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局里收到一堆投诉。
市里各界代表写建议信、甚至监督信,批公安部门,尤其点名刑警队长许城滥用职权。投诉信一封封往范文东面前飞, 还有直接送到许城眼前的。
网上也有了议论和抨击。
许城已见惯人性黑暗面。案件本身的悲剧或无奈,他尚且能调节。但人际关系的步步为营、派别勾结, 叫他疲乏。
一路走来,他始终清楚每局棋势如何。也明白, 没遇过比如今更险的境地。
以往, 面对黑暗势力, 身边总有股光明的力量之在对抗,所以他总在险局中胜出。但这次不同, 反方力量太强, 而已方沦陷太多。
许城不听流言,坚定侦查方向,心硬、手腕更硬。
直到那天, 他意外收到两封手写信,都很短:
“许警官,
我相信你。请坚持走下去, 你一定会胜利!我们也需要你这样的警察!
三年前李书林案的哥哥。”
“许警官,
案子移到你手里, 我们才觉得看到了希望。这条路很难, 但请你不要放弃我女儿,不要放弃我们。
陈頔父、陈頔母”
许城深吸气,眨了好几下眼睛, 才平复。拿着这两封信,他又觉得那天在江边的选择,没有错。
他看到桌上李知渠的照片, 从抽屉里拿出他的信,又看了一遍。
“小城,查案子好难。怎么就这么难,我都快没力气了。”
“未来,会好吗?这个世界会更清白干净吗?会的吧?”
当年的李知渠,悲观、灰心,却仍旧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了。
只是如今,江州又有几人知道他的清白?
*
加班到深夜,归家时,姜皙已经睡了,给他留了灯。
她在睡梦中,很轻地皱着眉,眉心有清愁。
许城坐在床边,注视她一会儿,抚了抚她眉心。
自邱斯承登门后,她心里有了阴影。
许城明白,这个小房子对她来说,是个安全的庇护港;但现在出现了裂缝。
那天,姜皙在他怀里大哭。
重逢后,她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心如止水的形象,但她哭到崩溃。
许城想象不出姜皙拿刀伤人的样子,但他知道歉疚和悔恨能把人逼成什么样。
他抱着她,太疼,也太恨。
他知道,他上门是为了宣告:他能轻易抓到他的软肋,对她下手。
许城掀开薄被,揽住姜皙腰身;她在睡梦中自然地贴近。
他摸摸她后脑勺,她凑到他肩头,小动物般嗅嗅了,钻到他怀里,嘴巴贴到他脖子上,蹭了蹭;手搂紧他,腿也钻到他双.腿.间。
他搂紧她:“姜皙。”
她睡得模糊:“唔?”
“你一定要平安。”
“唔。”
他吻了下她的脸颊,闭上眼。
他也一样。
邱斯承上门后,他心里也有了阴影。回到家里,紧搂住她,也无法缓解。
这几天,许城频繁想到那艘船:他掀开帘子,床上空空如也。
*
次日周天,又下大雨。
许城不加班,姜皙也放假。把姜添送去学笛子后,两人待在家里。姜皙画画,许城打扫。
她坐在桌边,安安静静;他来来往往,洗手间水声,客厅吸尘器声,洗衣机声,此起彼伏。
某个时候,姜皙察觉室内安静了,扭头看。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上。窗外,大雨铺天盖地。
他出门前说了,下楼去买包盐。可他不在才一会儿,家中感觉就不一样了。空落落的。
她走到窗边,见许城撑着她的透明伞蹲在地上,低头玩着一张小票纸,随手折叠着。
姜皙莫名觉得,他很孤独。
*
许城买完盐,跟阿刀打电话。
阿刀骂:“杨建铭心够硬,到处传他弟被邱斯承弄死,他好像不太信。”
许城平淡道:“他就是这种人,极讲所谓道义。不然,邱斯承也不会一直用他。”
“我看,姓邱的也没太怀疑他。”
“十多年过命的交情,邱斯承也不是识人不清的傻子。”
“那怎么办?”阿刀急了。
“不怎么办,等着。”在许城眼里,“不太”已足够。
“要我看……”阿刀说了一长串话。
许城敛眉,没立刻回答。
“我就知道。”阿刀气愤,“这就是为什么坏人当道,好人吃亏。”
“再看。”
许城挂完电话,忘了起身;明明在家楼下,他却忽然想起姜皙,随手摸出购物小票,折一只船。
折完抬头,姜皙站在楼道口,隔着雨帘望他。
他把纸揉成团扔垃圾桶,朝她小跑去:“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你一直没上来。”
“接了个电话。”许城淡笑,走上门廊,收了伞。
姜皙说:“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多很累啊?”
