,这小子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么?怎么还要她陪同?莫不是银钱不够、想要她出钱?

江明智嘿嘿一笑:“那咱们进去看看,好好挑一挑。”

姐弟二人相偕入内。

此时刚过晌午,店中没有客人,冷冷清清。正在打盹儿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立刻笑脸相迎:“两位客官,想要点什么?”

“小二,把你们的玉吊坠都拿出来,让我们好好看看。”江明智年纪不大,气势倒足。

“好嘞,两位客官稍待。”

江明薇轻轻拽弟弟一下,压低声音:“你既然想买玉葫芦,还看别的做什么?”

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看看也不行么?万一有更合适的呢?”江明智也压低声音。

江明薇不与他争辩,抬眸打量店中玉饰。

玉翠阁不愧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玉铺,架子上琳琅满目。

她兴致上来,视线逡巡,一时看得入神。

不经意的一偏头,却见自己右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两人目光相触,对方眼神哀伤又缠绵,几乎要落下泪来:“江小姐……”

江明薇面色倏地一沉,狠狠剜了弟弟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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