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星, 莎里斯蒂帝国最大的警署里。
一道玻璃门将曾经作为遗孤的慕仑隔绝在外。
慕仑无法形容当前的感受,他一只手搭在玻璃门上,一双青绿眸瞳, 如燃着最凄厉的烈火,凶狠地盯着里面。
假若要让他评选人生恶作剧的排名, 那今天应该首当其冲。
先是在回家路上, 看到一条口吻和号码都与十年前毫无差别的诈尸短信……慕仑能够确认,他至今为止活的二十多年来, 只有那个人,才会如此肉麻地叫他, 没有人能模仿到他的口吻。
其二,慕仑有一个连悯希本人都没察觉到的秘密,他在十年前,曾经在悯希的通讯器上,安装过定位器。
所以他当年才能直奔会客厅掳走悯希,而不是像乌庚行那样无头苍蝇似的找,他总能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确凿无误地直接找到悯希。
而他对悯希的恶劣态度,则是他最好的挡箭牌和护身符, 没人会怀疑他, 只会用惊叹的语气,感慨他和悯希心有灵犀。那个迟钝的家伙每次不是醉了, 就是困了, 压根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慕仑最后一次用定位器,是在悯希溺亡消息传来的当天,他打开定位器,显示无法搜寻到对面的能源装置。
定位器信号为红的原因只有一个, 已被发现拆除,或是受外力而故障……比如,通讯器的主人溺亡,通讯器沉入湖底,装置报废。
但就在今天,他重新打开久违的定位页面后——
那多年如一日通红的信号显示灯,倏然转成了绿色,并有绿点持续移动的实时位置!
鬼故事一般的笑话。
慕仑憎恶有人窥破他当年的秘密,拿此做文章,他在学校树敌无数,被他吓尿过的裤子都有上百条,有人花大功夫去找能让他失态的东西,不是没可能。
他一面为对方活腻的举动,大为光火,一面又觉得好笑,他早就不会因为一个死去十年的人,有任何心情波动了。
对方努力都没努力到正确的道路上。
他不会当回事的,他不会再给失信的人,多一个表情、多一分情绪、多一点力气。
直到知道斐西诺封锁纪念花园之前,慕仑都是如此冷硬地想着。
斐西诺为什么要出动监测舰?他虽然精神失常,在私事上却从不动用公物,他分得清主次,但为什么,这回连静音屏障都启动了?还是在纪念花园,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究竟在做什么?
就……再去看看。看看斐西诺那疯帝王是不是又失心疯了。
再去看看笑话。刚好缓解一下他被乌庚行弄烦闷的心情,有乐子,不看岂不是错过。
慕仑脑子混乱,好似刚冒出这个念头,下一瞬,眼前场景已然转变到幽绿森森的纪念花园深处,再一恍惚,便有柔软的额头,突然地撞了上来。
慕仑跑到快要从中心爆成四瓣的心脏,因为那张相似到像克隆的脸,砰一下,血液汹涌撞击起胸腔。
他口干舌燥地怔在那里,眼睛睁大,手脚宛如噎住硬币无法呼吸的幼儿,动都不能动一下。软到指尖是抖的,呼吸是有进无出的。
那个人呆呆地看了他两眼,表情突然就雀跃起来:“小……慕仑?救——救我!”
冒牌货伸出手来,软滑地在他胳膊上抓了两下,没抓住,就被后面大步走过来的斐西诺,阴沉沉抱起来,直接塞进了悬浮车里。
偶尔,慕仑会觉得悯希有特殊能量,他会腐蚀人的心智,让一个人对他产生服从性,变成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让他叼着牵引绳自己跑回去的狗。
就像现在那样——
玻璃门里面,悯希那张脸上,漫着苦闷的神情,漂亮的眉眼向下撇着,不断弓起肩膀可怜地推拒着旁边的人。
推拒无果后,他抬起一双水眸望过来,谁也不看,特别心机地只看他,好像和他特别熟、特别好,眼里写满求救的信号。
他的脚步便不自觉往过挪动。
下一秒,守在门口的骑士向左横跨一步:“不好意思,慕仑阁下,请止步!陛下吩咐过,里面不能进人。有疑似伪装救世主的人,需要验明身份。”
慕仑故意不去接悯希的眼神,他低下头望向那骑士,冷笑道:“你见过验身份需要用到那种姿势?”
骑士不为所动,连头都没回,只是重复:“慕仑阁下,请止步。”
“如果我非要进呢?”
