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里斯蒂皇宫。
几名大臣位列红毯两边, 眉飞色舞道:“陛下,就按您说的建设矿星运输航线,未来一定大有起色, 攻歼舰的能源供给也必定会源远流长。”
“的确是好主意!同时,此举也能在一定程度震慑周边蠢蠢欲动的星盗, 一举两得。”
“陛下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实在难得, 我们莎里斯蒂拥有一个英明的陛下啊!”
从伊克大帝在位即侍奉左右的大臣们,个个嘴里不断说着好听话, 但能看出,他们每一句都是真情实感, 不是在有意恭维。
当初伊克大帝要退位给刚成年的斐西诺时,所有人都秉持热烈反对的态度,他们认为,斐西诺现在还挑不起担子,让他这么早即位,莎里斯蒂必将早早衰败。
那时,在大臣们的唱衰声中,斐西诺不但没有制止,甚至也没有发怒, 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 每晚勤勉处理公务到天亮,偶尔会亲自带兵突击到前线作战。
他用半年多的时间, 每一次, 每一次地展露出惊人的军事素养和天赋,以及丰富的储备知识,无可挑剔的皇室礼仪。
最后堵上了所有人的嘴,以亲身举动证明了伊克大帝的决定没有错。
直至现在, 所有人都对这位作风沉稳的帝王心服口服,再也没有一道反对声。
关于航线建设的议题结束,几名大臣彼此一望,说起:“啊,今天是那位的缅怀日,陛下是不是该巡游了?”
“对啊,民间的纪念车队大概早早出发了,皇宫的车队应该也差不多要走了。”
说起缅怀日,原本已经寂静下来的大堂又热闹起来。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车队的准备情况,还有人当场怀念起救世主在皇宫的那段日子,怀念完,又愤愤怒骂上帝不长眼,让那么好的人溺水而亡。
这是每一年缅怀日都会发生的情况,一旦提起救世主,有些资历的大臣都会痛心疾首,唾沫星子喷个不停。
接近几十人的声音响在封闭的大堂里,吵得人头疼欲裂。
然而,高座上的男人听着,却没有出声,他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好似已经睡死过去。
又过去半分钟,男人半阖的睫毛突然在某一刻急促加快眨动,额头也流出汗水。
“陛下?”
“陛下?”
“陛下!”
眨动蓦地停止。
斐西诺掀起湛蓝的眼眸,涣散的目光却没能迅速聚拢,飘忽着,好似一时没反应过来大臣们在说什么。
良久后,斐西诺才张口,缓慢出声道:“嗯,我换身衣服就启程,大家讨论一早也累了,早早回去休息吧。”
“是。”
闻言,大臣们纷纷后退,然后鱼贯而出。
不多时,大堂内最后一名大臣也踏出门,转身前,还贴心地合上了门。
当最后一丝门缝彻底闭拢。
斐西诺按在座椅上的手猛然暴起,眼中一丝暴戾闪过,抬手就要掀飞桌子上的所有东西。
一旁的亲兵早有准备,连忙拿过备好的水杯递过去:“陛下,冷水!”
塞满冰块的杯子叮当当响。
斐西诺手里猝不及防被塞进一杯水,身体霎时被刺骨的寒意一激,体内沸腾的火也稍停了一瞬。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攥紧杯子,仰头就喝下去。
亲兵见杯子里的水被全部喝完,又递过去一条毛巾,忧心问道:“陛下,好些了吗?”
“每年您精神力都要暴走一回,平时小暴动也接连不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斐西诺攥着杯子不说话,眼见杯壁逐渐出现大大小小的裂纹,亲兵大惊,伸手就要去拿过那杯子。
斐西诺却猝然一抬手,将杯子放在桌面,哑声道:“我没事了。”
亲兵狐疑,“您真的好了吗,如果身体实在不适,今天的巡游叫一名骑士去顶替也行,找一名身型与您差不多的……”
斐西诺低喝:“住嘴。”
亲兵立马闭紧嘴,退到了一边。
当前斐西诺体内的暴动的确已经平息了,但脑袋里的疼痛余韵还没有消退,眼前的景象一时是金碧辉煌的议事厅,一时是。
一时是……连他都说不清是多久远的过去。
奢靡的、连壁纸上一条枝蔓都是由金箔雕刻成的寝宫里,床单撕毁,棉絮乱飞,红丝绒地毯上洇着暴怒打翻的石榴汁,举目望去充斥着混乱颓唐的气息。
窗帘是向内紧紧闭拢的,门锁锁没锁都不重要,因为外面有重兵把守。
两名亲兵手拿电光环绕、比电蚊拍的高频振荡电路还要强效数百倍的电击棒,守在门口禁止任何活物进入和出去,能让那扇门打开的,仅有从王储殿下口中亲自说出的“我同意和赫伊大公家女儿见面”,则为唯一的释放口令。
室内乱糟糟无处下脚的地面,全是人发泄丢出去的生活用品,翻倒的沙发边上,沙发脚和墙壁形成的角落里,有道呼吸微弱的身影孤零零地坐着,身上披着一张被子。
被子盖过那人的额发、眉弓和眼睛,只能看见鼻尖和锋薄的唇瓣。
他已经维持这个了无声息般的姿势许久,直到门外那些只遵从伊克大帝的亲兵,发出尊敬的询问声:“悯希阁下,我们接到伊克大帝的指令,您可以自由出入这间房。请问您现在是要进去吗?”
