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三 章

何云生请了假,回家去探望母亲。他的家乡离这里不远,翻过山再走四十来里路就到。
  翻过山粱时,听到山下有枪声,正准备回头,右侧山上,来了七、八个人,有的背锄头,有的挑竹筐,他以为是跑反的,没有注意。
  这些人快接近他的时候,何云生才发现,他们不象自己人。
  “你们是哪里的?”
  “老百姓。”来人说,同时加快步子。
  何云生迈步就跑。那群人大声叫道:
  “不准跑,不准跑!”
  他只拼命跑,那群人也拼命地追,并向他射击。云生的腿太短,终于被那群人追着了。
  不久,大道上有无数的人马拥上来,当有个骑马的军官到的时候,一个小军官,向他行了礼,恭敬地说:
  “报告营长,刚才我们捉到一个小土匪。”他用手指指云生,“就是这个。”
  军官的眼珠立即转到云生身上,左转右转,好象要在他身上寻找什么特点似的。他看到他那小小的身材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色军装,头上还戴着五星八角帽,居然是他的敌人,看了好久,问云生:
  “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叫何云生。”
  “几岁了?”
  “十五岁。”
  “你这样小就当土匪?”
  云生骗敌人说:“我是游击队捉来的。”
  “捉来的?”军官怀疑起来,随即又说,“你是什么地方人?”
  “攸水东乡。”
  “你怎么被捉来的?”
  “去年夏天游击队到我们那里捉土豪,就把我捉来了。”
  “你家里有钱吗?”
  “不晓得有没有钱?”
  “你家里没有拿钱来赎吗?”
  “听说国民党攸水县政府下了公事,不准赎土豪。”
  “你怎么不晓得跑回去?”
  “他们带起我走了几天,就不认识路了。”
  白军军官和他身边的人,都信以为真了。
  “你现在在干什么?”
  “给队长当勤务兵。”
  “什么队长?”
  “石桥区游击队的队长。”
  “喏!”白军军官感叹起来。“你这个小傻瓜,什么游击队,那是共匪!共匪!还是土共呀!”
  军官转向他的部下,感叹地说:“你看他们的宣传,可不可怕!”
  随即又转向云生。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话吗?”
  “是真话。”
  “我知道你说的是假的。”
  “不,你们送我到家里,就会知道的。我也想回去啊!”
  “你是假的,为什么刚才看到我们还死命地跑?”
  云生故意装着窘迫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害怕。”
  军官不再问他了,并且要他跟着他们,还说以后送他回家。
  下午,国民党军队进到红军离开不久的驻地。这里,房屋很小很小,军官住的房子虽然比较宽一点,但并不清洁。房子坐东朝西,房内的右侧,有条侧门,通到和这房子共墙壁的另一房子;房子的东墙,有个无门扉的门,通到村外。临时用木板架的床,各靠在里面的墙角上,两床之间,有一张桌子,摆着一些办公用具,房子的西半部和邻接的房子,搭满了地铺,都是文书、军需、通信兵、勤务兵睡的地方。
  云生随着军官的勤务兵一齐起居。勤务兵比他大四五岁,看到这个小同行,怪有意思。有时在生活上还对他照顾一点。他睡的地方,正在侧房的侧门边。他睡的时候,虽然看不到军官,但两间房子的人讲话,每句都听得清楚。
  夜晚,快到睡觉时,门外进来个通信兵,云生看到他向着坐在左边床上的军官敬礼,并从信袋中取出公文。
  两个军官都走到床边看公文,看完后,一个说:“明天总攻击了。”
  “我看这一次共匪很难跑出去。”另一个看着信末的附图说。
  “照理说是跑不出去的,你看一看这块小地方,南北东西都不到一百里,我们这样多军队,象撒网一样网住了。”
  “对。”他说了后,又在文件上指来指去,“二六一十二,加四加三,一共有十九团的突击部队,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三共有九个团的堵截部队。”
  他说到这里就把文件插入他放在桌子上的图囊里了。
  云生坐在床上,心中忐忑不安,几十个团来围我们啊!但他又觉得不必太担心,他们的军队,是常常遭到敌人几十个团包围的,但没有出过危险。这时他认为欺骗敌人是成功了,下一步应该是赶快逃跑,不这样,将来真的把他送回原籍,那不是送死?要趁着这天晚上还在苏区就逃跑。可是,怎样跑呢?第一个条件,要知道敌人今晚的口令;第二个条件要有白军徽章和制服。但口令如何能取得?去问他们,他今天才来,会引起怀疑;至于徽章制服,就更困难了。
  所有的人都睡了,他也倒在地铺上,左边紧靠着一排敌人,右边是不到二尺的通路,通路右边也是一排人,天气很冷,并且只盖一条很薄的小棉被,他睡不着,但他却装着先睡,不管身上怎么难过,也不敢轻轻动一下。不久,鼾声普遍了两个房间,夜深人静,外面有一点微小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口令!”大门外卫兵叫了一声。
  “杀敌!”巨大的回声震动他的耳鼓。
  他解决了第一个难题——知道了口令。第二难题,更急于快点解决。他在睡觉时,注意了敌人的一切动作,他想起了身旁的人是敌人的通信兵,在睡觉时脱了棉衣盖在脚下,上面还罩着棉大衣——这衣服上不仅有徽章,而且还有通信兵的袖章。他想,只要偷了这件棉军衣,一切都解决了。怎样偷呢?一来有灯光,二来怕人醒。于是先作个试探,向身旁的人小声叫道:
  “伙计,伙计。”
  但回答的不是说话,依然是鼾声。他轻手轻脚,从身旁的人的枕头边,取了他的帽子,又轻轻起来,把灯捻小,再回到床边,轻轻地拿通信兵的棉衣,穿在身上;同时,把自己的衣服盖在他的脚下,走了两步,他想,隔壁桌上的图囊,里面装着敌人的计划,用处大得很。于是回头在门外听了一下,两间房子里仍然是鼾声,他先把头伸到隔壁房子,看着两个军官都面向着墙。大门已经闭上,卫兵站在门外。他大胆进去,轻手轻脚地把马灯捻熄,轻轻地拿起图囊,回到原来的房子,出了门,这时他身上一股冷气笼罩着,满身是汗,好象是在梦中。又走了几十步,黑暗中叫了一声:
  “口令!”
