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商陆……醒醒……”
李商陆昏昏沉沉中醒过来, 她费力睁开眼,看到江芙沾满泪水的脸。
喉间有些干渴, 她笑了笑,张开唇道,“娘,你活下来了。”
然而下一刻,江芙却捂住了她的唇,压低声音颤抖着道, “躲到衣柜去,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发出声音,记住了吗?”
李商陆怔忪地望着她。
为什么?
她不是让所有人躲在家里了么?
大家不是都已经活下来了么?
江芙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推搡着塞进了衣柜。
李商陆浑身乏力,手撑在门板上想要出去, 却听到吱嘎一声轻响。
房门开了, 一道缓慢的脚步声踏进屋内。
“现在,轮到你了。”
透过门缝,李商陆瞳孔疾缩。
蒙面的魔修不紧不慢地扼住了江芙的喉咙,将她从地上提起, 玩味的笑, “那个会修炼的修士究竟在何处?”
他去过沈家了, 那里空无一人。
可家中种种痕迹都表明,这家人是匆匆离开的,或者说, 像是提前知道他会来,所以逃走了。
江芙死死盯着他,眼底满是恨意, “我说过了……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昼玄。”
不要。
不要!
李商陆面色煞白,爹娘的惨死即将又在眼前重现。
“哎,”千墟无奈地把江芙丢在地上,俯身下来,“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你难道没看见我什么是如何杀掉他们的?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便饶你一条性命,如何?”
“我根本不知道!”江芙发丝散落,身后便是躲藏着李商陆的衣柜,她惨笑了声,“你就算杀了我也一样,倘若我真的知道昼玄是谁,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夫君被你杀死?”
千墟凝视她片刻,倏忽笑了,“说不定,是因为你夫君对你而言并不重要,换个人杀,兴许你就会说了呢?”
闻言,江芙脸色忽变,“你说什么?”
千墟目光越过她,望向了那只衣柜。
“你女儿的性命,应该能撬开你的嘴吧?”
李商陆推开衣柜,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自己,站在江芙身前。
“你要找的人,天亮之前就会回来。”她喘息着道,眼底满是杀意,“昼玄仙君,我说的没错吧?”
千墟神色微顿,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继续说。”
“他到仙山去拜访渡蘅上君,来回正好一日,天亮之前就会回来。”李商陆不着痕迹地伸手按在江芙的衣袖上,沉声道,“你赢不了他,他虽修为暂时不如你高,但仅凭剑招也能将你杀到只剩残魂。”
闻言,千墟脸上笑意果然消失,“然后?”
“我与昼玄有婚约在身,他极爱重我。”
“商陆!”江芙不可置信地望向李商陆,将她抱进怀里,“你不要胡说,我们根本不认识什么昼玄……”
李商陆挣开江芙的怀抱,直勾勾盯着千墟,“你不就是想除掉他么,我可以帮你逼他就范,但你要放过我娘。”
江芙从未觉得眼前的李商陆如此陌生,好似一夜之间长大,可一个母亲,如何让自己的女儿替自己陷入险境?
“商陆年岁还小什么都不懂,”江芙跪下来,不住恳求,“她生着病胡言乱语,根本不认识什么昼玄,你放过她,我愿意跟你走,你要杀要剐都可以!”
千墟漠然看着她们,似是在看一场无趣的戏,“我何须你们帮忙,不过是用性命威胁昼玄而已——只要一个活的就够了。”
话音落刚落,李商陆脸侧溅上滚烫的鲜血。
女子低弱的哀求声刹那消失在寂静的夜,李商陆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到血泊中了无生息的江芙。
她忽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千墟自高而下地冷睨着她。
李商陆没有回答,只俯身下来,轻轻抱了一下江芙尚还温热的身体。
下一刻,她瞬间拔出头上的发簪,捅进了自己的颈子。
鲜血淌进衣襟,眼前渐渐模糊,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望着千墟那副阴戾暴怒的神色,李商陆毫无感情地扯起唇角。
“我一定,杀了你。”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她不相信自己逃不出这虚假的幻境,她不相信自己救不了爹娘。
她不信!
