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言

今天是最后一个九点半放学的日子,林遇今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收到林耳薇女士的“圣旨”。

她难得安稳地学了一整个晚自习。

下了公交,林遇今背着书包一路小跑回到家。

远远看见自家的水果铺一片漆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店。

她心里涌起一阵不安。

气喘吁吁地跑到二楼,鞋底在铁皮楼梯上踩出的砰砰声显出急躁的心情。

推开门,一股浓浓的酒精味混杂着酸涩腐烂的味道,闷头砸了过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只翠绿的玉镯,落在林遇今的鞋尖前。

声响清脆。

四分五裂。

“负心汉!你还追过来干什么啊?老不死的东西!带上你的赔钱货闺女一起滚吧!我看见你就恶心!”

“咔哒——”

林遇今关上门,脸上的急切担忧消失殆尽,蹲下\\\\身开始捡地上的手镯碎片。

她记得这是上个月才买的,花了店里半个月的收入。

“妈。”林遇今柔软的声音压抑在喉咙里,低而平静。

“我回来了。”

沙发里一阵响动,戴着玉戒的细白手指上斑驳着伤痕,柔弱无骨地拍在茶几上,摸到一盒苏烟。

呕吐后的嗓子被胃酸和酒精腐蚀得粗哑,却如同烟嗓一般,依旧成熟性感。

“贱丫头,嗓子坏了么!这么大点儿动静……你看见门外有人了吗?你那个该千刀的爹呢?”

林遇今手腕一抖,指腹被划开一道细小伤口,浸出细密的血珠。

她扔掉镯子碎渣,习以为常地走到沙发旁收拾林耳薇的呕吐物,清秀柔和的脸庞上满是木然。

“没有看到人。”她低声说。

“你们已经离婚很久了。”

打火机咔嚓一声,细长的火焰点燃香烟。

林耳薇随手扔掉火机,浓妆也遮不住眼底的青黑,娇媚的狐狸眼疲惫地半睁着,低头看自己的亲生女儿。

吐出一口烟雾,仿佛没有听见林遇今的话,讥笑着女儿:“也就这点出息了,伺候人的命,贱丫头,贱骨头。”

林遇今早已习惯了林耳薇的话,这些不堪入耳的侮辱,从儿时到现在,她不知听了多少遍。

伤心不解崩溃过一次又一次后,心脏就变得迟钝了。

“你就是我和你爸那个贱男人生的野种,你以为他是因为有钱了才不要我们的吗?不是——就因为你不是个带把的,你是个贱丫头。”

“我为什么生出个闺女!我也是贱肚皮不中用,生了个废物,都不会把你爸哄回来,平白让那个三儿跟她的贱种在我面前炫耀!”

林遇今抿紧嘴唇:“你昨天又去和他要钱了?”

林耳薇风情万种地吸了口烟,露出脖子上暧\\\\昧的痕迹:“又让他睡了一次,狗娘养的不该给我钱?”

林遇今站起来,低头看着沙发上一团糟的妈妈,熟悉的无力感席卷。

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所有话都被堵在喉咙,最终只是转身去拿卸妆水帮她擦干净脸。

林耳薇仰着头享受女儿的伺候,扑哧笑了:“放心吧小丫鬟,我生不了了,不会给你生个弟弟争宠的。”

争宠……

林遇今动作顿了顿。

林耳薇女士的措辞永远让她生气,气到想笑。

但只要林耳薇还活着,这个不足五十平的旧楼里就有她的家,让她在遍地严寒的生活里有一处可以安身。

林耳薇是她最后的归宿。

帮她摘掉沉重的耳环,林遇今低声说:“下次不能看摊不要直接关了门,等我回来,我看着。”

林耳薇不耐烦地摆摆手:“滚滚滚,知道了,你可真烦,这个破店能赚几个钱。”

林遇今端起水盆的动作微顿。

咽下了那句“不要去找那个男人了”。

她知道林耳薇会说什么。

“贱三儿是怎么把他抢走的,我现在就怎么把他抢回来,让那个臭娘们儿也体会一把什么叫家花不如野花香!”

