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夜深了, 许城坐在车内,靠在椅背上,唇角含着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浅笑。

车窗开着, 春季,夜风清爽。

几片殷红的重瓣桃花飘落在挡风玻璃上, 许城眼神缓缓聚焦,盯着那花瓣, 又顺着花瓣飞落的轨迹抬眼, 望见路灯下一树红桃花, 娇艳欲滴,像爱人的唇。

下一秒, 许城瞥见他家阳台亮着暖黄的灯, 姜皙的身影在窗边,背着光,但他知道她正看着他。

姜皙手机拿在耳边, 两秒后,许城手机响了。

他望着窗口, 嗓音含笑:“喂?”

听筒里, 她声音柔柔的:“我刚想起来,你加班到现在, 吃晚饭了吗?”

队里忙得鸡飞狗跳。晚餐是小海他们从食堂拎来的盒饭。他囫囵了两三口, 被范文东叫走,后来就忘了。

“就吃了一口。”

她有点腼腆地询问:“那你上来,我给你煮碗小汤圆?”

她天生自然的声线就是这样软软的, 像一把毛茸茸的小刷子,从许城的耳膜一路顺着脊背刷下去,酥酥麻麻。

和好了, 就不用再绷着藏着了。

许城莞尔:“好呀。”

重新上楼。大门虚掩着,给他留了条缝。

她节约用电,只开餐厅一盏灯,半室暖黄,半室朦胧。

小厨房是亮堂的。灶台上烧着水,水声汩汩,料理台上摆着两只白净的碗和鸡蛋,外加刚倒出来的汤圆粉。

姜皙低头和着粉,手抓着碗里洁白的粉团。

许城倚着门框看了她一会儿,光是看着她,心里就熨帖。水烧热了,他说:“我来吧。”

姜皙手肘挡开他:“不用。很快的。你去看会儿电视。”

她在这儿,他哪想看什么电视?

她做事很麻利,漂亮的双手揉揉搓搓,砧板上很快一堆可爱软糯的小丸子,她看他:“这么多?”

许城轻轻的:“嗯。”

她将迷你小汤圆倒入锅中;随后磕开鸡蛋入碗,抄起筷子啪啪搅打。

等汤锅沸起的空隙,她又拿了罐甜酒和桂花来,鸡蛋液和碗都摆好了,汤还没沸。

她看着锅,他看着她。

小厨房里很安静,只有抽油烟机并不太大的声响。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姜皙莫名拘谨。

几缕热汤的雾气逃脱烟机的吸引,弥漫在两人之间,蒸得她脸颊粉红。

许城说:“你站得离锅那么近干什么?不热啊。”他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点。

她哦一声,挪了两步。仍是盯着锅看,拘束得仿佛跟他不熟。

他笑一声,有那么点逗弄的意味:“你总看着锅干什么,它又不会跑。”

“我等它开呀。”

许城不等了,上前一步,从背后搂住了她。姜皙瑟缩着轻轻一颤,他已将她拥紧。她整个人都被他包裹住。他低下头,脑袋搭在她肩上,亲昵地贴住她的脖子和脸颊,蹭了蹭。

姜皙没吭声,脸热心扑通,小手轻轻抓住笼在腰间的他的手臂。

许城原本只想抱抱她,可一抱上就忍不住了,吻她的脖子,一路往上,到她的下颌,她的耳朵。

姜皙只觉心都滚烫潮湿了,缩着脖子轻哼一声:“好痒啊。”

他唇角弯起,用力吻了下她的头发。人却是黏在她背后,手臂不肯松开。

锅沸开了。姜皙往前走,他跟着往前。

“你松开呀。我要盛汤圆。”

许城不松:“我又没绑住你的手。”

姜皙耳朵都热了,任他跟膏药一样贴在她身上,她把鸡蛋液倒进锅里,瞬间成蛋花。

甜米酒加进去,很快煮熟,再撒上桂花,一阵清香。

许城见她要端锅,这回不由分说把她直接抱起,姜皙一惊,他将她端抱到一旁,拨去一边,自己起了锅,说:“你那细胳膊就算了。”

姜皙落在他身后,望一眼他高大而宽阔的后背,恍然再次看见了时光加在他身上的变化;又想到今晚看到的新闻,那时的心惊胆战尚未完全消散。

*

许城坐在餐桌边吃汤圆,一口下去,没忍住无声笑了笑。

姜皙坐在一旁刚翻开数学课本,瞧见了:“你笑什么?”

“好吃。”他说。

姜皙稀奇了:“不都是这个味道么?”

“不是。你做的最好吃。”

她说:“那就快点吃,吃完赶紧回家去。”

“怎么又赶我走?”

