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她与沈长异的拥抱, 似乎总是在某一方感到脆弱时才会有。
李商陆将脸埋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没有任何缘由,她只是想抱着这个活生生的沈长异。
哪也不许去,就算是进了阴曹地府也要回到她身边。
身前人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抱住自己,身体僵硬了片刻,缓缓伸出手,指尖抵在了李商陆的额头。
半晌, 他把人,轻轻推开了。
李商陆愣了愣,眼泪还沾挂在睫羽上,茫然地望着他。
沈长异从她怀里离开,将手帕递去,神色平静, 声音很淡。
“需要么?”
李商陆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呆在原地,什么话也没说。
沈长异似是有些困惑,片刻,将手帕收回, 目光将整个房间扫视一遍, 淡淡道, “此地是何处?”
不祥的预感,又成真了。
李商陆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抚在胸口, 许是吃过去嗔净念丹的缘故,她的确不痛,而是一阵难言的窒息。
——沈长异吃她的药吃傻了!
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般, 沈长异将房间每个角落都看过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地上那本丹经,他拾起来,翻看两眼。
去嗔净念丹,不认识。
他把丹经上的褶皱捋平,递还到李商陆面前,李商陆麻木地接过,便见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去哪?”
李商陆冲上前拦住他,将房门关紧。
他们得等上君来,上君来了会治好他的。
沈长异眉宇微蹙,冷淡道,“为何拦我?”
“因为你现在是个傻子。”李商陆已经彻底恢复冷静,指向软榻,“滚去床上躺着,一会有人来帮你看病。”
闻言,沈长异沉吟一声,平静解释道,“我没病。”
李商陆冷笑了声,“那你说说,我是谁?”
沈长异拧紧眉,半晌,他掐起指尖。
“你是……我的妻子。”
他眼中掠过一丝迷茫和惊讶。
李商陆拍掉他的手,沉沉盯着他,“不许算,你现在说,我叫什么?”
沈长异默了默,良久,摇了摇头。
李商陆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现在感觉自己也开始头晕了。
“你在生气?”
沈长异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却有些不解,“不许我掐算,如何得知你的名字?”
李商陆只盼着渡蘅上君能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她不耐烦道,“那我怎么就知道你叫沈长异?”
“我不叫沈长异。”
对方淡然开口,
“我叫昼玄。”
李商陆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看来不只是傻了,还疯了。
昼玄是谁,活半辈子她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谁起的这么难听。
“行,沈昼玄,现在立刻滚回床上躺着。”李商陆挡在门前,半步不挪开。
沈长异又摇了摇头,认真解释,“不是沈昼玄,是昼玄。”
谁问你了?
要不是看在他刚醒过来的份,李商陆真想一脚给他踹回床上。
“我有要事,你让开吧。”沈长异声音很轻,说的话却毫不温柔,“不让开,你也拦不住我。”
好样的沈长异,长本事了。
李商陆硬生生气笑了,指尖点在他肩头,把人戳得后退半步,“我今日偏不许你走,管你什么昼玄夜玄的,少在这装疯卖傻,回去躺好。”
沈长异叹息一声,方想直接离开,房门却被推开了。
渡蘅上君与谢渡及时赶到。
“长异,你怎么样?”上君急切地问他。
听说沈长异出事,他连棋也不下了便带着谢渡遁地赶来。
沈长异望向渡蘅上君,“唔”了一声。
“渡劫期圆满,凡人当中已是顶峰,只可惜,此生注定无法再突破半步。”
话音落下,房间内静得落针可闻。
李商陆没听懂。
谢渡听懂了,却被他的话吓到。
上君则是脸色突变,好像意识到什么般,恭敬俯身道,“渡蘅见过昼玄仙君。”
听到他的话,沈长异思索片刻,忽然像想起什么般低声道,“渡蘅?渡蘅只有十岁。”
闻言,上君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仙君,已经七百年过去了,没成想还能再相见。”
一旁,谢渡微微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人,似乎不是师尊。
沈长异恍然地道,“仔细看来,的确是渡蘅没错,近来可好?”