  “杀敌。”
  他通过步哨面前,步哨问他:
  “到哪里去?”
  “到前面村里送信。”
  西面过两里有个村,他不知道那里是不是驻了队伍,但他前两天在这里住过,知道这一带地形,他看到这一次来的敌人很多,那一定会驻军队的。他这样回答,卫兵毫不怀疑。
  走到离村了还有半里的时候,看了一下方向,知道这是通北面的大道,他在那天下午听到飞机到这方面投了炸弹,估计自已的部队可能在那方向。他认为不能继续向原方向去,不能再进村庄,于是,从道旁右侧爬山,从岩石草丛中走过去了;快上山顶,他怕敌人在山上有警戒,小心静听有没有声音,走几步听一下,听一下又走几步,终于到山顶,才吐了一口气。
  他顺着西北方的山梁,不停地走,半夜过了,他在山粱上听到东面半山上有人声,在一问一答:
  “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反动派离这里远了,他们都在大沟里。”
  “到这里的白军是哪个的?”
  “不知道是哪个的。”
  “有多少?”
  “多的是。听说附近的村子都住满了,山溪乡所有村庄也住满了。”
  “你下到大沟没有?”
  “没有。半坡上有好多从村里跑出来的人,他们清楚得很。”
  他判断说话的人,不是游击队,就是赤卫队,于是叫道:
  “同志,你们是哪部分?”
  “你是准?口令!”
  “没有口令,是‘跑反’的。”
  “有几个人?”
  “就是一个人。”
  “怎么是一个人?”
  “跑散了。”
  问他的人正是本地赤卫军。他们听到他的口音,离本地不远,而且是个小孩,就叫他过去。他们把红军主力行动的方向告诉他,并答应带他走小路去赶队伍。
  第二天上午,他到司令部住的村子,进了村庄,远远见到冯参谋披一件大衣,低着头,在一个新盖的小房子外面的小空地上,踱来踱去,好象有心事的样子。何云生走到他面前,大叫了一声,冯参谋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去了?”
  原来冯参谋不知道云生请假回家,见到他身上背了一个新图曩,又问道:“你背着谁的图囊?”
  “反动派的。里面有蛮多东西。”
  云生立即把图囊取下来,交给冯参谋,同时还把他在昨天被俘和逃出来的简单经过告诉他,冯参谋立即打开皮包,一面听他讲,一面取出文件来看。是命令、通报、铅笔、橡皮,他把文件一件一件翻出来,赶快过眼寻找重要的,他注意到那张命令,命令后面附一张红蓝铅笔标示图,突然眼睛一亮,脸色一变,唉呀了一声。那是曾士虎将军在四天前发给赣西北国民党军队总攻击的命令,上面列举了红军团以上单位的番号,估计了红军的行动方向,特别对红军目前情况,有详细分析,他认为红军困难很多,最主要的是粮食困难和疲劳,国民党军队却具备着各种有利条件最主要的是兵力雄厚,交通联络便利,要求各军以最大决心迅速消灭红军于赤区,附图上红蓝点线,纵横交错,几个大矢标,一个是从东南方向射到苏区,矢标旁边写了50D等字。一个是从他们六天前打仗的地方起,跟着他们的来路到苏区,矢标旁边写的18D,62D等字。一个是从西南方向,矢标旁边写着19D等字。苏区四周许多重要地点,打着X和符号,在X的旁边不是写着几A几D几R,就是写着某师某旅或某团。那些绿的矢标,是敌人主力进攻的路线,那周围——特别是北面——许多的x,是敌人的据点和堵截部队,如果把四周敌人集中的地点和前进道路用横线联系起来,好象一个圆周,红军的集中地点——小苏区,好象圆心,圆周对圆心包围得紧紧的,从哪方面都不容易突出去。但是,从这张图上又看出他们的西北面,也是他们准备走的方面,是敌堵截兵力比较薄弱的地方。
  冯参谋这时已十分明白曾士虎对赤区和罗霄纵队又一次的大包围计划,兴奋得很,两天以来,为了搜集敌人进攻的材料,特别是西北面,很需要更具体的材料,曾想了很多办法,也没有到手。他从清早起来,不时把得到的大大小小情况,报告郭楚松、杜崇惠和黎苏。他们虽然可以大体判断各路敌人的主要方向,并且也根据这些材料下定初步决心——向西北行动——但由于情况不大具体,下决心还需要补充新的材料,才能最后肯定。何云生带来的材料,使敌情清楚了,部队可以马上开始行动,他吐了一口大气,好象解下千斤重担一样,对于获得宝贵材料的云生,又感激又敬佩,抱着他的头,说:
  “你成了小英雄呵!把强盗头的命令也偷来了!”
  云生不明白冯参谋说强盗头是指谁,他有些惊奇地问道:
  “冯参谋,强盗头是谁?是不是蒋介石?”
  “是说的曾士虎。”他亲热向着他,“你把他的命令偷来了。”云生一听说是曾士虎,更加惊异,他虽然知道得到了敌人的文件,总有些用,但不知道是曾士虎的命令,这下子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云生,你去睡吧,今天还要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