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帝国的黎明会比平常来得更早些, 天际隐有泄出云梢的白光。
日夜有人打扫的寝宫内,足够宽大柔软、足以让人贪睡到天亮的宫廷式酒红金箔雕花床上,此时此刻, 床褥里只拱起一个人的身影。
另一边凌乱的床罩,只剩下余温和皱褶。
“……陛下在纪念花园的宫殿内进行缅怀仪式的最后一步, 期间似乎有人闯进, 冲撞了陛下,陛下怒不可遏, 下令封锁了周边的全部出口,上将, 这是我所得知的所有——”
在前往港口的舰艇中,副官在一旁滔滔不绝汇报,从宫中探得的秘密。
只是他未说完,便犹犹豫豫放缓了语速,副官将狐疑又不敢太僭越的目光,悄悄地放在窗边的洛淮塔脸上,欲言又止。
他往前推,发现是当他说出“期间有人闯进”这句话的下一秒,洛淮塔的目光才开始陡然放空的。
这些年来洛淮塔的成长汹涌而凶悍, 在数不尽担忧他拥兵过重的闲言碎语中, 洛淮塔笑眯眯地安稳过到现在,胸中的城府不可斗量。
但偶尔有那么几个瞬间, 副官会怀念幼年时的洛淮塔, 脸颊还有婴儿肥,战斗时损失过重抑或是和预期不符时会生气,笑容里也有真情实意,同时, 性格中也会有属于孩子气的一面。
类似现在……完全遮不住瞳孔中又惊又喜又惶然的情绪,只能不断抿紧嘴唇,压住喉间的干涩。
那个时候,每当洛淮塔露出这副接近于羞赧,会在晨起时就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注重自己衣冠和容貌的神态时,基本就等于给副官打了提前针:“那个人要来了。”
可自从那惊天动地的溺亡消息遍布皇室后,副官眼睁睁就见着,那之后的几年里,洛淮塔的笑容逐渐掺上虚假,和人交锋更滴水不漏,那些微的天真,也在时光隧道里一点点消磨殆尽。
此后,副官再也没有见过洛淮塔青涩的少年心事。
怎么现在突然。
难不成……上将终于想开了,最近有了移情别恋的对象?
只是,他们现在是要去抓捕重犯的路上,怎么看,也不是思春的好时期。
难道那个让洛淮塔心神不属的人,在港口上班?
副官思来想去,只觉这个猜测最为靠谱。
他一面心情复杂,一面偷偷让主驾驶的亲兵加快行驶速度。
于是,原本半小时的线路,被快马加鞭的亲兵硬生生压缩到了十分钟。
舱门开启时,洛淮塔的表情已恢复平常,他不动声色地掠过副官,在万分之一秒里对副官擅作主张的行为表示出不满,又在副官汗如雨下的时刻,平静转过眸,踏下星舰。
港口是莎里斯蒂犯罪率最高的地点之一,为抓捕星盗或一些逃狱的重刑犯,之前港口也开启过几次二级警戒状态,洛淮塔亲临过这里几回。
有些港口的工作人员是认识他的,当男人踏进热量自动感应门的一瞬,港口的气氛便霎时一变。
男人身着笔挺的黑色军装,胸口一排闪亮的胸章,腰肢用皮带束紧,一双修长的腿收束在黑裤里,最后一起带进军靴。
在长期军区生活的浸润下,男人一脸的开朗笑意,也显得森森冰寒。
“这是咋了,我第一次见一级警戒状态,港口的亲兵比之前加多十倍!我的弥勒佛,每走一步身边都有一个皇室的兵!”
“比抓捕星盗还严重,这么大的排场,也是头一回见,那人是犯下多滔天的罪行啊?”
“听说之前的一级警戒,都犯不着陛下亲自赦令,也根本经由不到皇室那边去,是由上将下令封锁的——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陛下亲自下令!”
在或工作人员或乘客的窃窃私语中,洛淮塔神情一如既往,他大步走进门内,抬手,抽出通讯仪,向斐西诺禀告他已到场就位。
与此同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在港口大厅的角落里,焦灼徘徊。
悯希攥紧手里的个人证和船票,微微用手擦过胸口的位置,他被斐西诺气得喘不过气,当然,也有被惊吓到的成分。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斐西诺是什么时候下令严守港口的,每个接驳口都有专人在门前,等人刷脸过去后,再进行一次人工识别。
悯希轻咬指尖,在指腹留下个小小的牙印,对上远处工作人员的目光后,又不经意地转过眸去。
悯希的所有举动,都落在后面来人的眼里。
洛淮塔十指蜷紧,有那么几瞬,他的喉咙干得要爆炸,身边副官部署亲兵的声音逐渐变成白噪音,在耳边慢慢变模糊。
洛淮塔紧盯住那道熟悉到即便化作骨灰他都能认出的,恍如隔世的身影,忽然——
“砰。”
副官惊愕转过头,看见一旁的洛淮塔扶住过滤烟雾的铁桶,张唇大口呼吸,两只手用力攥紧,才不至于让那阵颤动传遍全身一样。
副官连忙道:“上……上将?需不需要我呼叫随行医官?”