上君却没急着与他叙旧,目光落在角落里怔忡的李商陆身上。
“仙君恢复了记忆,可是打算回天界去?”上君纠结半晌,还是开口,“如仙君所见,这是沈长异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凡间之身的妻子。”
沈长异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李商陆身上,只一眼便快收回,轻描淡写地道,“镇魔之业未果,尚且不能归天,只是阴差阳错恢复了在天界时的记忆,我估算过几日记忆就会消退。”
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妻子两个字。
李商陆脸色阴沉地推门而出,谢渡忙替她行了个礼,随后快步追出去。
“原来是师尊正好记起了在天界时的记忆,不是你那丹药出了差错。”谢渡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他说过几天记忆就会消退,到时想必从前的师尊也就会回来了。”
李商陆没有说话。
“师母,”谢渡无奈地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你因何而生气?师尊本就是天界真仙下凡而来,他在天上当神仙时哪里认识你呢,只是做几天陌生人罢了,过两天便会好。”
李商陆停下脚步,抬眼看向他,
“滚。”
谢渡:“……”
倒是想滚,可脑海里总是浮现李商陆眼眶通红的那一幕,滚不动。
一路追随着李商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宗门,踏着青阶,走在明昼山的半山腰上。
谢渡尝试着开解她,“方才师尊倒下时,发现他只是晕倒,我便在想,只要没死就好。现在师尊不晕了,不过记忆出错而已,何尝不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没人回应。
谢渡叹了口气,随手揪掉路边小树的嫩叶,低声道,“其实,刚见到你时,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为了利用师尊。”
那时谢渡刚刚查到了线索,有一伙魔修找到了师尊的老家,试图蛊惑师尊的妻子对师尊痛下杀手。
那些魔修,他追踪了许久,是魔尊的手下。
谢渡对那些魔修用了问心咒,消息绝不会有假。
联想到师尊临走前那了无牵挂的空洞眼神,又想到师尊说若是不回来便不必再寻,就好像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般。
谢渡当真以为沈长异会死在李商陆手里。
他带着满腔的怒火冲进那间小院,初见李商陆时,她躺在藤椅里悠哉地睡着,眼上覆着层雪白的帕巾,闲适自在,而沈长异不见踪影。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李商陆一直没有动手。
“你不杀师尊,是否因为师尊在你心里,开始变得重要了?”谢渡忽然问道。
李商陆脚下微顿,仍旧没有回答,固执地朝山下走去。
谢渡抿了抿唇,轻声道,“其实,我爹娘也像你和师尊一般。”
他的生父,并不是现在居住在宗门里的那个凡人男子,而是一个曾很有名的修士。
那时爹很厉害,一次除魔拿到的报酬就可以让他们过上三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娘在家中洗手作羹汤,为他料理一切家事。
谁都说他家过得很幸福,娘温柔顺从,善解人意,打理家事井井有条,娶了娘会很有福气。
爹呢,爹挣钱养家,除魔卫道,救了很多人的性命,是家喻户晓的大好人。
他们感情和睦,相敬如宾,谢渡曾幻想过,若他日后成亲,也要娶一个娘那般的妻子。
倘若他那生父能一直安分除魔养家,他们的确会很幸福。
后来,爹为了除掉更多的魔,开始追求飞升,可他的天赋根本不够强到足以飞升成仙。他愈发变得痴迷疯魔,将原本变强的原因全部忘光了。
那时,他恰好遇到了一个魔修。
他竟然与那魔修相爱了,一次次沉沦在魔修的蛊惑之词中,他开始变得不像他。
人总是会犯错,而且知错不改。
有时一念之差,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爹开始暗自修习魔道功法,他想变得更强,比所有人都强,想要飞升成仙,哪怕是用邪门歪道。
朝夕共处,娘不可能全无发觉,她知晓了他的背叛,也知晓了他的野心,于是苦口婆心劝导他改邪归正,却换来了对方狠心决绝的不告而别。
爹离开了,去了魔域,成为了魔修。
娘痛苦之余,为了尚且年幼的谢渡,不得不独自撑起这个家。
慢慢地,那些曾经被爹救过的百姓开始寻求娘的帮助,他们以为作为爹的妻子,娘也会有法力,能够杀掉魔修。
看着那些因为魔修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娘将自己关了三天,茶饭不思,三天后,她出来了。
靠着曾经爹留下来的修士人脉,娘一个个下跪送钱,去恳求他们救助百姓。
再后来,她带着那些修士们到处除魔,找上门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许多修士们被娘的善心感动,自发加入了除魔的队伍。
明昼宗就此而生。
不需要多少天赋,只要想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力,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哪怕是凡人也可以。
仅仅十年,明昼宗迅速壮大,成为了天下皆知的大宗门,娘将宗门管理得很好,她以德服人,所有修士都敬重于她。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时,爹竟然又回来了。
他下跪道歉,痛哭流涕,甚至不惜自废双臂,只求娘可以原谅他。
娘给了他机会,让他重新做人。
可没成想,递去的善良,却换来了尖刀。
那个畜生又一次背叛了娘,他趁娘熟睡,带着刀潜进来,想要除掉娘,以此换取魔尊所谓的青睐。
只不过,那畜生没有得逞。
谢渡拦下了那把刀,刀尖刺入掌心,鲜血淋漓。
那一夜,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生父。
娘抱着失声痛哭的他,像小时候一样哄。
没事的,都过去了。
可一切没有过去,谢渡依旧痛恨背叛,痛恨所有负心之人。
李商陆写来宗门的信,师尊不在时,他基本都看过。
她永远不会像娘那样,问一问夫君有没有辛苦,担忧夫君的性命安危。
信永远很短,只有几句话,让沈长异寄钱回来,或还伴着几句冷嘲热讽。
若只是如此还则罢了,在得知她可能背叛师尊时,谢渡惊惧极了,就好像已经看到多年前的一幕,又在面前重演。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今日才想通。
“师母和师尊的孩子应该会很幸福。”
谢渡忽然笑着说,“因为,师母跟我爹不一样,你并不是没有心的人。你有心,而且我今天看到了,是很热烈的心。既然如此,何必一直自苦,坦荡承认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好么?”