李商陆再次睁开双眼,眼前果然又是熟悉的卧房,李寒烨大惊失色地望着她。
“商陆,你这是怎么了?”
她松了口气,至少赌对了。
只要她死去,幻境便会重回到她进入幻境的那一刻。
因为千墟曾说过,这幻境会永远将她困住,而且,如果她真的死去,千墟就无法再操控小黄了。
所以她不会死,只会一直重复在这一日。
李商陆这次比上次冷静许多。
千墟是来找沈长异的,找不到沈长异,说不定会把芳草城里所有人都杀掉。
想要活下来必须全家逃出这座城,可这样只能保住李家。
爹娘会听她的话留在家里,也可以因为她的恳求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但沈家不会。
沈家怎会因为她一句话就跟着搬出城外?
更何况明日便是沈长异的及冠之日,沈康年和陈朔一定会等他回来。
既然如此,那她直接去见那魔修,只要能拖到沈长异回来就行。
“商陆,你怎么不说话?”李寒烨心急如焚地望着她,作势便要出门,“爹这就去找大夫,你快回床上躺着。”
李商陆这次没有拦住他,只是道,“爹,我没什么大碍,自己去医馆抓药便是。”
闻言,李寒烨半信半疑地望着她,“还说没事,你这脸都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了。”
李商陆勉强笑了笑,故作风轻云淡道,“我真没事,你少操点心吧,本来就老,操心多了更老,当心我娘嫌你丑不要你。”
李寒烨:“……你娘可喜欢我了!”
“我不跟你说了,得赶紧去抓药,不然都没办法见人了。”李商陆头晕目眩,竭力克制着身体的不适,迈出门槛。
见她语气平静不似有事,李寒烨也放心些许,“别怕,你爹我小时候脸上也起疹子呢,只要不发热就不是什么大事,你确定自己没有哪里难受么,要不要爹陪你去?”
“都说了我没事。我都多大了,起个疹子还要爹陪着看病,说出去让人笑话。”李商陆低声道,“还有,怪不得我总起疹子,原来全都要怪你。”
李寒烨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好好,快去拿药吧,早些回来,我去帮你娘算账本。”
“嗯。”李商陆轻轻应了,低垂着头离开。
不可以倒下,不可以晕。
她强撑着来到沈家门前敲门。
依旧来晚一步,沈长异走了,定是方才跟爹解释时耽误了功夫。
罢了!
李商陆本也没对他抱多大希望,没有跟沈康年解释,转头去往医馆找大夫开药。
“我给你开个药,拿着药回去后熬煮三个时辰,每隔一炷香便外敷一层药膏,疹子消退后在床上躺着睡一觉就能好。”
李商陆没有急着接过药方,只是淡声道,“有没有能缓解头晕目眩的药?”
大夫动作微顿,有些严肃地看向她,“光吃那种药不行,必须得外敷药膏,否则……”
“你只管开就是,我必须要清醒到今天晚上。”李商陆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取出银两搁在桌上,“不必找了。”
大夫拗不过她,叹了口气,“好吧。”
从医馆服下药出来,李商陆回到家门前,坐在台阶上。
曾几何时,沈长异便是坐在这里等她的。
门前有棵老树,正好落下一片郁郁葱葱的树荫,将她的身形遮盖完全。
来来往往的人群皆朝她投来异样的视线,那红疹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可李商陆无心去管。
她要在这里等,等千墟,也等沈长异。
晌午,李寒烨喊她回屋吃饭。
她坐在饭桌前,望着爹娘担忧的神色,笑着道,“行了,我真没事。而且已经吃过药,不用担心我。”
江芙往她碗中夹了块肉,心疼地道,“怎么突然发了疹子呢?都怪你爹,定是你爹早上给你做的饭有问题。”
听见这话,李寒烨被呛到咳嗽两声,连忙转移话题道,“今天你世叔和叔母要来,一会吃完饭估计就到。”
李商陆有些错愕,这件事分明没有发生过。
对了,那时她正生着病,李家的门敲都敲不开,沈康年他们便没有来打扰,原来他们今日本是要来李家做客的。
也罢,等送走沈父沈母,她再去门前等也不迟。
吃过饭后,沈康年和陈朔果然来了,还带着各式各样的礼品。
“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真是见外。”李寒烨嘴上这么说,手却毫不客气地接过礼品收下,“快坐快坐,正好商陆也在。”
沈康年落座,目光往李商陆身上看去,“商陆生了病,怎不在床上休息?”