“去你该去的位置上,”洛淮塔抬手制止,做出不需要的手势,即便他嗓音已经哑到如丝雾般轻不可闻,“现在去。”
军令难违,副官身体内的惯性,让他砰一下站直身体:“是!”
洛淮塔在原地微缓片刻,眸光微微沉下一点。
他想,他或许知道斐西诺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了。
十年来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人,在某一天,还是在那么特殊的日子,忽然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么的逼真,那么的,难以找出漏洞。
这样明晃晃的冒牌货,无异是在直接挑衅皇室权威,斐西诺为此全面戒严,也是情理之中。
洛淮塔目光抬起,血液嗡嗡逆流地望向那边。
随后,他一怔,发现那边的“冒牌货”不知何时看了过来。
显然,是刚才洛淮塔闹出的震动太大,让他警觉了。军区战神的悍名不是虚名,他哪怕是收着力的一掌,拍在铁器上,传出的震响也是惊人的。
港口里,知道洛淮塔身份的,不敢看他,不知道洛淮塔身份的,见他这样也不敢多看,一时之间全场竟只有悯希一个人,在直勾勾望着他。
眼神……很像。洛淮塔喉结本能地滚动,心里忽然冒出一句。
足以以假乱真的眼神让洛淮塔有些恍然,他一时站在原地没有动,神色也没太强硬,诸此种种,或许,是让那在逃的冒牌货得寸进尺的原因,洛淮塔再一心神动乱间,居然便发现那冒牌货朝自己走了过来。
洛淮塔低下头,将目光调准方向,能以最恰好的角度放到来人的脸上。
当看清那绮丽五官的前一秒,率先传来他鼻尖的,是一股溺毙的香气。
……香气也一样。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时候莎里斯蒂的店家进化出了如此精湛的能力,竟然能做出与那人体香一模一样的香水。
……这不应该?
洛淮塔曾经奉命抓捕过一个整容犯,对方的五官能复刻悯希至百分之四十,但洛淮塔连他脸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对方身上的劣质香精味太重,刺鼻、难闻、催吐。
若不是那人已被他捉进牢狱,即日便秘密处了刑,洛淮塔都要认为,是那人卷土重来,带着更精进的香水味,试图迷惑皇室的这些人,以便谄媚君主、飞黄腾达了。
“小淮塔……”洛淮塔眼睫动了动,听见差不多下巴的地方,传来一道询问,“你是来抓我的吗?”
这个声音。
洛淮塔呼吸嘶哑,霎时眼睛通红望去。
通常,这个样子的洛淮塔只会出现在遇到难缠敌人心情极度燥郁的时候,即便是副官也不敢多看,偏偏,悯希并不觉得可怕。
也许是幼年洛淮塔总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原因,他知道洛淮塔来的目的,也没生出一点畏惧,他也坚信长大后的洛淮塔应该不会性情突变,像斐西诺那样让他只想逃跑。
只是他有点疑惑洛淮塔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也不回话,久到悯希要以为他避而不谈的时候,洛淮塔突然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
“还有,不要这样叫我。”
悯希被排斥了,也不气馁:“我知道你可能不信我的身份,现在时间紧迫,我来不及说,你想知道的,等我之后安全了,一一和你解释,嗯?”
他还是用的小时候对少年的语气:“现在可以先带我走吗?”
