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一个上午过去了,搜寻周然的行动还没有任何进展。

一个大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为吊诡的是,他的失踪,没有在人群中引发任何慌乱。

所有人都好像在故意回避已经来到头顶的乌云,哪怕倾盆暴雨下一秒就要临头,他们还是一厢情愿地低着头,好像看不见,恐惧就会来得晚一些。

但风雨迟早会来。

解忆和原野将所有人召集到九间套房区域。

“你们是找到周然了吗?”牟老师一脸困惑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其他人同样不明所以,疑惑的眼神在周围扫来扫去。

“不完全算是找到了。”原野说,“只能说,一点线索。”

站在陈皮和冯小米身后的高山遥冷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

“找不到就说找不到,趁早承认自己的无能怎么样?”

“虽然我们没有找到周然的人,但是根据现有的线索来看,周然很有可能已经出了意外。”

“你这不是废话么——”冯小米说。

无视高山遥及跟屁虫的话,原野走到高山遥的套房门前,蹲下身来,用准备好的湿帕子在发现血迹的地方擦了擦。

再拿起来时,帕子上已经有了淡淡的红色印记。

“这是什么?”牟老师问。

“是血。恐怕,还是周然的血。”原野起身后退两步,看着位于一条线上的九间套房,“根据牟老师和陈皮的证言,周然是从厨房离开,经过第一个空房间后,叫醒了牟老师和陈皮。”

“意外应该发生在这之后。”原野说,“下一个房间是高山遥的房间,周然在高山遥的门前遇到意外,然后失踪不见。只留下门下的血迹。”

“有意思的是,这扇门关闭的时候,血是没办法滴到这个地方的。”原野在大家面前拉上高山遥套房的房门,门扉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血迹的位置,“只有当门是开启状态的,血液才有可能滴落到这个位置。”

“这说明了什么?”牟老师继续问。

说明周然可能是在叫开了高山遥的房门之后,遇到意外的。

牟老师问出问题之后,也立即想到了这一点。

他不再追求答案,而是和众人一样,将畏惧防备的眼神投向默不作声的高山遥。

“什么意思?找不着人,就开始胡言乱语,到处栽赃了?”

高山遥冷笑起来,他竭力装作理智的样子,眼神里却流露出尖锐的怒意和杀气。

“你还有脸称自己是警察?”

“我只是在阐述发现的线索。”原野浑然不惧地和他对视,眼神冷静而坚毅,“我说什么了吗?”

“你不就是想说,是我杀的人吗?”

“我没这么说过。”

“你就是想说!”高山遥怒不可遏。

“小遥,别这样——”高山寒皱着眉开口道,“原警官只是说了自己的发现而已,我们并没有怀疑你。”

“你们现在不是在怀疑我?!”高山遥反问。

“我们只是希望你能站出来解释。”高山寒说,“为什么你的门前有一滴血。”

“我怎么知道!”

高山遥忽然暴怒,一脚踹开了套房门扉。踢门发出巨大的声响,门扉撞到墙上又是一声巨大的声响。

两声巨响后,走廊里寂静无声。

“人不是我杀的,随便你们怎么想!”

高山遥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解忆走到原野面前,轻声道:“你觉得是他吗?”

“……不像。”原野收回了落在高山遥背影上的目光。

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试探高山遥的反应是他们的计划。

高山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或许真的没有杀人。

“如果不是他,那滴血怎么解释?”解忆问。

原野看着那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关闭后的门扉下方的血迹,几乎快压到眼皮上方的眉毛紧紧皱着:

“你怎么想?”

解忆好一会没说话。

许久后,她开口道:

“排除所有可能,唯一剩下的就是真相。即便它看上去再不可信。”

原野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这是我母亲做研究时,总说的一句话。”解忆说。

原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两人都没有打扰正在思考的彼此。

“原警官,那我们接下来,还找周然吗?”牟老师小心翼翼地问。

“找。”原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行……再找找,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呢。散了吧,都再去找找。”

牟老师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招呼着其他人跟他一起散去。

只剩下摸不着也看不见的惊惶,暗涌在水中维纳斯压抑的空气中。

……

用过午饭后,其他人继续一边巡逻一边搜寻周然的踪迹。解忆和宗相宜则被分配来清理走廊上的碎石。

解忆埋着头,一下一下地铲着堆积在走廊里如山的建筑垃圾。

这些明显是被人特意搬运来阻挡他们唯一生路的石头,搬了一天也好像没有明显变化。

在这走廊的尽头,隐约可见通往自由的电梯。

“我们肯定被骗了!”

