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湖区城中村最西侧的花姑子街, 与白塔区、兰桂区相交,管理松泛,鱼龙混杂。

这条街是整个城中区最乱的地儿。夜里, 发廊烟酒店灯光鬼魅,人声嘈杂。但白天安静, 只是肮脏萧索些,烟头酒瓶子遍地。

老勇兄弟大排档就开在这儿。

大哥老勇四十出头;弟弟阿刀跟许城同龄。

年轻时抢劫, 老勇被判刑, 阿刀进了少管所。牢狱没将人改良, 反结识一帮狐群狗党,当起了老大哥跟二把手, 很快累犯。两兄弟进监狱跟深造似的, 人脉愈广,江湖地位愈高。

等最后那次出狱,老勇已三十五, 没来得及重振旗鼓,碰上个泼辣的发廊妹子阿玉, 从此被管得死死的, 歪路走不成,开了个餐馆。

老勇认识许城是个意外。

阿玉孕晚期踩空, 羊水破了。那天暴雨, 城中村内涝,救护车进不来,司机找不清路。老勇和阿刀抬上阿玉出去迎, 没碰上。

两兄弟在风雨中拦车,几十辆车呼啸而过,视若无睹。

好不容易停下两三辆, 一见兄弟俩脸上的刀疤,吓得立刻反悔,摔门疾驰。

阿玉晕过去那刻,老勇绝望地想,老天给他的报应来了。他年轻时做了太多错事,该交罚单了。

但许城的车停了下来。于是,母女平安。老勇先是和他成了忘年的朋友,后成线人。

阿刀年轻,还不肯安定;回回挨大哥揍,有次被人害了差点要顶罪,被许城捞出来,彻底洗手。

此刻,坐在大排档二楼圆桌上的四五位也大差不差。

几人坐下还没聊上几句,许城上楼来了。

桌上之人笑着说许队客气,那么忙还想着请他们吃饭。

许城笑说:“托人帮忙,总得摆点姿态。”

话音一落,桌上安静半分。

许城瞧一圈众人脸色,开门见山:“不对啊。以往我想打听点儿什么,你们哪怕挖到些没用的线索,也给我送来。怎么王大红,全都静悄悄的。”

有人赔笑:“许队,是真不知道。”

“对对对。”

“我不问别人,挑你们问。大昌,他狱友秦三是你发小;癞子,你拘留所朋友王川是他狱友……”许城一个个点了名,几人不吭声了。

许城手指在桌面上敲敲,问:“收钱了?”

众人立刻摆手:“我们哪会儿啊。”

“许队,”大昌为难,“不是不想帮,还没打听到呢,就有人警告我们。我们不想惹事。”

许城:“不想惹事。什么时候学这么好了?”

“真的,许队——”

“我当你们站边了。”许城看了眼手表,淡瞟桌上众人,“各位下次碰上麻烦,别找我开口。”

几人齐齐变色。眼见许城要起身,大昌斗胆道:“许队,我们小屁民墙头草,求生不易。当然哪边势大,弯向哪边。您大人大量,何必跟我们计较?”

许城也不拐弯抹角:“蠢得可以。这几年到处扫黑,不是原来了。你们以为那头还有队伍给你们站?”

“别地儿是别地儿,誉城是誉城。这不还没扫到吗?”

“我这位置,不出意外,还会继续坐。你们要信我能力呢,就拭目以待。不过你们也坐稳了,别到时我要通知你们这好消息,又得去里头找你们。”

几人终于:“许队,你再多给我们点线索!”

许城拿出一张纸,王大红描述的浓眉鼠眼男戴口罩后的画像。

“一定好好找!”

许城下楼,碰到老勇和阿刀正要上楼,问聊得怎么样。

“一窝老泥鳅。”许城冷哼一声,阿刀气得要命,撸袖子要上去揍人。许城拦住,“没事儿。”又问,“我之前说的那个?”

阿刀一拍胸脯:“你交代的事,我哪回不超额完成?”

许城笑:“谢了。”

老勇也说:“放心。我那天去菜市场,都听到了明图湾野生鳝鱼泥鳅多的消息。一堆人去挖宝呢。”

“好。”

阿刀:“老大,吃完饭再走嘛。”

“还有事,下次。”

*

许城驱车赶去医院,路上买了两盒奶油蛋糕。草莓味给姜皙,牛奶味给姜添。

刚出电梯,听到姜添的大哭大闹,撕心裂肺在走廊上回荡:“不要!我不要这儿!有坏人!我要回家!不要这儿!!不要!”

走廊里,病人好奇或烦闷地探头张望,议论纷纷。

许城奔至病房,姜皙正手忙脚乱试图控制姜添,竭力安抚:“添添,你别激动,深呼吸。没事的,添添。听姐姐——”

姜添表情惊恐,无法沟通,持续地叫闹挣扎,非要从床上翻下来。

他一个成年男性,姜皙哪里制得住,她使尽力气,却轻易被激动的姜添大手掀开。

姜皙踉跄后退,右脚跟假肢绊在一起,人往后跌,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她跌撞进他宽阔的胸膛里。

许城才将她扶稳,便立即松开——姜添已跳下床要逃。许城闪电般放下两盒蛋糕,上前握住姜添肩膀,一把将他推回去摁坐病床上。

姜添发狂,推搡踢打,但他很瘦,而许城力气很大,仅凭一双手就将他压制:“添添,哥哥已经把坏人抓起来了!”