“还好。”
姜皙走在前几级台阶上,忽停下,转身。许城落后她两级,也停下:“怎么——”
尾音尚未发完,
她扑上来,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抱紧他。
许城愣了一愣,一手还拎着滴水的雨伞和买来的盐,空闲那只手搂住她腰。
她一抱他,他莫名心中酸涩。
户外,大雨滂沱。楼道内,光线昏昧。
她什么也没说。
他也什么都没说。
许城知道,最近电视、网络各渠道的新闻,她都看了。像誉城本地媒体留言板上,冒出了一堆抨击公安执法不当的账号。
她知道他面临的困境。
也清楚,他要对付的邱斯承,不止是邱斯承本身。
此刻,许城被她紧紧抱着,站在大雨之日干净的楼道里,又觉得,一切也没那么困难绝望。
姜皙抱了他好一会儿,刚要松开;许城不放:“你再抱我一会儿。”
他说:“姜皙,给我点儿力量。再多抱一会儿。”
姜皙于是将他搂得更紧,脸颊贴住他下颌,体温交换,心跳共振。
她牙齿因激动而打颤:“许城,我相信,你一定会赢。”
许城没讲话,脑袋埋在她肩上。
姜皙又问:“我陪你去小区走,好不好?”
*
最近雨大,小区单元楼被雨水洗净,树新如碧玉。
两人共撑一把伞,雨打伞面,噼啪作响。
姜皙说:“许城,你家这小区,真的很神奇——”
“我们家。”他说。
“噢。”她微笑,继续,“比新小区呢,更有生活气息;比别的旧小区呢,又干净整洁。”
“这边租户少,住的都是内部人员。”
“所以我每次回来,要么自己,要么跟添添一起,逛逛菜市场、转转外面那些街坊店。看院子里的人打篮球、锻炼、散步,感觉好好。”
他听着,忽说:“其实我工作有忙的时候,也有作息正常的时候。”
“啊?”
“我们在一起这段时间,不巧,刚好很忙,所以都没空陪你。连回家都很晚。”许城歉然笑笑,看着脚下冒出来的台阶,余光见姜皙注视着自己,没看路,说,“有台阶。”
她已来不及,许城干脆揽住她腰,将她拎抱起,下了台阶又放下,继续搂她肩膀往前:“但我不是总这样。我还挺希望案子结束,和你过一段作息正常的生活。”
姜皙懵懂地问:“有什么不一样啊?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呀。”
已经足够好了。
“不一样的。”许城看了眼伞外的雨幕,说,“你要是上白班,晚上下班了,我们可以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然后散步。晴天去;下雨了,打着伞去。就像现在这样。”
因为打着一把伞,所以抱得很紧。
姜皙不禁笑了。
“你要上晚班呢,我就去接你下班,逛逛夜街,买点小零食,吃点烧烤,去江边吹风聊天。或者窝在家里看电影。周末你休息的时候,想出门,就去周边山里走走,水乡逛逛;不想出门,就叫一堆外卖,西瓜奶茶鸭货什么都点上,躺在沙发上。”
姜皙笑容绽开:“没事啊。日子还长着呢。”
他吻她鬓角:“嗯,还长着呢。”
半路,雨突然大起来。许城干脆从身后搂着姜皙,不走了,立在漫天雨幕中静看伞外的雨。
姜皙从没这样看过雨,觉得美好。
她手落在腰间,覆着他手臂,又说了遍:“许城,你一定会赢。”
许城没意味地弯了唇:“但世界上,还是不圆满居多。”
姜皙默了默,问:“做刑警,是不是心会很累啊?”