宗相宜撒手不干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

她脸色潮红,面颊和鼻尖上铺满细密的汗珠。那些原本还能看个分明的眼影和底妆,随着汗水的浸泡,已经全然斑驳了。

“我们再怎么也清理了两三个小时了,玻璃墙还没变黑,说明早上工作的人一定偷懒缩短了时间!”

解忆没有反驳。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向玻璃墙外晕染着夕阳颜色的海水。

这层楼没有任何可以分辨时间的装置,除了墙外的海水。

凭借着光线的变化,以及八点以后渐渐黑暗的玻璃墙,他们艰难地辨别时间。

“来叫你的上一班人是谁?”宗相宜黝黑的眼珠子里闪着怒火。

“牟老师和高山遥。”解忆说。

按照他们一开始的计划,每两人一组进行清理工作,两三个小时后换下一班人。直到晚八点玻璃墙关闭。

但看这模样,牟老师和高山遥恐怕连一个小时都没干满,就将工作交给了她们。

走廊里安静无声,宗相宜的抱怨没有继续响起。

解忆朝她看去,上一刻还义愤填膺的她,好像又变得任劳任怨了。

似乎是某个名字触动了她的开关。

“你和高山遥他们都是高中同学?”解忆问。

宗相宜擦汗的手顿了顿。

“对啊。”

“他是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高二。”

“你们以前关系就很好吗?”

“……说不上。”宗相宜停顿片刻,“你问的是谁和谁的关系?”

“你和大家的关系,大家之间的关系。”解忆说。

“你是在怀疑我们?”宗相宜的目光变得警惕。

“我是在好奇。”解忆说,“想不通高山遥为什么会从首都转到一个贫困县。”

“确实挺让人好奇的。”宗相宜放低了些戒心,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子,“不过,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这回事。他不喜欢别人问这个。”

“你们好像不是很喜欢周然。”解忆说。

“谁会喜欢周然?”宗相宜理所当然地反问,“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就连他爸妈都不喜欢。”

“所以他失踪了,你们都觉得无所谓吗?”

“当然不是。”宗相宜避开了解忆的目光,“我们也找了啊,确实找不到有什么办法?难道着急他就能出去了?”

“往好的方面想,”宗相宜说,“万一他是找到别的出口,丢下我们一个人逃走了呢?他的话,也不是做不出来。”

解忆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比此前都更加明显地回避着她的眼神。

与其是想说服她,不如说宗相宜更想说服自己相信,这只是单纯的绑架案,而不是带着复仇色彩的绑架和谋杀。

“听说你是以前4班的班长,”解忆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装作休息间的闲谈,有意引导话题,“管这么一群人,一定很累吧?”

“那当然。”宗相宜想也不想地说,“高山遥他们三个,总是让我伤脑筋。特别是高山遥,刚来的那段时候,天天都在学校里打架,不是和高年级打就是和低年级打。不知害我被老师骂了多少次——”

“其他人呢?”

“其他人还好,只要高山遥不惹事,4班基本上都是风平浪静的。”

“既然是贫困县,住校条件应该不怎么样吧?高山遥住校吗?”

冷读术,解忆曾在某本书里看到过的谈话技巧。

预先设置一个看法,对方通常会对这个看法进行认同或者反驳,以此得到谈话人想要的信息。

“他怎么可能住校,他爸妈在县城里给他租了个房子,还请了保姆。不过,他好像偶尔会留在陈皮冯小米他们的宿舍过夜。”

“贫困县的宿舍不会是八人间吧?”

“其他人住的是八人间,但是冯小米和牟老师关系好,他们那间宿舍只有四个人住。”宗相宜说。

“既然是四人住,除了冯小米和陈皮,还有哪两个人?”

“周然和——”宗相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回过神来,恼怒的视线瞪向解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不聊天,难道要干坐着吗?”