“悯希”两个字,如同久违的甘甜雨水,一头浇到了屋内干枯的稻草上,斐西诺那双暗沉沉的双眸,恍然清醒般,一点点迸发出死而复生似的喜悦。
门被打开。
斐西诺一把拽走肩上的被子,站起来,朝门外那纤细的身影疾速走去。
每走一步,斐西诺都好似在重新焕发光彩,连颤抖的声音都听起来是快活的。
“你,你来找我……”
悯希进到室内后,门外两名亲兵自觉为他们关上门,也没有出声嘱咐王储殿下不要动往外逃的心思。
一旦斐西诺看见悯希,斐西诺就会自动屏蔽旁人,眼里也只能锁定住悯希,旁人的话他是听不见去的,这些亲兵早已习惯。
悯希对王储殿下而言,是无论其他人与斐西诺相识多久、共患难多少次生死时刻都无法超越的存在。
“你这是在闹什么脾气呢?”
悯希看到屋内的狼藉,目光略显嫌弃,他伸出两根手指,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条裤子,“裤子也到处乱丢?”
如果是往常斐西诺看到悯希捏着自己没有洗的裤子,他一定会羞耻得跳脚,但现在,他只是咬紧牙关,特别委屈地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两天了!”
“我每天都给你发消息,就这两晚没发,你都没有发现!”
说到这个,悯希有点歉意道:“我这两天在忙慕仑的事。谁说没发现,现在不是发现了?我问了人,才知道你和伊克大帝吵架了,被关在这里。”
悯希的解释没有让斐西诺满意,但暂时没再纠结,他重重哼一声。
没有外人,没有一意孤行压迫他的伊克大帝,这位年轻的王储像个小孩子似的,咬牙切齿地发起脾气来:“我不想和他吵,但他非要我去见赫伊大公家的女儿,连老鼠都能猜到他的心思。”
“我讨厌指定婚姻,我讨厌别人强迫我和谁结婚!讨厌、很讨厌!”
原来在为这个吵,悯希恍然,又顺毛道:“我赞同,如果有谁逼我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我一定会发疯。”
斐西诺大力起伏的胸口微微缓和,睫毛覆下来,遮住有点仓皇的眼眸:“你也是这么觉得的……你不觉得我做错了对不对?”
悯希认真点头:“维护合法权益,拒绝无理要求,即便你是一国王储,在自己的婚事上也拥有这种权利。”
没等斐西诺唇角松动,悯希又道:“但你这样的对抗方式也太消极了,不吃不喝,对你自己身体的损害多大。伊克大帝不仅不会理你,你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斐西诺狠咬了一口嘴里的肉:“那我能怎么办?”
在斐西诺又要咬第二口时,悯希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制止他的动作:“或许你可以改变下心态?”
“改变心态?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为摸上来的手指感到悸动,听到这句话,斐西诺不敢置信地拧起眉,“你让我调整自己的心态,去接受那门婚事?”
悯希沉思道:“你未来迟早要登位的,你也迟早要有多个妃子,这些根深蒂固的惯例,你很难抗衡,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早点习惯,如果习惯了自己会有多名妃子,那单单一门婚事也就……”
他迎上斐西诺喷火的目光,“好好好别生气,我懂了,你只想要和一个人结婚,不想要妻妾满堂是不是。很好,非常好,专一深情,你有这样的觉悟简直不要太好!”
听着悯希的话,斐西诺沉默一秒,忽然呼吸凌乱道:“所以,你对我的婚姻对象一点也不在乎对吗?!”