七零八落的雨敲打在伞面上,乒乒乓乓。
他其实不想说这些,显得人很软弱。可雨声那么大,伞下她的身体很温暖。
“也不是累吧,很难描述。”许城下巴贴在她鬓角,说,“那种感觉……”
他没跟人说过,有点艰难,“像石头压在心上。解决后,石头搬走了,但留下一道压痕。有的也可以说是坑。”
姜皙扭头望他,目露心疼。
“怎么了?”
她说:“那这些年,你的心不就千疮百孔了吗?”
许城怔了怔,一瞬被她这话击中。
他表情有点凌乱,笑笑:“不至于。可能就我这样。大概是我自己的问题。”
“因为你的心是软的呀。心硬了,就不会留下坑洼。”
他喉咙堵住,说不出话。
姜皙转过身,面对面抱紧他。
拥抱,安抚了他的心。
*
姚雨今天下班早,带着准备好的雨衣去蓝屋子接姜添放学。她事先跟姜皙说好,两人会坐公交回家,然后在小区内部玩一会儿,不乱跑。
姜皙允许了。
下公交时,姜添不太高兴。他不喜欢穿雨衣,但姚雨非说穿雨衣好玩,要带他体验。
姜添往小区里走,一路嘀咕:“骑车的人,穿雨衣;走路的人,打伞。我们走路,但穿雨衣,傻子。”
“啪!”姚雨皱眉,一巴掌挥在姜添手臂上,打得他雨衣上的雨水跟摇晃的树一般,扑簌簌掉。
姚雨眉心舒展,哈哈大笑:“程添添,你怎么这么可爱!!”
原地不动还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姜添:“……”
姚雨的脑瓜子是这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东西。
姚雨向他解释:“程添添,刚才你在下雨!”
姜添严肃纠正:“我不是云朵,我不能下雨。”
“能!”姚雨伸开手臂扑打几下,她的雨衣也小幅度地落水珠。
姜添说:“这又不好笑。”不过,他很浅地弯了唇。
“哼!既然不好笑,那你笑什么!”
“你刚才像一只企鹅。”
“企鹅?”姚雨又开心起来,“我喜欢企鹅诶。”
他们穿着白雨衣,确实像企鹅。
“诶,程添添。”姚雨跟上他,欢快地蹦跶,“你知道,互相喜欢的男企鹅和女企鹅会很笨笨地拥抱吗?”
姜添:“是雄性企鹅、雌性企鹅。”
“这不是重点啦!你知道他们怎么拥抱吗?”
“知道。”
姚雨挑战:“那怎么抱?”
姜添不做声。
“哼。你不知道。”
“我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
穿着白雨衣的姜添,微微张开两只手臂,扑腾着,走近她,迎面挨了挨她白雨衣的胸膛。
像企鹅拥抱另一只企鹅。
雨水敲在雨衣上咚咚响,姚雨的心跳也咚咚响。
企鹅姜添转身走了,他要回家了。
姚雨蹦上去:“你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一只企鹅会去拥抱另一只企鹅?”
明明上月他们一起看动物世界了——求偶的时候。
姜添不理她。
“哦,你不知道。”姚雨歪头。
“又来。”姜添不满地说,走进楼道,把雨衣脱下。
姚雨开心跟上,望他背影——程添添,西江姐姐说,医生说了,你不能谈恋爱。所以,我不能跟你表白啦。不过我会等,等到未来你好转了、医生同意的那天。
两人进家门时,姜添还气鼓鼓的。姜皙有点莫名。姚雨倒笑嘻嘻,热情跟许城姜皙打招呼。
姜皙留姚雨在家吃晚饭。饭后,姚雨又玩了一会儿才离开。刚好许城要打个工作电话。
两人一起下楼,姚雨问:“许警官,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很多麻烦?”
许城好笑:“工作很闲啊,天天上网看论坛?”
姚雨嘀咕:“不要影响生活嘛。添添说,感觉西江姐姐和你没有之前快乐。”
许城愣了下:“他这么说?”
“对呀。许警官,我最希望你和西江姐姐幸福。”
许城无言。
姚雨又问:“婉莹姐的东西你们还没找到吗?”