“你这段时间不累吗?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啊。”

她一关心,他眉心就又舒展了。

“你虫咬的地方擦药了吗?”

“不用。皮糙肉厚的,都快好了。”

姜皙刚低头,他说:“你别又看书啊,不差这一会儿,你跟我多说说话。”

“说什么?”

“一周不见,你就没想过我?真就安安心心跟那谁去散步了?”

姜皙迟疑了下:“我看新闻上说,那人有枪,后来是被击毙的。你……我不是打听,但,你们工作这么危险的啊?”

“这种事不常有。”许城说到这儿,脸上划过一丝不忍,“那人,可恨,可悲,也……可怜。”

“你开的枪?”

“嗯。他当时情绪很不稳定,要扫射了。没办法。”他低下头,默默咽进一口小汤圆,噎了一下。

下一秒,姜皙的手抚上他后脑勺,轻轻地摸了两下。

他一愣,竟有些心酸;他低头,笑得很淡:“我没事。”

“我知道。”

一碗桂花小汤圆吃完,许城觉得舒服了些。

姜皙起身要走,他拖住她手腕,说:“你让我抱抱。”

他稍稍使力,姜皙被他牵带到他身边来。

“有什么好抱的。”她话这么说,却伸手准备拥抱他,可他却搂住她的腰,顺势将她揽坐到自己腿上。

姜皙心跳顿时失控,他将她收进怀里,下巴靠在她肩膀上,嗅着她脖间的香气。

姜皙坐在他腿上,与他相拥着,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最纯粹的拥抱。他心跳很平稳,呼吸也均匀,身体温暖劲韧,叫她感到久违的熟悉的安稳。

只是渐渐,他手掌在她背后游走,握住她后脑勺。

他微抬头,吻她的双唇。他唇间有桂花酒酿的香气。吻着吻着,紧贴的身体越来越热,许城忽然将她抱起来走进主卧,放到床上。

姜皙人往床垫里一陷,他的身体压了上来,像一座火热的硬朗的山。他深深吻着她,火焰在她身体各处翻涌,她很热,很难受,她听见他呼吸很沉,很急促,他的脸埋在她脖颈里,吸着,咬着,她被迫抬起头,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可在他的手探下之时,她突然别过头去,身子侧缩了一下,僵硬地绷紧。

像是今晚的一切——危险的新闻、他死不松手的逼迫刺激——将她一路推到这里;但往前,卡住了。

许城立刻停住,微喘着气,静静看她。

她面颊很红,抿紧唇,闭了眼。

他咽了咽嗓子,轻轻理她微乱的头发,有点懊恼自己太心急。他其实知道,今晚趁着她还没想清,就猛力把她逼到这一步,她必然是凌乱的。

理智本来只想亲亲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疯狂想占有她。

许城吻了吻她的眼睛,将她揽入怀中。

彼此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静静拥抱,汲取着这一刻的温暖与安宁。其它,都暂且不去想。

直到夜更深,许城说要走了,让她早点睡。姜皙说:“嗯,洗完澡就睡。”

许城又不舍得走了,说:“那我再坐一会儿,等你洗完了我再走。”

姜皙有点犹豫,但说了好。

她洗澡向来迅速,五六分钟就冲洗完毕。

可等她从浴室出来,许城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姜皙轻手轻脚过去看,他睡熟了,双眼紧闭,呼吸绵长。这些天累坏了,睡颜透出不尽的疲惫。

醒时能遮掩,人一睡着,就藏不住了。

她看着他因沉睡而格外柔软的面庞,忍不住伸手轻捧他的脸。男人的肌肤细腻,清爽,温热;她心又软了,觉得今晚,或许不算错误的决定。

她抚了好久,没舍得放开。直到脚酸了,才悄悄起身,抱出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关了灯。

他的睡颜隐匿进了黑暗中。

*

次日上班,范文东给许城转达了上级表扬。这次案件,刑警队作风优良,决策果断,部署周密,保障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无论系统内部、还是社会层面,褒誉无数。

范文东说:“这是个大案,解决得这么漂亮。公安部也来要材料了。你让下面人先准备着。”

许城说好。

“去年的袁立彪案,一审判决快下了。‘集体一等功’年内能下来。”

许城回到办公室,给秀新路派出所的副所长打了个电话,那是他大学同学,工作往来也多。

许城寒暄几句后,直入正题:“你们那儿上次扫黄什么时候?”

对方很明白:“想找谁?”

“鱼泉街舒心发廊的美菱,不要打草惊蛇。”

“行。有消息通知你。”

“谢了。”

“跟我客气什么。”

许城一手摁了电话,听筒都没放,迅速拨下一个,是玉绵路派出所。

“你那边最近接到一个叫姚雨的报警没?失踪对象汪婉莹。”

“接到了。”

“初步调查社会关系了吗?”