悯希困惑皱眉,不知道他的关注重点怎么会是这个。
他尽可能耐心道:“不是不在乎,是我管不着,没办法管,你要是有属意的对象,能和喜欢的人结婚,最后奔向婚姻殿堂,我当然举双手双脚赞成。这个世界上,我一定是除伊克大帝外最希望你能幸福的。”
斐西诺肩背先是一僵,再是冷笑起来:“你想让我幸福?行。”
从那声冷笑中,悯希没听出多少欣喜之色,他犹豫着要不要再转换个方向哄。
斐西诺突然笃定道:“我要是和赫伊大公家那位结婚的话,绝对不可能幸福。”
悯希愣了愣,然后笑:“那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有想结婚的对象了?如果真是这样,伊克大帝肯定也不会强迫你,他只是希望看到你开枝散叶,有一份门当户对的爱情。”
他举手强调:“当然,我不提倡婚姻用金钱和身份来凑对……啊,我明白了,你这些天这么闹,是你想结婚的那个人的家境,不太符合伊克大帝的标准,他不准你结,是不是?你早说啊,我替你向伊克大帝求情。”
“我想,伊克大帝也不是顽固的老头,晓之以理的话,他肯定也能听进去的。来,你说,对方是谁?”
斐西诺眼神冰冷,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悯希用撸猫的手法,往斐西诺的脑袋上轻揉,诱哄道:“怎么不说话?你放心,不管是谁,我都会用尽全部手段帮你劝伊克大帝。”
“我保证,我一定能劝动伊克大帝。”
斐西诺顿了顿,硬邦邦道:“你确定要我说?”
悯希疑惑:“这有什么不确定的,我总得知道你心里的人是谁,才能想办法和伊克大帝说。”
斐西诺转过眼眸,一眨不眨盯住悯希。
悯希笑眯眯的:“怎么啦?不好意思吗,我猜猜,是不是亚廷侯爵的二女儿,那小姑娘特别可爱,还是奥瑟特元帅的大女儿,温温柔柔的,啊还有那个……”
“我要和你结。”
悯希:“?”
“我要和你结。”
悯希:“……”
“还要我说第三遍吗,我要和你结。”
空气有一秒似乎是没有流动的。
悯希慢慢地、有点恍惚地蹲下,捡起地上残留汁水的高脚杯,“嗯……看来这杯石榴汁加了点酒精?”
“给未成年喝酒,这些亲兵骑士素养堪忧啊,我得去提醒提醒。”悯希边说边有点见鬼似的往外走。
身后斐西诺蓝眸淬冰,骤然变冰寒,他大步走过来,挡住悯希道:“我没醉,我也没开玩笑,我就是要和你结。”
悯希还有点懵,没什么反应,斐西诺见状,直接上手握住悯希的手腕。
与悯希对视了几秒,斐西诺忽然面色失控,激动道:“我一点也没撒谎,你觉得我哪里在说谎?在宫里住这么久,你想也该想明白了,我只准你碰我,只准你进我的寝宫,别人做的我会生气的事只有你做我不会发火,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够明显吗?”
悯希的脸色慢慢淡了下来:“王储殿下,开玩笑也要有个度。”
斐西诺低吼:“我没开玩笑!我喜……”
悯希打断道:“我想起来还有事情,先走了。”
话音刚落,悯希转身就走,斐西诺向前伸手捞了捞,连悯希的胳膊都没捞着。
他气急攻心,风度全无地在后面大声吼道:“你不是要帮我吗,你个骗子!你信誓旦旦说希望我幸福,无论我和谁结婚你都会劝伊克大帝,结果呢,你是全天下最大的骗子!”