许城眼神利利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工作这块儿,他向来谨慎。
她忙摆手:“我不是打探消息。我……就是希望你工作都顺利,生活轻松。每天都快乐。”
许城又没接话。
出了楼道,他说:“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姚雨走下台阶,突然回头,“许警官,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这一生,最幸运遇到的一个人,是你。你还排在程添添前面呢。”
她没有前因后果蹦出来的这话,叫许城摸不着头脑:“啊?”
姚雨咧嘴一笑:“许警官,你一定能抓到坏人的!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一生幸福快乐!”
说着撑开伞,一溜烟跑了。
姚雨说话一贯前言不搭后语,极其跳脱,许城并未多想,看了眼她的背影。
三天后,出事了。
*
是车祸。
姚雨下夜班回家,路上被一辆无牌照高速行驶的轿车撞到,人飞出去十几米,落地一摊鲜血。
肇事者逃逸,姚雨在街上躺了二十分钟。直到经过的一辆车好心,叫了救护车。
但来不及了。
许城赶到医院时,姜皙和姜添都在。
姜添脸上没有表情,姜皙也冷静得可怕。病床上,姚雨覆在白布底下。
许城轻揭开布,姚雨一张脸乌白,没了血色。她平日喜欢化妆,现下没了妆扮,脸庞格外稚嫩青涩。
还没满十九岁。
许城将白布轻轻盖上。
肇事车是辆套牌凯美瑞。监控中,司机戴了口罩和宽沿帽,捂得严实;甚至还戴了手套。根本无从分辨。
天湖区警方正从姚雨的社会关系入手。
但许城知道,短期内不会有结果。姚雨自上班后,社会关系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异常——除了汪婉莹。
姜皙起身去了楼梯间。
许城跟去;她抱着自己坐在楼梯上出神。
他搂住她肩膀。她在剧烈发抖。
“姜皙——”他握紧她的手;她摇头:“我没事。我就是在想,一个人死掉,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痕迹也没有。”
所以,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她扭头看他,眼神涣散而茫然:“许城——”
“我明白。”他说,“我都明白。”
他处理过很多案子,经手过很多尸体。新闻、电视剧里隆重的葬礼、追悼会是少数人的礼遇。大部分人的消失、死亡,是悄无声息的,没有半点踪迹。
像一滴水落入大海里。
“可就算我现在难过,”姜皙讽刺一笑,“一年后,五年后呢?那时候,我也只会偶尔想起她。就像现在,我偶尔想起哥哥。如果不是照片,我都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这么一想,姚雨,好可怜。她这一生,太不值了。”
她落泪,抱着膝盖的手在发抖。
许城将她的头揽靠在他肩上,下颌贴紧她额头。他害怕这样的时刻,让她体会到世事无常与人生虚无的时刻。
“是我的错。”
“怎么这么说?”
“我感觉、是邱斯承。”姜皙抓紧他手臂,“他在害我身边的人。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他!”
她眼神凌乱:“他那天来家里找我,碰到了姚雨。都是我的错。一定是他想害我身边的人!不止阿文姐姐,肖谦……不止姚雨,他还会害添添,还会害你——”
“姜皙!”许城握紧她肩膀,强制将她从混乱的自责里抽离出来,“不是你害死了谁。你听好,是坏人在作恶!
这种人太多了。他们不仅害人、杀人,还把罪恶推到无辜的人身上、折磨他们,凭什么?他们自己却从不内疚悔过,永远不会。凭什么你要自责?!”
“任何剥夺他人生命的罪恶行为都不能找任何借口!姜皙,人不是你害的。你也不是那个借口!”
姜皙怔愣着,他的话在她脑子里慢慢回响,起了作用。
她眼眶红了,委屈地哭:“许城,阿文姐姐救我,被他捅了十六刀。”
许城咬牙:“我知道。”
“肖谦也是……”
“我都知道。但作恶的是他,不是你。你也不能成为他作恶的借口。”
姜皙嘴唇颤抖,压瘪下去,十分可怜。
许城的心被她滑落的眼泪砸出窟窿,他拇指轻抚她眼泪:“姜皙,想哭就哭一会儿。”
“姚雨还那么小啊……”她哽咽。
楼梯间门被推开,姜添闯了进来。
姜皙立刻抹去脸上的泪,起身。
姜添说:“姐姐,该去学校了。我等下有笛子课。”
“你说什么?”