林遇今回到自己的小卧室。

时间已经接近12点。

别的同学放学到家后家长已经准备好饭菜,他们吃完后就可以争分夺秒地复习。

林遇今却不行。

她要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还要照顾偶尔“发疯”的林耳薇,照顾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二薇水果店。

肩上背负的担子太多,林遇今每一刻都在用力喘息。

光是维持着基本的生活已经耗尽了力气。

上学时要利用每分每秒在学习,一点点休息时间都要抓住小小地睡一会儿。

林遇今没有时间交朋友,沉默寡言的性格也注定了孤僻。

除了从小相处到大的卫桃桃外,她不曾与任何人有过交集。

但从前的她没想过,这份孤僻也成为了同学孤立排斥她的理由。

她的沉默疲惫在那些人看来是“故意不给面子”,是“神经病”,是“和正常人不一样”,是“欠收拾”。

林遇今没想过改变,因为她注定不会停在这个肮脏的泥潭。

可每次看见那个站在晴朗天空下的干净少年时,又总会自卑酸涩于自己的满身污垢。

她与他之间。

隔着一整片纯净的海。

……

凌晨两点四十分。

林遇今写完最后一页习题,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已经干涩到麻木。

她拿出一张蓝色的便签纸,认认真真地写上三行字后,贴在了被她擦拭干净的相框背面——

相框里是她倾慕的少年,背面是她给少年誊写下的无言情诗。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颗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会熬过春天的。

林遇今看着窄小窗外的星空。

默默对自己说。

清早,林耳薇还在睡,林遇今起床煮了一锅小米粥。

自己吃完,剩下的热在锅里,林耳薇睡醒就可以喝了。

今天她没有起晚,下公交车时才6:50。

林遇今顺着人流穿过马路,天然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斜后方,呼吸微微一滞。

赵叶瞳站在她下车的地方,身边站着好几个穿着打扮就不好惹的男生,手里都拿着烟,还有一个脖子上有一大片文身。

看见她回头,赵叶瞳扬了扬下巴,伸手点了点她。

几个男的同时看过来,眼神里满是让人心慌厌恶的不怀好意。

有一个染着灰色头发的更是直接朝她走了过来。

林遇今不敢再看他们,迅速加快步伐,挤着人群跑向校门。

她跑得很急,一路上踩了别人的鞋,被骂了无数句脏话,只能低着头低声说对不起,片刻都不敢停。

总算在被追上之前跑进了校门。

育才一中门卫森严,校外的人不可能进来。

她安全了。

想起卫桃桃口中被混混们打断了手,到现在还不能写字的女同学,林遇今后知后觉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到班级里坐下时,她抱着书包愣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缓过来。

“哑巴小学霸,嘿~让你同桌进去啊!”吴渐雨伸手在林遇今眼前晃了晃。

林遇今细白的手指紧紧抓着书包,还在微微发抖。

吓得浑身一颤,看向吴渐雨,嗓音抖着:“...嗯?”

少女一双漂亮的杏眼盛满了惊惶,眼睫湿漉,眼尾红红的,像一只被猎人追杀的幼鹿。

引人怜惜。

吴渐雨看得傻愣住,手也不知道收回来了。

他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就把人惹哭了。

“哎哟你哭什么呢,”吴渐雨手忙脚乱地转头看顾司砚,摊手,“你就非得现在进座位?”

“滚。”

顾司砚手腕一甩,书包越过林遇今,落在他的椅子上。

他扔完就走,吴渐雨抱着篮球跟在后面,大嗓门说要去跟隔壁班抢篮球场。

林遇今默默地看着顾司砚的背影。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男生个子很高,走路时肩背绷紧出曲线,将少年的力量感体现得淋漓尽致。

林遇今看向身旁被顾司砚随手扔进来的双肩包。

几秒钟后。

眼睛微微睁大。

拉链的位置空空如也,昨天那只让她闷闷不乐的兔子挂件不见了踪影。

兔子不是什么“宝贝”的东西,只是顾司砚心血来潮挂上的。

林遇今这么想着,抱紧了书包趴在桌面上。

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眼睛弯起一点小小的弧度。

眼底噙着的泪彻底染湿了睫毛。

心脏却一下子松软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颗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余秀华《我爱你》

稗[bài]

释义:1.稗子,一年生草本植物。幼苗像稻,但叶鞘无毛,没有叶舌和叶耳。是稻田主要杂草。2.形容微小或非正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