洛淮塔顿住,盯住面前的冒牌货。
没有陈词滥调,没有诱哄讨好的话语,语气也没有放柔多少。
面前的人,似乎仅是想凭借一句“可以带我走吗”,就让一名全身心归属于莎里斯蒂帝国、对皇帝无尽忠诚的上将,违背他的誓言,做出近乎反叛的举动。
洛淮塔刻意地沉默片刻多,发现冒牌货的确没有想说其他话的势头,他垂下米白睫毛,掩住眸中的异色。
“我想……”洛淮塔与悯希维持半步多的距离,不顾私情地出声,“你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悯希抬起颤颤的眼睫。
洛淮塔不去迎接他的眼神:“一名军人,应该誓死效忠他的皇帝,他胸章上每一份得来不易的功勋,即便是对皇帝对呛一个字,也是对他头衔的一种玷污。更别说。”
更别说是直接带走斐西诺严令需要防范,并且不惜让港口进入一级警戒状态的人,如果他真这样做,约等于向皇帝宣战,并透出自己要剥离莎里斯蒂的意图。
日后若被活捉,历来第一个上断头台的上将,恐怕就是他。
他这么多年来打拼出的前途也会因此毁于一旦。
悯希点点头表示理解,半秒过去,又有点不死心地发问:“即便我们之前那么要好也不可以?我现在,只能求助你了。或许有能不暴露你,也可以把我送出港口的方法。”
那么要好。
洛淮塔捕捉到这四个字,他顿了顿,又移开目光。
他无法苟同这个观点,在事实层面,许久之前,他与面前这个人最深的亲密接触,只不过是那次失血过多将这个人当成母巢,抵抱了许久肚子。
之后他们的所有身体触碰,都仅限于蜻蜓点水的无意擦碰,怎么样看,都达不到“要好”的标准。
基于此,洛淮塔给予回复:“我只忠于陛下。”
悯希有点崩溃,他捂了下脸:“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洛淮塔抿唇:“……你是重犯,没有和我对话的资格。”
话音刚落,面前伸过来一双手。
那双手肤色白皙,皮肤很薄,有几根瑰丽的黛青血管。
洛淮塔脸色闪过一丝难以窥见的茫然,就听悯希说:“既然如此,好,我不会阻止你继续当发光发热的帝国上将,毕竟没有谁比我更希望你们能有出息。”
他又将手臂往前送去一些,“不过,如果我主动配合的话,能别暴力执.法吗,例如把我手腕磨出血,把我用力推一个跟头那些?因为我真的挺怕疼的。”
悯希确认无法逃离了,只能先服软,回去再做打算。
这次计划太仓促,他也低估了斐西诺的算计能力,会栽跟头也是正常。
雪白的指尖,经过这一递,险些触碰到腹部附近的衣服。
当淡淡的熟悉香味飘上鼻尖的那一霎,洛淮塔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他从认识悯希开始,就没有哪一次,能拒绝过悯希的要求。甚至数多次,他都会因为悯希能对他提出要求而无比欣然愉悦。
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差一点在这种时候发作。
但……已经过去太久了,那些少年习性,不可能延续至今。
而他恪守的军人准则,在任何时候,都排于第一位。更何况,眼前的只是一个冒牌货而已。
洛淮塔抬手,轻轻地、坚定地将那只手拂到另一边。
像将一朵云拂到了另一端。
洛淮塔低声道:“……我会当今天没有见过你。”
悯希眨了眨眼,有点懵。
他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他张唇,想问,眼一抬,却见洛淮塔已经转身,抬步离去。
悯希懵然地愣在原地。
应该是差不多半分钟后反应过来的,他抬起手,想要和洛淮塔挥手告别。
刚抬到半空,却发现已经离去几米的男人突然出乎意料地折返回来,有力的掌心直接擒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腿弯,将他横抱起来。
悯希“唔”了一声。
一件外套从天而降,盖到他的脑袋上。
他愣住:“洛淮塔?”
被盖住的那件衣服,好似被人往中间拢了拢,眼前光晕朦胧,只有一截轮廓鲜明的下颌在晃动。
有声音传来,是洛淮塔在说话:“一级防备状态也有漏洞,G9坐标因为位置空旷,交接的亲兵在换岗中,会有一定的视野盲区,我会在那个时候,将你带离主星。”
悯希踌躇片刻,还是出声道:“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你现在做的这些,或许,会违背你忠于的陛下……和那些守则?”