“哥哥现在是警察!已经把坏人抓起来关牢里了!”

像发魔的人听见咒语,姜添真的不叫了。

病房里晃荡的魔音瞬间平息。

他呆了呆:“许城哥哥……是警察?”

“对。我是警察。”许城从怀里掏出警察证,掀开给他看,“添添你看,是不是?”

姜添呆望着鲜红的警徽和许城身着警服的证件照:“真的……许城哥哥,真的是警察。”

“是。警察专门抓坏人,知道吗?”

姜添眼里顷刻蓄满泪水,呜呜哭起来,极其伤心:“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有好多坏人,要抓姐姐,要抓我。姐姐说,不跑快一点,就会死掉。可姐姐少一只脚,跑不快呀……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呜呜……”

许城的心霎时被捅了一刀。

姜添的梦魇里,到底留存着他们怎样的过去。

“对不起。是我没找到你们。我一直在找,但没找到,对不起。”

一旁,姜皙垂着眼眸,嘴唇轻抿。

“但添添,现在哥哥来了,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许城将他揽进怀里,摸他的头。

姜添小孩般紧搂住他,大哭起来。

姜皙静默看他背影,转身出了病房。

各个病房门口都是一串张望的脑袋瓜,见了她,那些圆脑袋先后缩回去。

姜皙坐下,让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她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灯条,眼神和思绪全散开去,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慢慢,深呼吸。

不知多久,病房里的哭声消弭下去;隔了会儿,竟来了丝短促的笑声。

里头两人开始玩拼图了。

姜添的声音变得开心又兴奋:“许城哥哥你看,我拼得好快呀。”

“因为你聪明啊。”

“那我也想叫小雨,来看我,拼图,好吗?”

“好。但下次,”许城声音很低,“不要推你姐姐好吗?姐姐那么瘦,力气又小,她哪里比得过你。我们添添是男子汉,力气很大。但不能用这力气推姐姐。要保护姐姐。”

姜皙蹙了眉,压住鼻子上泛酸的意味。

里头,姜添沉默了会儿:“可是我,很难过。”

“你可以哭,可以闹,也可以发脾气,但也要听姐姐说话。绝对不能跟她动手,知道吗?你会伤到她的。”

“……我知道了。”姜添又说了一遍,“我会记住的,许城哥哥。”

许城的声音变得更低,姜皙听不见了。

没一会儿,姜添出来了。他坐到姜皙身边,歪头,脑袋触上她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像两只小蚂蚁交触触须。

这是姜添每回跟姐姐闹吵后总会释放的友好道歉讯息。

姜皙轻轻弯唇,握住他的手:“我没有生气呀。我知道你被吓到了。我只是很担心你,也心疼你。”

“我刚才害怕,现在不怕了。”他摇摇她的手,“姐姐,我们去玩拼图。”

“好呀。”

姜皙走进病房,坐在椅子上的许城站起来,视线在房间里扫一下,说:“同事送的蛋糕,我不吃这些。你和添添吃吧。我去接点热水。”

他拿了热水瓶出去,将空间留给姐弟俩。

水房在走廊尽头,锅炉的水龙头口径小,水流缓慢。

许城接水不到一半,辨出身后熟悉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回头时,姜皙刚好进来,两人目光撞上,有些局促。

她微抿唇,举举手里的盒子:“我来洗饭盒。”

“哦。”他看向水龙头里的细小水流,余光见她走到里头一排水管前,拧开水刷饭盒。

水房里很安静,她那头,水花飞溅声;他这边,水流咚咚砸入壶中。

今天天气很好,虽冷,但阳光明媚,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洒进水房,照得室内干净又亮堂。细微的尘飘浮在光线中,将她的身影勾勒得纤柔。

他余光追着她,忽觉这一刻很静谧美好。冬末的阳光也温暖。

她那饭盒大概很脏,她洗了很久。而许城,自她进来,就不动声色偷拧龙头,将水流调到更小;那壶水像永远接不满了。

静静的,不知多久,洗饭盒的水声止了。她的影子在光线中移动,带动光影斑驳。像一截旧电影。

她经过他背后,很低地说了声:“许城,谢谢你。”

许城轻唤:“姜皙。”

她停下。

他回头:“你不要总跟我这么客气。添添起码叫我一声哥哥。我哄哄他,有什么值得谢的?”

