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这个自称昼玄的男人, 是下凡之前的沈长异。
李商陆不了解他的一切,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陌生, 昼玄就像某个上古传说里才会出现的名字,如果到明昼宗的藏书阁去翻翻古籍,没准能对他的经历知晓一二。
说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可能,这毕竟是世间唯一一位能够亲眼睹见的真仙。
李商陆自认为已经对他足够客气了,哪怕他顶着那张看着就来气的脸说了让人恼火的话, 李商陆还是能忍一忍。
“这种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你代替不了他,我跟他的事你也管不着,去忙你的要事吧。”李商陆冷漠地说完便转身离去,今日还要去买炼丹用的药草,很快便是术法试炼, 她不想半途而废。
闻言, 沈长异静默看了她一阵,随后收回视线,身形消失在原地。
李商陆若有察觉般停下脚步,半晌, 回头去看, 身后已再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指尖用力掐进掌心, 几乎感觉不到疼。
李商陆现在可以确定自己非常、非常厌恶这个昼玄。
买完药材,又炼了一整日丹药,直到深夜, 腹中饿到胃痛,她才想起自己一天没有吃饭。
半夜三更,酒楼摊子都已经打烊, 她打开储物戒,里面的干粮在秘境试炼的时候就吃光了,李商陆胃痛得厉害,觉得自己再不吃点东西恐怕就会死。
可这深更半夜上哪里去找吃的,李商陆看了看时辰,默默地爬上床。
睡一会吧,没多久天便会亮。
身体蜷缩在软被里,她努力逼自己入睡,可脑海里总是浮现沈长异的脸,每次她忘记吃饭,总是沈长异做好端给她,而且要盯着她吃完才放心,以至于她没人提醒之后,竟然忘记了吃饭。
没什么大不了。
饿一天不会死人,早上醒了再吃也一样。
翌日清晨。
李商陆眼下泛着青,在包子摊买了十个包子,虽然最后只吃下了五个,但剩下的留着晌午晚上吃正好。
回客栈时,她听到有人在谈论某个混账。
“我今天在太阴山见到剑仙大人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不知为何他似乎心情不好。”
“剑仙大人的心情岂是你能看出来的,你在哪碰见剑仙大人的,现在他还在那儿吗,我还想再找他求教一下剑法。”
“我就是看出来了,感觉剑仙大人和平常不太一样,他只跟圣女说了几句话,你我什么身份,就别去自找没趣了。”
李商陆脸色更沉,从他们身旁面无表情地经过,回到房间,继续炼丹。
她拿着木杵狠狠砸在药草上,捣个稀烂。
*
太阴山,圣女殿。
裘寒玉略显紧张地坐在案边,为沈长异递上一杯茶。
似是看出她的拘谨,沈长异接过茶盏,淡声道,“不必拘礼。”
他声音平静,可裘寒玉却无法平静。
面前之人并非沈长异,而是在下凡之前,来自天界的昼玄真仙。
哪怕他用如何风轻云淡的语气开口,只要想到他是真正的仙人,旁人便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敬而远之的心情。
没有任何一个修士,不会对真正的仙人心向往之。
他们毕生所求,便是飞升成仙。
裘寒玉亦不例外。
她从前并不知沈长异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天赋很强,没成想他竟是仙人下凡。
上君将此事告诉她时,她消化了许久,又觉得这样似乎才更合理。
放眼古今,能有如此强悍天赋之人,又怎可能是个凡夫俗子?
心有惴惴,裘寒玉小心斟酌着开口,“不知仙君来太阴山所为何事?”
闻言,沈长异搁下茶盏,眸底一片空无,令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太阴山位居极南之地,是离魔域最近的宗门,我想知道魔域的近况。”
听到他的话,裘寒玉忙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毫无保留告诉给他,“当下有您以一己之力镇压魔修,较之从前,天下已安定许多,不过,大多魔修仍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沈长异应了一声,又陷入沉思。
他思考的事,裘寒玉恐怕永远也猜不到,但她能看得出来,昼玄仙君和剑仙大人有些许的不同。
从前她曾问过沈长异,为何会来除魔?
沈长异给她的答案非常准确,他是为了找到一个魔修。
那时裘寒玉惊讶极了,她原以为沈长异会说,除魔卫道乃修士之责,亦或是为了天下百姓能够不再担心流离失所。
可他并没有说出那般无私伟大的话,而是坦然说出自己的目的。
沈长异是更像人的,而昼玄仙君,更接近不喜不悲、无怨无怒的神。
他们二者之间,有着些许微妙的不同之处。
后者令裘寒玉更难接近,连自己要说什么话来打破这场沉默都不知道。
半晌,沈长异似乎没有其他话要同她说,起身便要离开。
裘寒玉心头一颤,跟着起身送客。
走到门边,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叫住他。
“昼玄仙君。”
沈长异动作微顿,立在原地,静静等待她开口。
“您昨夜可有回去看过商陆?”
闻言,沈长异想起了那个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而且有些咄咄逼人的凡人女子。
他摇了摇头。
昨夜他去了很多地方,想知道他的凡人之身有没有尽到镇魔的责任,至于那位妻子,他时间有限,并未回去看望。
而且,昨日临走之前,她说了,让他去忙自己的要事。
想来是位通情达理的妻子,只是嘴上有些不饶人而已。
裘寒玉听完他的话,不禁皱了皱眉,“恕我多言,昼玄仙君,您在剑仙大人的身体里,兴许只会停留一段时间。可等您走后,剑仙大人还要和商陆生活一辈子。”
沈长异漠然望着她,似乎并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裘寒玉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世上没有哪个妻子能够忍受夫君的冷落,您至少也该代剑仙大人照顾照顾她,我相信剑仙大人是绝不会忍心让商陆感到孤单的。”
半晌,沈长异从她脸上收回目光,不知想了些什么,淡声道,“知道了。”
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裘寒玉抿紧唇,喃喃自语,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好不容易开始得到了幸福,不要被另一个自己弄丢啊。
*
沈长异不明白。
为何所有人都让他去看望陪伴李商陆?