头顶的男人沉默。
悯希等了一会,叹出一口气,准备拍拍他让他把自己放下来,突然就听:“不重要。”
悯希愣了愣,良久:“谢谢……”
他抬手,揪紧洛淮塔的衣襟。
洛淮塔身形有一秒幻觉似的僵硬,但在悯希准备细究时,男人大步朝一扇门走去。
悯希听到远远的交谈声,不敢再说话,老老实实缩在洛淮塔的怀中。
咔踏。
门口的驻兵在向洛淮塔致礼,脚跟并在一块,发出脆然响声,随后有人迟疑:“上将,您怀里……”
洛淮塔微笑应声:“来的路上看见大厅有个过敏性休克的男生,我送他出去。”
驻兵不疑有他,洛淮塔于他们这些将士而言,是日月星辉高圣的存在,他们的上将绝不可能背叛帝国。
两边驻兵肃然地打开大门,并让出通道。
洛淮塔点点头,大步朝前走去,一连走出几十米,怀里的人才微微地松下僵硬的脊背。
感受到手背塌软下来的背部,洛淮塔不动声色地垂下目光。
刚一低头,洛淮塔才发觉,他现在与冒牌货的距离有点近……
被沾染着白兰地酒味的宽大黑色军装外套包裹着,只掀开一条缝隙作为通风口,那道口子里吝啬地露出一点点五官,却反之更加猛烈地侵占着视野。
洛淮塔感受着那交缠的鼻息,几乎要错以为,一低头就能将那糜红的唇瓣吻住,再吸取出里面的舌尖。
在青涩的少年时代,类似这种肮脏又能带来甘甜的妄想,陪洛淮塔度过了每一个空虚的夜晚,在其他人与悯希每天高强度的相处中,他只能因为偶尔的一句对话、一次牵手,而沾沾自喜地偷偷高兴过许多次。
对比起那些隔靴搔痒的触摸,他现在臂弯里拢住的双足,看到的衣服里若隐若现的雪白胴体,足以让十年前的他性情大变,一把捉住悯希的脚腕,将他塞进车后座里,尽情地□□、让他爆出浆汁。
但他还无法确认,现在怀里的人是否是真的悯希。
后者概率更大。
毕竟死去十年的人突然复活这种事,本就天方夜谭。
那么为什么,他现在在……帮助冒牌货逃跑?
不知道。
洛淮塔自己也不知道。
他无法解释这种,应该会被称之为鬼上身的行为。他垂下眸,挥走脑中的情绪,继续大步往前走。
这时,缩在男人怀里的悯希透不过气,升起脑袋里轻喘了口气,偏头一瞄,就看到了洛淮塔难以描述的脸色。
他不由抬手轻轻捏住洛淮塔的耳朵,凑上去脖颈嗅嗅,像是只想闻洛淮塔是不是发烧了的白猫。
“请住手。”
“哦。”悯希老实。
当洛淮塔带着悯希上到专属星舰的那一刻,帝国黎明真正升起,万里白芒铺满地面。
七点一刻,一辆堪称满汉全席的餐车被人推至寝宫门口,负责敲门的亲兵上前一步,毫不犹豫敲起门。
他敲得毫不顾忌,因为这个点向来是陛下用早餐的时刻,陛下的早餐必不可缺,并且不可含糊,毕竟陛下需要用充沛的精力来面对接下来一天的政务。
而且,这几天陛下忙于缅怀日的准备事宜,将近有两天多没闭过眼、也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这一餐尤为重要。
“咔——”
在骑士准备再次敲门的时候,大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打开。
骑士一喜,刚打算向斐西诺介绍自己今早弄的餐食,就见脸色阴沉得如煞鬼的银发帝王,大步走出来,直直走出寝宫。
与此同时,一则震动主星的通缉令在瞬时传遍每个子民的耳里。
【洛淮塔,帝国叛党,活抓者重赏。】
一则则觐见申请传到御前,有好几条都是帝国重臣的紧急会面请求。
斐西诺一一掠过,他回到自己寝宫,换回日常衬衣,旋即来到柜前,在某处狼头雕像上一扭,柜子便幽幽地往两边打开,露出能食人一般的通道。
当年,他全身心都放在悯希身上,对于其他人对悯希的情愫,他一概忽略了。
以至于,当一早起来,收到洛淮塔抱着不明人士从主星跃迁离开的消息时,斐西诺简直感觉……
是当头一棒的惊喜。
斐西诺按压住隐隐作痛的胸口,抬起猩红的眸瞳,冷冷笑了声。
眼前,是完全迥异于莎里斯蒂皇宫风格的幽深水潭,两条粗重的银链嵌在石壁上,一路垂进深不可见底的黑水里。
这处秘洞,是斐西诺早些年就在找工程队建设的,每每他怀疑悯希还在世,就会来这里浸水冷静冷静。
这一回,再盯着这一湖水潭,斐西诺眸光微阴。
他说过,他再见到悯希,会将悯希格杀勿论,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如果再抓到悯希,他会将悯希锁在这里,吃喝尿都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吃饭只能由他送,想尿也只能让他将他小儿把尿似的抱了起来才能尿。
他将见不到任何被他蛊惑到的人,他每天的任务,只能是被他操.烂。
他会给悯希制定一个清凉的睡袍,方便压在石壁上,随手就能撩起袍摆。
疯帝王……斐西诺知道民间对他的评价。
是的,他现在的确是疯了。
从现在开始,他会亲自去找悯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