“该去学校了。”
姜皙胸膛起伏:“姚雨死了,你不知道吗?”
姜添困惑:“我知道。可我要上笛子课了。”
姜皙骤然一巴掌扇过去。许城眼疾手快,抱回姜皙,她只扇到他下颌,可力气很大,他偏了偏头。
这么多年,姜皙从没打过姜添。无数个他发病失控尖叫摔东西哭喊的时候,她没打过他。
这是第一次。
姜皙不解恨,手抓脚踢,当他是个积怨已深的仇人。
许城紧紧拦抱住她,阻止她的拳脚落去姜添身上。
她哭起来:“你是不是个人?有没有半点感情?所有人对你好,你完全感觉不到是不是?要是明天我死了,你也只想着你的笛子是不是?!”
“姜皙没事的。深呼吸,没事的。”许城将她紧摁进怀里,任她哭得浑身颤抖。
姜添像尊雕塑站在原地,面对姐姐的指责和哭喊,他的脸干净得没有半点情绪。或许,有一点点焦灼,因为:“可是,今天有笛……”
许城一手拍姜皙的背,一面眼神制止了他。
姜添闭了嘴,难受地小声:“那,要请假……”
*
最终,许城将姜添送去学校。
待姜皙平复后,许城跟她沟通,他认为不能用常人思维去看姜添,他处理情绪的方式本身就和他们不一样。现在这种情况,让他严格执行往日的行程作息,或许最好。
姜皙其实都知道,同意了。
去学校的路上,两人都没讲话。
姜添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许城问:“添添,你知道什么是死了吧?”
“就是没有了,像哥哥一样,变成灰,埋进土里。”
“姚雨死了,知道吗?”
姜添想了会儿,点头:“我知道。她没有了。她不会跟我说话,也不会跟我笑了。”
许城刺痛地拧眉,没必要多说了。
他将人送到学校,叮嘱老师,姚雨出事了。这段日子请格外注意姜添,如有情绪或行为上的不对,一定及时联系姜皙或他。
从学校出来,许城午饭没来得及吃,赶回单位。
到了办公室,椅子还没坐热,余家祥来敲门:“范局叫你过去。脸色很不好。”
誉城最近舆情很差,先是媒体对女性失踪案的广泛关注,而后是公安各种负面舆论。范文东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许城起身往外,余家祥拉了他一下,低声:“可能跟你女朋友有关。不是我说的。”
许城一笑:“他消息灵通,知道也不奇怪。正好,我心情也差。”
“怎么了?”
“姚雨死了。”
上次姚雨来做笔录,跟许城表现得太熟,许城就给余家祥讲了她的事。
余家祥当时觉得她挺可爱也挺不容易,愣住:“怎么会死呢?”
“她知道一些汪婉莹案的线索。我先去看下老范。”
*
一进屋,范文东坐在办公桌前,冷看他一眼。许城识趣地关上门。
他装不知:“找我有事?”
“明图湾的案子,交给张旸负责,你别管了。”
“为什么?”
“照这么折腾下去,你这位置要坐不住了!”
许城斩钉截铁:“我传邱斯承、抓杨建铭,有我的理由。也符合规章。”
“人家现在盯着你在搞,你在明,折腾不起。你睁眼看看,最近誉城多少负面消息!”
许城冷声:“舆情差是因为我?”
范文东盯他半晌,忽然几张纸朝他砸来:“你真以为你屁股擦干净了?!”
许城一把抓住飘飞的纸张,是封匿名举报信,举报誉城公安刑侦队队长许城与当年江州特大扫黑案头伙姜成辉女儿是情侣关系。两人已同居,竟住在公安老家属区。警察队伍里有蛀虫与犯罪分子家属勾结,难怪誉城此地长期以来黑恶除不尽。
许城定了定,说:“是你收到的,还是别部门转给你的?”
“检察院转的!”范文东心有余悸,气道,“这事儿要闹大,你敢想吗?你担得起吗?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许城绷着下颌,顶嘴:“全篇文字,一条证据也没。检察院能给你,不就是没证据吗?”