上君如此,裘寒玉亦是如此。
李商陆看起来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譬如昨日她亲口赶他离开,那副模样并未有半分不舍。
立在房门前踌躇许久,他还是敲响了房门。
门吱嘎一声被拉开,面面相觑,半晌,哐当一声巨响,房门又砸了回来。
沈长异:“……”
他试探着又敲了两下,对方丝毫没有要给他开门的意思。
是在生气么?
原因是什么?
沈长异想不通,他立在门外,附近走来几个小弟子,见到他后惊讶而激动地凑上来。
“剑仙大人,您怎么会来这里!”
“剑仙大人,我刚修习了您的山玉剑法,您能否帮弟子指点一二?”
“喂,我先来的,懂不懂先来后到?”
“剑仙大人,您用过晚饭没有,要不要一起吃?”
沈长异蹙眉片刻,语气冷淡,“我没有时间。”
既然李商陆不愿见他,他也没有办法了。
这份记忆没几日便会消退,他想趁彻底失去记忆之前,看看那场兴许会让凡间毁灭的浩劫是否已经被自己改写。
这也是他当初下凡的初衷。
正当他要掐遁地决离开这里时,面前的房门倏然被打开了。
李商陆一把将他拽进门内,又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围上来的小弟子们,哐当一声把门摔上。
“是剑仙大人的表妹,难怪……”
“好可惜,我还以为能跟剑仙大人讨教一二呢。”
“快别说了,不如你下辈子也托生成剑仙大人的亲戚,如此天天就能见到剑仙。”
“嘁,我干嘛舍近求远,直接讨好剑仙大人的表妹不就是了,一样也能见。”
“哈哈,这话倒也是,谁不知道他们手足亲密,没准还真能行。”
他们并未走远,声音连李商陆都听得到,何况沈长异。
两人都沉默下来。
“他们为何称你是我的表妹?”沈长异率先开口,他对自己的卜算很有自信,那日算出来李商陆是他的妻子,绝不会出错。
李商陆却没有回答他,只冷冷盯着那张跟沈长异如出一辙的脸。
“日后沈长异飞升成仙,在凡间的记忆还会保留么?”
她问的突兀,沈长异微愣了愣,思索片刻,答道,“应该会。”
“应该?”李商陆声音很冷,步步逼近他,“我不要什么应该,你不是真仙么,连这也不知道?”
沈长异有些不适应她的接近,下意识后退,直至退到角落,后背抵在墙上,他轻吸一口气,低声道,“我只飞升过一次,并不能确定下次。”
太近了。
呼吸喷洒在颈侧,痒痒的,鼻尖还能嗅到温热柔和的兰草香气,似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无处可逃。
身前面容姣好的女子,唇边溢出一丝嗤笑。
“你知道什么?不妨都说来听听。”
他莫名不敢对上她的视线,错开眼,声音也小了些,“你问,我答便是。”
“好。”李商陆直勾勾盯着他,“我问你什么答什么,倘若你敢撒谎,我便……”
她噎了噎,竟找不出能威胁他的话来。
她又能怎样奈何现在的沈长异?
“我不会撒谎的。”沈长异皱眉道,似乎对她质疑自己人品这件事有些许不满,“你尽管问。”
李商陆眯了眯眼,沉声道,“好啊,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你的情劫?”
沈长异面色微顿,良久,他困惑地道,“大家不是都知道?即便是凡人之身的我,亦可以卜算出情劫。”
他卜算李商陆的身份时便已知晓情劫,上君也与他提起过此事,只说他们的情劫或许已经消解,他还以为李商陆也知道。
话音落下,李商陆脸上失了血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们都知道。
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这算什么?
怪不得上君看她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的防备,怪不得沈长异从不过问她那日为何要给饭菜下毒。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她是个十恶不赦无可救药的恶毒妻子!
“怎么了?”
沈长异望着她,轻声道,“李商陆,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李商陆忽然抓着他往门外推,“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出去!”
沈长异有些错愕,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他有些无措地想捉住她的腕子,却无意触碰到了一滴眼泪。
很烫。
“你哭了吗?”
他小声问。
李商陆抬眼望向他,眼尾果然已经红了一片。
沈长异、不,昼玄从没弄哭过任何一个女子。
可以说飞升之前,他甚至没有跟女子说过话。
自生下来他便失去双亲,跟从捡到他的师尊,在山上潜心修炼,直至飞升,他的一生简单到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更不用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
妻子,对他来说是极其陌生的词。
妻子哭了,两个词加在一起,他想都没想过。
沈长异短暂空白了瞬,从怀中取出手帕,想要帮她擦拭那些眼泪,可犹豫片刻,他又觉得有失礼数,实在不妥,于是只将手帕递到了李商陆面前。
“需要么?”
李商陆静静看着他,缓慢抬手抹去脸侧的泪,“不需要。”
沈长异怔了怔。
“我不需要你了。”
李商陆走到书案边,取出纸笔,声音很淡,
“来和离吧,沈长异。”
-----------------------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