“慕仑阁下,请止步。”
慕仑微咬后牙,见骑士抬手按到光子枪的动作,眼睛一眯,恍如回到那年,因为与斐西诺身份悬殊而肝胆欲裂的时候。
即便他这些年没日没夜努力,跃到了闪耀的位置上,也仍然与斐西诺有根本上的鸿沟——该死的,地位!
玻璃门内的人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
单指斐西诺。他现在正坐在椅子上。
警署的椅子对他来说显然不太适配,他骨骼宽大、四肢修长,以至于衬得座椅都有一种俏皮的迷你感。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那个人模样惊艳,状态却不太佳,宛如狠狠脱过一次水,脸色很是苍白。
他此时眉心微蹙,扭着头快速对后面的人说着什么,那糜红的唇瓣微微分开,一点舌尖抵着齿列,因为难堪而将话语压至最小声。
而他身上那件半透的衣服,也在后面人挟持住他的身躯,使着巧劲儿往下压,迫使他臀部贴紧座椅的动作下,磨蹭出了大量的皱褶。
他不知因为什么感到不适,那一截柔软羊脂玉似的腰身,细微地在斐西诺的胸膛上挪蹭着,一点一点的,不敢挪太大的幅度,仿佛被人看到,会陷入更加难以收场的境地一样。
“放手!”
“放手!”
悯希嘴里一直在说这两个字。
斐西诺恍若未闻。
警署的顶光灯映在他的眼中,模糊了些许猩红,他的眉眼相当温善地弯着,宛如最慈悲的帝王一般,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的:“现在还不行。”
“警署的数据库里有救世主的生物数据,既然你说你自己不是,那干嘛要害怕呢,只要验明你和数据库里的生物比对对不上,你就能走了。”
悯希轻轻啮咬住唇,掩住眸中的焦虑,竭力平和问:“我当然不害怕,只是,那么多整容的,为什么只验我一个人?”
斐西诺似替他打抱不平似的:“这一点,你大概要埋怨你的整容医生,他高超的手艺,实在将你的五官复刻得太像了。不知道莎里斯蒂帝国有这样一条法律吗?”
“和救世主模样相似度近百分之九十八的人,犯亵渎罪,会被砍头,再在嘴里灌满水泥,丢进冰原湖里向救世主赎罪。”
悯希双眸睁大:“……真的?这在民法典里,是第几条?”
斐西诺道:“我刚加的。”
悯希只觉得太阳穴被利器重重一敲,气得头晕目眩,他脱口而出一个你字,又硬生生吞回去,火冒三丈地改成:“陛下……未免也太过分了!一条律法的产生,竟然这么儿戏?”
他借由怒火,抬起手掌,柔软的掌心内侧,艰难地往斐西诺的脸上挥去——
但由于斐西诺的挟制,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是,他的手心在斐西诺的下颌轻轻推了一下。
悯希用尽浑身解数都没办法让自己站起来,他气得头疼,只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既然无法打破现状,只能见机行事了。
刚才他偷听到了那些警署的办事人员的对话,署里的生物仪器貌似出现了事故,即使加班加点,比对结果也要明天才能出。
那么,他只要想办法在今晚逃走,结局也不算太糟,只要逃走,那时他的比对结果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想到这,悯希硬生生让唇角挤出了一点弧度,瞬时改变口风道:“不过仔细想想,您也是为救世主不容侵犯的颜面着想,我会好好配合的……但陛下,您能不能稍微离我远一点?”
“我是一介平民,陛下高贵之身,看守人这种事情,实在犯不着让陛下亲自动手。”
斐西诺将偏过去的脸慢慢转回来,又抬手,按压上悯希的手背:“没关系,我不在意。”
悯希一下就把他的手掀开了,还装作是自己要撩开掉到眼睛里的头发才抬起的手。
当斐西诺看过来,他又垂下脸颊。
微微地在斐西诺的臂弯里扭动着身体,脸色潮红,隐忍地怒道:“可我在意!您……您硌得我很不舒服。我想,您现在最重大的事,是去厕所疏解一下!”