李寒烨无奈地嘟哝两句,“我家姑娘是铁打的呗,非要自己硬扛。”
几人又寒暄片刻,陈朔终于忍不住切入了正题。
“寒烨兄,芙儿,我们这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说……”陈朔抿了抿唇,目光却望向李商陆。
李寒烨和江芙对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她要说什么,两人神色微变,皆有些尴尬。
“你们也知道,我家就这么一个姑娘,”江芙低声道,“况且这本就是他们二人的婚事,便让商陆做主吧。”
听到这话,陈朔张了张口,又实在羞于启齿,干脆用胳膊碰了碰沈康年。
沈康年连忙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词句道,“商陆,世叔和叔母是想来问问你,你和长异的婚约……可还作数?”
李商陆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的意思。
“你别担心,若是你不想嫁,我们绝不会以婚约要挟你,只是这婚约一日不解除,对长异而言倒没什么大碍,却不方便你再另寻人家。”
自从两家结下婚事之后,李家从没有人上门说亲。
“若是你想嫁……”陈朔接过沈康年的话,抬眸望向她,有些希冀地道,“我们可以等,商陆想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
话音刚落,李寒烨轻咳了声,“商陆,你放心大胆地说,爹娘和世叔叔母都支持你。”
他家姑娘看上去对这方面丝毫没有兴趣,几次提起婚事也都被商陆嫌烦搪塞过去。
李寒烨清楚,商陆现在只把沈长异当成玩伴看,毕竟是从小一起在泥巴里打滚长大的,真有男女之情的话,李商陆绝不会在见到沈长异时那般嫌弃。
她几乎没给过沈长异好脸色,更不会在沈长异面前害羞、紧张,甚至从没展现出对沈长异的不同之处——哪怕只是玩伴,也该与对待其他人时有些不同之处吧?
沈康年和陈朔提心吊胆地等待,随着李商陆的沉默,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事,商陆,不用放在心上。”陈朔难掩失落地牵起唇角笑了笑,“不管你怎么选,我们还是会将你看作自己的孩子,以后长异就是你的哥哥……”
“我嫁。”
陈朔声音骤顿,满堂皆静,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李商陆抬起头,眼底泛着泪光,却轻轻笑着,
“爹,娘。世叔,叔母。”
“我愿意嫁给沈长异。”
千墟想让她怨恨沈长异,试图将一切罪责怪在沈长异头上。
不可能。
她的恨从来清楚明白,绝不冤枉。
沈长异没有错,错的是天意,是时辰,是千墟!
即便真的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依旧会嫁给他。
那个跪在爹娘尸身面前,发誓承担这份仇恨的沈长异。那个昼夜无休刻苦修炼,四处奔走除魔的沈长异,那个无论赶走多少次,还是会默默等她回头的沈长异。
李商陆想嫁给他,想跟他厮守一生,同他一起承受这份苦楚,想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永远会在他身边。
恨与爱此消彼长,恨如潮水褪去,她才知自己情根深种。
倘若他们真是彼此命中注定割舍不断的劫数。
她祈愿,此劫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