“没什么好聊的。”宗相宜不耐烦地说,“我们那个县,穷得连一家连锁超市都没有。学校里都是些农民的孩子,除了读书,平时还要帮着家里割猪草,放牛羊。你是在城里长大的吧?一看就知道没吃过苦——像你这种人,是不会懂我们的。”

“高山遥懂你们吗?”

宗相宜面露吃惊,似乎不知道她为何又牵扯到高山遥。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看不见城市的模样。”宗相宜低声说。

之后,两人再没有像样的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玻璃墙终于熄灭了光亮。宗相宜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终于结束了。”

一刻也没有多呆,宗相宜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里,大概是回套房清洁身体去了。

解忆正打算也要离开的时候,唐柏若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们已经吃过晚餐了,我给你留了一份,在厨房里。”她停下脚步,对解忆说。

“好,谢谢。”解忆说。

“不用客气,”唐柏若说,“十个人的量,其实不算什么。我那时反对,只是觉得不公平。”

“我知道。”

“高中春游时,我还准备过班上三十三个人的食物。”唐柏若笑了笑,“那时觉得很生气,但是也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春游。”

解忆的年代,春游自发生过多起意外后,学校已经不举行了。

虽然她也有过遗憾,但若是叫她准备全班人的餐食,那还不如没有的好。

“晚上该我轮班,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唐柏若说,“原野在厨房等你。”

解忆点了点头。

她在附近的洗手间洗了洗手,然后匆匆赶往厨房。

原野站在厨房门口等她,独臂维纳斯的标志在他背后若隐若现。他定定地盯着走廊尽头,看见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解忆,低气压的表情为之一松。

“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接你了。”原野向她走来。

“路上洗了个手,耽搁了一会。”解忆说。

他在面前站定,目光上下扫过,似乎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解忆刚想把手指头藏起来,原野就眼尖地发现了这一点。

“你的手怎么了?”

“……清理走廊的时候,被石头压了一下。没关系。”

“有关系。”

原野眉头紧皱,抓着解忆的手腕就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血已经止住了。”解忆劝说道。

“你别说话。”原野不客气地打断她。

解忆被带到医务室,原野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沉着脸在玻璃药柜前寻找可用的药。

过了一会,他拿来碘酒棉签,以及止血散瘀的喷剂,在解忆面前坐了下来。

解忆的十个手指头,因为频繁搬运大石头被磨破了,途中还因为力竭被石头砸了一下,这些她都没有放在心里。

反倒是无关的原野,对着她的十指面沉如水。

原野抬着她的手,用沾了碘酒的棉签轻轻擦拭她指头上破损的地方,清洁消毒完毕,又用祛瘀的喷剂小心喷洒在她手指上的淤青处。

解忆正在看他处理自己的伤口,原野头也不抬地忽然说: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话。”

解忆愣了愣,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原野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他又说。

“我真的没有放在心上。”解忆有些困惑。

“我指的是,没有在一开始相信你的话。”原野抬起头来,乌黑的眸子直直望向解忆,“……如果我相信了你,现在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能理解。”解忆说,“换位思考,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可疑的人。”

“我不能理解。”原野低声道,“……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我是受过训练的警察,我理应做到更好。”

解忆看出他的自责。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两只手上,在原野为她处理伤口的时候,他的皮肤不断触碰着她。

有些地方是柔软干燥的,有些地方是坚硬粗糙的。

解忆只有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上有茧,那是长年握笔的痕迹,而原野手上的茧,均匀分布在十根手指上。

那些厚而多的茧,是他长年累月训练的痕迹。

虽然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敷衍度日的模样,但他的茧不会说谎。不会故作无所谓。

他一定将警察这份事业,看得无比神圣。

所以才拼命地让自己配得上这个身份。

“凡事都有利弊,往好的方面想,你是个以事实为准的人,不会轻易被人的语言所迷惑,并且谦逊和好学,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且进行改正。”解忆说,“这证明你能够不断进步,你的潜能是无限的。”

原野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抱歉,我不太会安慰人。”

原野毫无预兆地笑了,在那爽朗的笑颜下,解忆因为对方灼灼的目光而感受到的紧张烟消云散。

“谢谢你,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