斐西诺笑容稍稍一停。
某些时候,悯希的确很看人下菜碟。
如果是幼时的斐西诺,他或许在这种姿势下也不会多想,只会当斐西诺嘴馋,又傲娇,不肯让人发现自己偷吃零食,所以悄悄在兜里藏了根转基因红薯。
可他现在面对不是十几岁的斐西诺,而是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的男人。货真价实的,没有水分的。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一直,抵在缝里。让他崩溃难言,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叫斐西诺走开。
但就在刚刚,好似在挣扎中,有一些被撑进去了。
这一下,让悯希要崩不崩的心,彻底溃散,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心情的骤降,压抑住音量再次提醒道:“陛下,厕所在右边!您的身体是莎里斯蒂的核心,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听说憋久了,会得病的。”
有很长时间,斐西诺脸上表情都没有变。
仍是笑意盈盈的。
但他那副神情,曾在第一次向全体贵族施压的时候出现过,也是让一众资深望重的老狐狸,对他改观,对他敬服的关键节点。
斐西诺,早已不是十几岁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稚嫩少年,他是无论高兴、焦灼、嫉妒不甘,亦或是怒极……都会把笑挂在脸上的帝王。
悯希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和刚才没变,还是友善的,像好奇般随口一问:“你听谁说的,你有经验?”
斐西诺也学他放低音量,轻轻说话,但又好似怕他听不到,将上半身略微往前俯了俯,凑在他的耳垂边上。
又撑进去一点,扩成拇指大小。
悯希尾音发颤:“科普书!陛下,能去了吗?!”
斐西诺稍阴的眼眸,如雨雾散去,重新变明起来,他低头状似惊讶道:“啊,如果不是你说,我都没发现,抱歉,无意冲突了你,我这就去解决一下。”
说着,斐西诺将手中蜷成一团颤颤巍巍的悯希松开,轻轻松松把他放到一边的座椅上,然后起身,朝悯希刚才用力指的地方走去。
就像他口中说的,真的没发现,要急于去解决窘迫一样,他走路的速度有些快。
但走动的姿势和步幅,却是依旧遵守着皇室礼节,让人挑不出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
见他身影走进厕所了,悯希一下瘫到座椅上,像恐高的人刚从万米高空跳下来似的,双腿还在轻轻抖动。
……
斐西诺大步走进盥洗室。
每走近一步,他的脸色都深沉一分,好似在与某一种深重的、让人无法承担的情绪对抗,再晚走一步,就要被吞没了。
斐西诺闭上双眼,用力蹙紧眉心,仍然没能阻止住越来越颤抖的手掌。
他猛一下撑住盥洗台的边沿,当他抬头,望向镜子里自己通红的双眼后。
那股被理智硬生生压住的情感终于翻起万丈浪潮,将他彻底吞进了海底。
斐西诺翻过手背,望向纹路繁复的掌心,那里还有余温,属于那个人的。
和他十年前摸到过的触感一模一样,包括那个人说话的语气声音,和全部。
最重要的是,他手腕上,戴着的那一条和田玉手链。十年前那天,他大声说想和悯希结婚,悯希大步离去,他很害怕,害怕悯希就此不理他,想要求和,于是给悯希送了一条自己亲自编织的手链。
为了彰显与其他手链的不同,他私心地在和田玉尖端硬嵌进去了一颗紫钻,斐西诺在漫天薰衣草盛放的时节出生,紫色是他的代表色。
那点紫钻嵌得非常隐晦,在固定角度、方向才能看出来。
即便真有人做到全面假冒那个人,他亲手做出的东西,也不可能有人能盗用。
还有最无法忽视的……和他在一起时,全然控制不住的悸动。
不是他的幻觉,不是他疯了,从纪念花园到警署每一秒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斐西诺呼吸滚烫。
他用指甲掐进手背,直到见血。最好是、最好是真的。他可以不去问当年的溺亡真相,可以不去问他这几年的藏身地点,可以不去纠结他模样完全没见老的古怪之处,他可以完全装糊涂。只要是真的。即便是假的,他也不要醒来——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
他只是太恨悯希了,没有别的。