“有。但暂时没太多线索。”

许城要了份报告。

五分钟后,电脑上跳出邮件提示。

汪婉莹的照片出来时,许城觉得眼熟。

汪婉莹是江州人。

从小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妹妹改嫁,杳无音讯。之后父亲亡故。初中没读完就出来混社会。九年前来誉城,住天湖区,起先城中村租房,一年后搬到较好的小区,两年后买了房。

汪婉莹没交过社保,没有可供查询的工作记录。

民警初步推测她从事性工作。

五年前,汪婉莹忽然开了家美容店。生意一般,利润一般。

店员流动性大,店长一年前来的,据她反应,汪婉莹很少来店里,对店中事务不关心。

店长跟汪婉莹不熟,人失踪了都没察觉。至于邻居,一户一梯,就更没人知道了。

姚雨笔录中描述,汪婉莹是她来誉城后才认识的。姚雨之前站街时跟人起了争执。汪婉莹听出她是老乡,帮了她。

汪婉莹说她很像她杳无音讯的妹妹,对她一见如故。姚雨也跟她亲,什么事儿都同她讲。

汪婉莹对自己的事透露不多,但姚雨感觉,她跟某个有钱有势的人在一起,且关系不正当。

汪婉莹似乎想离开,但又离不开他。

一方面,她跟了那人太久,成了习惯。说那男人救她出泥潭,什么都给她买,房子车子奢侈品都不在话下,把她宠得跟富家小姐一样。

另一面,姚雨觉得:她有点恶心、害怕他。

她说起那男人的好时,并不快乐,反而隐隐恐惧。她很自卑,认为自己是垃圾、贱货、脏得要死。

姚雨怀疑,这些话是从那男人嘴里说出来的,长年累月,印刻在了她脑子里。但她又时不时回想当初,说对方夸她美好,柔软,纯洁,像小公主。这时,她又像沉浸在虚幻的爱情里。

这是姚雨知道的全部信息。至于那男人姓甚名谁,她实在不知。

笔录末尾,姚雨提了句:「虽然她没说过,但我感觉,很久前,她是性工作者。」

许城顿时就想起在哪儿见过汪婉莹了。

十年前,姜淮叫过来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

*

中午快下班时,电脑跳出热门新闻提示——“誉城女性失踪案疑云”,由问真新闻发布的专题调查稿。

许城点开看了两眼,报道公正客观,也很克制。才发布,热度就蹭蹭上涨。

他关了电脑,给姜皙打电话。

只响了两声,就接起来了:“喂?”

一听她声音,笑容就爬到脸上。

“你干嘛呢?”许城转动椅子,望向窗外,天蓝云白。

“刚出门,准备去剪头发。”

“哪儿?”

“就小区门口啊。”

“哦,那家啊。”许城起身,拿起车钥匙,“我陪你去。”

电话那头,她有些讶异:“剪头发有什么好陪的呀?你不午休吗?”

“我想跟你待着。”

她顿了一下,软软地说:“随便你吧。”

理发店开在小区斜对面,不是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精致发廊。老板是对年轻夫妇,男人剪发,女人洗头。手艺不上不下,胜在平价实惠。

许城停好车,走进店时,姜皙已洗过头,头发吹得半干,理发师正询问她怎么剪。

姜皙手指比了三四厘米:“剪这么多。”

“大致修下分叉对吧?”

“嗯。”

理发师见许城进来,冲他一笑:“等我这位忙完。诶你不是前些天才剪吗?”

许城下巴指指姜皙,说:“来陪她。”

姜皙眼睛一挪,一捧粉白色系的花束落入她怀中。

她愣了愣:“怎么买这个?”

“路上经过,觉得好看。”

姜皙也觉得好看,白蔷薇粉芍药配着满天星和粉玫瑰白蔷薇;她嗅嗅:“还很香呢。”

许城于是弯下腰嗅,像一头扎进了她怀里似的。

姜皙抿唇:“先放桌上,怕碎头发掉进去。”

“好。”

他说着,放好花儿,拉了把凳子跨坐到姜皙跟前,路上买的小蛋糕和奶茶塞她手里,说:“剪头发无聊,吃点东西。”

姜皙看了眼那款桂花酒酿奶茶:“……”

目光对上,许城微笑:“你不就喜欢喝这个吗?以后天天给你买。”

喝到你再也不想喝为止。

姜皙:“……”

理发师表情微妙地笑了,他将姜皙头发分层,拿大夹子夹好,说:“美女你头发很多诶,发质也好。”

姜皙礼貌笑笑。

许城说:“她头发一直很多,以前总要打薄。”

“现在也得打一点。没染过发吧?”