范文东怒不可遏,左看右看,抓住趁手的纸镇朝他砸去。
纸镇石很重,砸到许城肩上,砰一声如裂骨;许城疼得眉心一抽,石块砸落地板,哐当巨响。
楼下办公区的警员们吓一大跳,齐齐抬头望。
“我当初有没有提醒你警告你,让你离她远点儿?你倒好,把她接家里去了!”范文东勃然大怒,“我问你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许城冷静面对着上司的狂风暴雨,理智告诉他,这时低头闭嘴为好,但他克制不住,要为姜皙辩解:“她不是姜成辉的女儿。她只是姜成辉迷信挡灾收的一个养女。姜成辉从没好好养育过她。这些年来她也在帮警方——”
“外头谁信?他们只看最吸睛的噱头!谁要听你解释?你这些年得罪的人排着队要搞你,人家不会下死手?!”
许城不说话了。
范文东不用多讲。其实他清楚。
那一刻,他脸上尽显失魂落魄,十分萧索。
范文东气势便又降下。
姜皙的情况,他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客观来说,他同情这姑娘。但作为许城的长辈和上级,他别无选择。
“尽早断了。”范文东气不顺,说,“迟早要断的。要是谈个恋爱,出了舆情,还能否认,当谣言处理。结婚是万万不能。”
许城陡然反驳:“怎么就不能?”
范文东吃了一惊,火气蹭地又上来:“你疯了?脑子昏头了是不是?”
许城冷道:“我不管!”
范文东猛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怎么不管?!”
“你还晓不晓得你是谁!”他指着他鼻子骂:“你是市公安刑警队的队长,你怎么不管?!你肩上有责任,你入职发过誓的,都他妈发狗肚子里去了!啊?我看到这页纸,毫不夸张浑身冷汗!你要死是不是?!”
楼下办公区鸦雀无声,虽听不清具体言语,但也知局长发了很大的火。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何况是对许队。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许城微红了眼眶。范文东的话,刀一样往他心里捅。
见他眼睛湿了,范文东喘着气坐下去,差点儿没给这兔崽子气出心脏病。良久,他叹了口气,问:
“许城,你还想当警察吗?”
这话是一记重锤,敲得许城挺直的身板晃了晃,
“你自己不清楚?但凡你跟她结了婚,她身份曝光那一天,就是你刑警职业生涯的终点。”
一颗泪飞速坠落。
许城咬着牙,一抹脸庞,转身快步走了。
他下了楼,铁青着脸经过办公区直奔办公室,砰地摔上门。
警员们全跟鹌鹑似的伏在座位上,听见摔门声才缓缓抬头,满脸担忧,噤声不敢言。
*
许城重重坐进椅子里,仰头望着天花板,双目涣散。
他用力眨眼,又捏了捏鼻梁,迅速将椅子拉到办公桌前,翻开文件夹。可才看了两三行,黑色的字迹开始浮动。
他猛阖上文件,一手捂眼。他肩膀轻颤,深呼吸克制下去;胡乱搓了下脸,继续翻开,定了心神,审阅起来。
人静了会儿,重新上楼找范文东:“我私事,我会处理。我就问你,谁能证明程西江是姜皙?”
范文东被他绕得懵了下。
“总之,案子你不能拿走给别人。”
“我想保护你。你车刹车失控的事忘了?市里那个狗屁代表成天写信打你报告。还有媒体,举报信,他们已经从各方面对你动手。”刚吵过一架,范文东也冷静了,说,“这案子,破案时机还没到。避一避。”
许城问:“什么时候到?”
范文东沉默,反问:“你查到哪儿了?”
两人对视着,心知肚明,却无话可说。案卷上的有些细节,许城不对其他人点明,但他只需挑出那几页纸给范文东。他这老刑侦就能明白。
良久,许城开口:“范局,什么都要顾虑,你当初为什么当警察?为什么当刑警?”
范文东绷脸不语;许城离开。
才下楼,手机响了。是邱斯承。就跟掐着点一样。
许城让它响了会儿,才接起:“喂?”
“许队最近怎么样?一切顺利?”
“有事?”
“许队最近办大案,可我听说许队麻烦缠身,怕许队头疼。作为良好市民,想提供点线索。但我不方便总往警局跑,许队要有空,找我聊聊?”
许城抬手看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