悯希急着跑,口不择言道:“确实,我这个人挺混蛋的,就爱骗你们这些小孩,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说着,悯希就要开门。
斐西诺大步走过去,从后面箍住悯希的腰身,把他从咫尺之间的大门处,硬是抱离地面,走到了沙发旁。
悯希骇然,不知道斐西诺的臂力何时增长到了这么遥不可及的程度,他蹙眉:“放开我。”
斐西诺恍若未闻,抱着他坐到沙发上,不让他离开。
斐西诺牢牢抱着悯希的腰身,另一只手则在悯希想出声叫人的时候,掌心张开,精准地捂向他的嘴。
所有声音都瞬间被捂回喉咙里,变成几声细软的呜呜声,而悯希那细腻如脂的脸颊两侧,也霎时出现几道不轻不重的指痕。
这段时间斐西诺从来没对他这样粗鲁过,这样一抱,悯希一时心中也浮出几分火气,烈烈烧在心头,他在斐西诺的□□乱蹬起来,然后低下头,用那微微尖利的虎牙,一口咬上斐西诺的手臂。
斐西诺的腕骨附近,顿时出现几道锐利的牙印,深可见底,他吃痛一哼,拢在悯希腰身上的手略微一松。
趁这间隙,悯希立刻要站起来,然而斐西诺的失神仅是毫秒之间的失误,他反应得极快,当即重新拢紧悯希的腰肢。
悯希一脚踩上他的鞋面。
双方一起使力,结果就是两人双双从沙发上滚到地面。
悯希额发全乱了,凌乱地遮在漂亮的眼皮上,他气得不住喘气,用不能理解的眼神在斐西诺脸上徘徊,但又恼火得懒得问斐西诺到底在发什么疯。
他指尖蜷缩,在地毯上摸到一条毛巾,骤然拿过来,环在斐西诺的脖颈上。
刚开始的缠绕,看上去像是要给斐西诺系一个领结,但在领结成型的前一步,悯希却是直接向两边一拉!
斐西诺差点被这一下勒得眼前一黑。
他双手一松,悯希滑溜溜的如同一条鱼钻出去,拍拍身上的褶痕,连看斐西诺一眼都懒得,大步往门口走。
“我不准你走,”斐西诺剧烈喘息,半疯半魔,“我不准你走!”
悯希认为,现在的斐西诺神志不清,说话胡言乱语,没有一句能入耳的,悯希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伸手按向门把。
斐西诺两天没吃饭,全靠一股气撑住,这一勒把他勒得彻底没力气再站起来了,眼见悯希打开了门。
斐西诺眼中的惊惧、悔恨和绝望崩溃凝聚成一团,几乎要把他吞没,他在后面咬牙威胁:“你今天从这里离开半步,以后都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回应他的是,悯希毫不留恋的脚步声,和眨眼消失的衣角。
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踏、踏、踏……伴随着逐渐闭上的门,在那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化作噩梦,侵入斐西诺的大脑,让他痛苦难眠。
可在那天之后,悯希就将斐西诺未尽的告白忘了,还是和他像原来那样相处,会陪他吃饭,会回他信息,但不会再做进一步的举动。
而再在那之后,又是三天,悯希就消失了——
回忆到此结束。
大堂内喘息声深重。
斐西诺恍若身临当年之境,浑身大汗淋漓,他撑住桌面的指尖微微发抖,被汗渍濡湿的衣服下摆微微发透,露出暴乱充血的小腹青筋。
见状,亲兵似乎想让他分神、没那么痛苦,绞尽脑汁找话题:“陛下,今天是缅怀日,每到这天其实我都有一个疑惑。”
斐西诺声音呕哑:“说。”
亲兵马上说:“当年洛淮塔上将交出的监控中显示,悯希阁下曾去过冰原湖,并投身进湖里。”
“但那之后,我们用全帝国最先进的打捞仪器,打捞了整整半年,都没捞出半具尸体。冰原湖有大片监控死角,有没有可能,悯希阁下根本没有死?”
关于这一点,早之前就在莎里斯蒂皇室内部激烈探讨过两轮,斐西诺也曾怀疑过,悯希这样瞒天过海、大费周章,就是被他的告白吓住,于是想尽办法从他身边离开。
现在说不准在哪里改名换姓活着。
可斐西诺加强港口人脸识别,强制全宇宙不管大小买卖都用人脸支付,如此高强度的识别接近十年了,也没有悯希半点消息。
斐西诺沉默好半晌。
忽的,深呼一口气:“就算他真的活着——”
“他令我痛苦至今,发疯至今,即便之前对他的感激有多深,到今天,也早已磨灭得一分不剩。如果我再遇到他……人们或许并不渴望拥有一个诈尸的救世主,当一个深藏在众人心中、每年都会缅怀的白月光,会更好,不是吗?”
斐西诺笑声沉沉,眸光也十分诡谲。
亲兵听得心惊肉跳,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声道:“您的意思是,如果悯希阁下真的还活着,您就,就……”
斐西诺垂下头,望向矮他将近半头的亲兵,眼中有些失望地露出点责怪来,仿佛在埋怨亲兵怎么连这也听不懂。
“当然是。”
斐西诺挽起唇角,蓝眸里疯意尽显:“格杀勿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