姜皙说:“没有。”

“你皮肤白,黑发好看。”

许城看着镜子里的她,眼含笑意:“想染发吗?”

姜皙摇头:“不想。”隔一秒,“你想我染?”

“没啊。随你。”他说,“你说不想就不想。”

他就是随口一问,想跟她多说说话。

姜皙喝一口奶茶,三分甜,正好。

理发师咔擦咔擦剪着发,许城的目光黏在姜皙脸上,看得她不自在:“你总看我干什么?”

许城好笑:“不然我看谁?”

理发师没忍住也笑。

过了会儿,许城问:“你等下想吃什么?”

“我准备回家吃蛋炒饭的。你想在外面吃吗?”

“菜市场对面那家茶餐厅不错,里面的面包冰淇淋你应该会很喜欢,去尝尝?”

“好呀。”姜皙说,“要吃饭了你还买蛋糕干什么?”

“你可以下午吃啊。”

理发师笑问许城:“这你女朋友啊?”

许城盯着姜皙,说:“你问她。”

姜皙不讲话。

许城伸脚,轻踢了踢她的鞋:“诶,问你呢。”

她反踢他一脚,就是不说,脸颊染了桃花色。

许城含笑,不惹她了,却对理发师说:“对。我女朋友。”

理发师说:“恭喜了,般配的嘛!”

之后便不说话了。

姜皙看着镜子,许城看着镜中的她。

只有咔擦咔擦的剪刀声,和里屋有谁在洗头的水流声。

户外,春光明媚,铺满门框的绿色映在镜子里,车来人往,熙熙攘攘。

不知什么时候,另一位洗完头的客人已坐到旁边,老板娘忙不迭往镜前的台子上各放了份小托盘,上头装着小袋的饼干,山楂,小面包,一小串葡萄和几颗圣女果。

“头发还要剪一会儿,先吃点水果茶点。”

姜皙没动。她身前围着理发围布,头发又被理发师扯着,够不着。

许城很自然就伸手捞了颗山楂汉堡,撕开包装袋,送到她嘴边。

她眼睫眨了眨,含进嘴里。

山楂酸酸甜甜,清香在嘴里弥漫开。

他又揪了颗葡萄,撕掉大半边果皮,留着最后一小片果皮托着圆圆水润的果肉到她嘴边;姜皙睫毛颤颤,含住那颗葡萄。

果肉汁水太重,一滴滚下她红唇,淌到她下巴上。她本能地轻吸了一下,不小心吮了下他指尖。

他眼色暗了暗,另一指倒飞快而熟练地在她下巴上一抹,将汁水拂净。

还是没说话。他接着喂了她第二颗葡萄。

等到她吃了第三颗,含糊说:“够了。”

许城拿纸巾擦了手,起身去丢葡萄皮。手机响了,是阿刀的电话,他出去接。

姜皙这才斜看镜子,他的侧影映在满镜子的蓝天绿树里,格外挺拔。转眼见老板娘笑看着她,问:“才刚在一起吧?”

姜皙也不好解释,模糊地嗯一声。

“甜的咧。”老板娘嬉笑说,“他眼睛都长在你身上了。”

许城接完电话回来,姜皙望他一眼。

他就说:“没什么事。不走。”

等姜皙剪完头发,理发师拆了围布,说:“碎头发自己扫扫哈。”

姜皙哦一声。

她还没动手,许城已起身,捡起台子上的海绵,扫她脸上的碎发,她连连眯眼。他不禁莞尔,看她像只小猫。

扫完脸颊,又扫她脖子,说:“头抬起来。”

姜皙乖乖扬起下巴。

许城将她脖子扫一圈,有几根碎发总扫不掉。他弯腰凑过去,轻吹了吹。

姜皙痒得直缩脖子,又觉公共场合这姿势太过亲密,说:“好啦。”她拿手挡他,他捉住她手:“好什么好?领子这儿一堆呢,等下扎你。”

姜皙被他抓着一只手,不动了。镜子里,他很认真地拿海绵刷着她衣领处的肌肤,碎发全刷完掉,这才满意。

他抬一抬眼,见老板和老板娘都去里间给客人洗头了。理发厅内一个其他人也没有。

他说:“等下,还有一根。”

姜皙就仍仰着脖子不动,等他清理。不想,许城凑过去,在她脖子上蜻蜓点水地嘬了一吻。

姜皙脖子一热,立刻轻打他一下,起身抱上那束花儿;他笑得眉眼弯弯,拉上她手腕,走向了户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