斐西诺从盥洗室里出来的时间有点久,悯希依旧在原来的座椅上坐着,他出来前姿态还算舒适,他一露面,悯希立刻坐直腰板。
悯希警惕地看着他:“陛下还好吗?您进去了很久。”
斐西诺微笑:“谢谢。”
悯希:“……”
天地可鉴,他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几年过去,斐西诺变成这个调子呢?一点也不可爱。悯希心里恨恨又惶恐地想着,身边椅子忽然嘎吱一声,斐西诺坐到了他身边。
与此同时,警署的办事人员走过来:“陛下,比对结果要明天早上八点出,非常抱歉不能让您立刻取到结果。”
斐西诺看了眼身边藏不住开心的人,抬眸笑道:“不碍事,我明天叫人过来拿就行。”
说罢,斐西诺站起来,将手摊向悯希,没等悯希狐疑问出他要干什么,斐西诺已然将他抱起来,从另一个出口出去,如法炮制地将他塞进了悬浮车里。
悬浮车开了二十分钟左右,天色深暗,已来到深夜,天边云雾密布,浓重的水汽在莎里斯蒂皇宫上面徘徊。
悯希被扶着踉踉跄跄从车上下来,抬头一看,看到比十年前更辉煌、更耸立的宫殿,神色略有些复杂,他没想到斐西诺会将他重新带回这里。
又是五分钟过后,悯希望着一间阳台面水的寝宫,神情更加一言难尽。
莎里斯蒂皇宫全然翻新,宫殿外皮都换了新漆,这间房却一如既往,连对水的方位都没变,一样的帐帘、一样的金色床褥。
看上去有人在定期打扫和保养,地面纤尘不染。
悯希正观察着,身后的斐西诺突然走近道:“去洗漱。”
悯希疑惑回头,斐西诺又将一件睡衣拿给他:“去。”
手里的紫色睡袍质地丝滑,尺码也能一眼看出完美符合他的身型,悯希正拿着犹豫着,斐西诺再次道:“去。”
这一回,斐西诺的声音低沉了些,悯希一个激灵,又想起在警署被他俯身凑近耳垂说话的情形,连忙炸毛地攥紧睡袍,奔进盥洗室里。
悯希刻意在盥洗室里待了很久很久,他承认,他是在有意磨蹭,在他预想里,斐西诺不会有耐心等这么久,或许会留个骑士在这,交待他些事情。
结果一出来,他直直瞧见床铺上的男人。
悯希嘴唇抖了抖,骇然出声:“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着急下,悯希连敬称都没有加,他紧盯住斐西诺似笑非笑的神情,陡然想明白过来什么,呼吸急促道:“我不要跟你睡!”
斐西诺抬了下眼,并不恼:“上来。”
“不。”
“上。”
“不要!”
悯希面红耳赤地喊出声,他盯着斐西诺用力呼吸,随后又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努力调整语气:“我的意思是,陛下身份贵重,我太低微了,怎么好上您的床,这不是在践踏您吗?”
斐西诺歪头:“最后一次机会,还不上?”
悯希蹙紧眉:“除非您下去。”
“讨价还价。”
斐西诺点点头,似自言自语:“我新制定的律法里,疑似犯亵渎罪的在结果出来之前,都要在牢狱里待着。也就是说,你现在本来应该在狱里的……我想想,要不要现在叫人进来,把你送到正确的地点呢?”
悯希还是不动:“你这是在威胁,随便吧。”
斐西诺对他笑,下一秒就偏头看向大门:“来——”
话音还没落,斐西诺就见自己旁边的枕头上,呲溜滑过来一团白白的东西。
两副枕头距离太近,以至于挤上来的这个人,哪怕团成一团,也难以避免地挨到了他的手臂,滑润的微凉感,缓缓地覆盖到身上。
悯希钻进被窝里,将被子猛一下拽过头顶。
好半晌,他的声音从被窝里闷闷传出来:“陛下我们睡吧,我睡相很好,晚上不会把你踢下床的。”
有几缕乌黑的头发从被子里流出来,斐西诺盯着那一处,用力闭上眼睛,眼皮下的球状微微滚动。
良久,他咔一下关掉壁灯,抬手,用被子裹紧悯希,再一点点凑过去,像缺乏安全感的幼崽一样,抵在悯希的后背上。
悯希好似龟缩在壳里不敢露面的兔子,也不敢挣扎,睡相也真的很好,没有乱动。
他缩在斐西诺的臂弯里,呼吸都很轻微。
二十分钟。
半小时。
一小时。
两小时……
悯希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
“洛淮塔上将!通讯室里有一则两小时前从皇宫发来的密讯,要由您的个人证亲自启动。”
“好,辛苦了。”
军部,洛淮塔从休息室里出来,随手抽出抽屉里的个人证,往光脑仪器上一刷。
加密的一串字符,慢慢在眼前浮现了出来:【加强港口的巡逻。】
没有称呼,直接下达必须要人完成的任务,言简意赅,是皇室那位帝王惯来的风格。
洛淮塔微抬眼睫,刚要无脑遵循命令,目光一掠,看到了屏幕上的下一句:【别让悯希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