李商陆终于驻足下来,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他,“说够了吗?”
谢渡垂下眼,抿了抿唇,轻声道,“说够了。”
李商陆:“滚。”
谢渡:“……哦。”
他转身离去,临走之前,又回过头来道,“送你的女训还在读么?”
李商陆从地上拾起块石头,狠狠砸向他,“滚!”
“我是想说,没读别读了。”谢渡接住那石子,笑了笑,“反正我娘也没读过,那是我专门买来气你用的,就想让你对师尊温柔点而已。”
在李商陆去搬更大的石头时,谢渡转身便跑了个没影。
她把石头丢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
阳光自山间树缝照下来,身旁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潺潺清溪。
李商陆走到溪边,掬了一捧水洗脸。
什么爹啊娘的,关她什么事,当自己真是小孩吗,跑来跟她诉苦。
还什么热烈的心,说出来不想吐?
她对谁热烈了,只是怕沈长异死了,她又挨一剑而已。
清水扑在脸上带来凉爽,头脑好像也跟着清醒许多。抬起眼,李商陆身形倏然僵硬。
溪边倒影里,沈长异立在她身旁,静静看着她。
李商陆吓了一跳,险些跌进水里,幸而被捉住腕子带了回来。
“危险。”
李商陆站稳身子,几乎想也没想便一脚踩在他足靴上,咬牙道,“废话,你偷偷站背后吓人,能不危险?”
沈长异皱了皱眉,“疼。”
“不疼还不踩你呢。”李商陆算是明白了,这天上的沈长异和地上的沈长异也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只是不记得她了而已。
沈长异垂眸盯着她,脾气似乎不太好,而且,对他很不客气。
他斟酌了下词句,礼貌地问,“可否把脚挪开?”
“可以啊,昼、玄、仙、君。”
李商陆笑眯眯地说,
“跪下来求我。”
沈长异眼睫微颤,不知为何,昼玄仙君这四个字分明听起来很正常,可落到她的口中好像变成了可笑的称呼。
是在故意笑话他么?
他有些不自在道,“唤我昼玄便是,另外,我不想下跪。”
李商陆懒得跟他计较,把脚抬起来,轻嗤道,“真清高。”
闻言,沈长异淡淡道,“多谢夸奖。”
清高之人多正直,是个好词,他很喜欢。
李商陆噎了噎,“没夸你,讽刺你呢。”
沈长异听罢,略有些失落地道,“那个词不是那样用的,你为何讽刺我?”
“因为你……”讨厌。
李商陆终究没说出口最后两个字,她剜了一眼面前人,转身朝山下走去。
理他干嘛,他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沈长异,连讽刺都听不出来,简直比沈长异还没意思。
走了没两步,李商陆烦不胜烦地停下脚步,“你跟着我干嘛,你小时候也受苦了是吧?”
刚赶走一个又来一个,师徒俩简直一个德行。
沈长异抿唇道,“有劳你担心,不过,我一生顺遂,年轻时便飞升得道,从没受过苦。”
李商陆:“?”
谁又问他了?
到底是谁在问他?
她从未如此思念过贺兰烬,世上唯一的知己。
“滚去找别人炫耀,你徒弟也好,上君也好,他们都乐意听你吹自己有多顺遂。”李商陆不耐烦地道,“我没遇见你之前也挺顺遂的,我跟谁炫耀了?”
沈长异默了默,望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轻轻开口。
“李商陆,我对你不好么?”
李商陆浑身一凉,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抱歉,我说错了,应该是问,沈长异此人对你不好么?”
沈长异平静地道,
“若果真如此,我愿代替他与你和离。”
李商陆转过头来,怒视着他,“你凭什么代替他?”
沈长异被她的怒火微微吓到,连忙道,“因为他是下凡之后的我,我并不清楚,下凡之后还能不能像在天界时保持本心,倘若沈长异对你不好,我愿帮你摆脱他。”
他难得说了这么多,中途也不敢停顿,生怕眼前人会再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很可怕。
好像会动手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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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