“我是说,谢谢你把他救回来。”

“职责所在,我是警察。”

姜皙很轻地摇了下头:“如果不是你,他找不回来的。我知道。”

水壶里的水终于满了,溢出来。

许城关了水,塞上盖子,却没急着走,问她:“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姜皙抬眸。地板上的阳光反射起来,照得她的脸白润润的,眼睛黑得发亮。

“老街人多眼杂,环境也乱。现在线索少,没办法很快锁定背后的人。你要不先搬去个安全点的地方。”

姜皙仍望着他,等他继续。

许城不太自在地舔了下嘴唇,继而笑笑:“我同事的房子在公安局家属小区。两室一厅。他去年搬新家,旧房子想租出去。那儿不错的,离你工作的餐厅、添添的学校都很近。公交直达。周围都是各部门住宅区,治安很好。”

姜皙略微思索:“房租会很贵吧?”

“不会。同事自住的,不舍得租,又怕长期空着坏掉。就想找个爱干净、爱惜物品的人。每月八百。”

姜皙惊讶:“那地方……有这价格的房子?”

许城笑了下:“同事老婆很挑,很多租客看不上,到现在还没租出去。”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大胆试探:“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

她想了下:“明天吧,我明天晚班。中午可以去。”

“好。”许城拿上水壶,跟她一起往病房走,像在诱哄,“那,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

姜皙犹豫:“明天我送添添去学校,想在学校陪他吃午饭。午饭后我过去。”

许城也不想把她逼得太紧,松快道:“行。”

许城下午要上班,没多待就走了。人走后,姜皙才想起,他估计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她拿勺子舀着奶油,抿一口,丝滑甜甜的。

这么多年,姜添每次生病、发病、吵闹,都是她独自一人面对。虽有过疲惫甚至崩溃,但大多时候她靠着经验和耐心处理好。也觉自己足够独立强大了。

可这次,许城挡在她面前张罗、处理一切,她突然发现,原来人的心里,总有一角是脆弱的;哪怕外头竖着再坚硬的壳。

有所依靠……

这种感觉太温暖,太烫,会叫人坚定自立的心软成稀泥,一溃千里。

她含着蛋糕,很轻地蹙了眉。

水房那一幕,干净空旷的房间,她和他什么也没说,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竟然觉得很美好,很温暖。其实她的饭盒很干净,她慢吞吞洗了一遍又一遍。

姜皙很浅地微笑了笑。

许城,你不知道,在誉城再见到你,我觉得,命运已待我不薄。

足够了。

*

那晚回家后,许城迅速将自家收拾一番。

其实他家非常干净整洁,桌上柜上毫无杂物。

他要做的不过是把几个相框和晾衣架上明显属于自己的衣服收起。等姜皙同意后,他找几个纸箱将他物品一概打包送去新家,此事便完美解决。

只不过,新房没散味,住不了人。他将就几天了就简单搬去宿舍。

次日中午,许城匆匆在单位扒了几口饭,动身回家。

开车经过繁华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看到前方大屏幕上的ipad广告。

触控笔如真实的画笔,在平板上画出深浅不一的水彩、油画效果。

许城过路口后,掉了个头。

他去到苹果店,店员得知他需求后,热情介绍:“ipad配上触控笔用来绘图最好了。下半年还会出apple pencil。”

店员向他展示各种线条、颜色、笔触等;还有其他创作者用软件作出的画作。

许城当即拿下。他不知道姜皙为啥不用颜料了,那这个就刚好。

他留了姜皙的名字和手机号,他家的地址。

等姜皙搬过来,很快又收到这份礼物,开始新一阶段的生活。他没忍住弯了唇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指也情不自禁地在方向盘上轻敲。

许城将车停在小区外,走到公交站牌旁等待。

上午天气不错,太阳很大,但中午从西山那头来了波浓云,时而遮天,时而泄露半点金光。地上也跟着时而骤风,时而天朗。

许城坐下,不锈钢椅子冻屁股,他立马又弹起来。家属区周边这几条路,道路不宽不窄,两旁种满了粗大的梧桐。

树木露出灰白的皮。天上风云流转,整条路上光线千变。

一点了,街角转来辆公交,他目光迎去,车还没停,视线先穿透车窗扫一眼。没有她。

或许在下一辆。他倚靠站牌,想着这条路到了夏天,很漂亮。她应该会喜欢这儿的风景。

他淡淡笑了。

但,第二辆车,依然没有姜皙。

许城拨通她号码。

“嘟——嘟——”声盖过了从他脚边忽然扫过的一阵狂风,风静下去后,依然没人接。

他唇角轻弯的弧度,缓缓下坠。

他握着手机,原地静止数秒,拨通了姚雨的电话。

“喂?许警官,我刚想找你。”

“你有添添学校老师的联系电话吗?给我一个。”许城飞速说完,顿了下,“你有什么事?”

“我现在就在学校!”姚雨急急道,“我来找添添玩,他不在。老师说,西江姐姐给添添退学了,今天两点的火车。”

许城脑子里轰地一响,像一盆冷水兜头砸下,浑身冰凉。

现在一点十分。而誉城东南西北有四个火车站。

他捏紧手机,语气倒平静:“有没有说去哪儿?哪个车站?”

“老师说不知道。”那头有人说了什么,她忙补充,“西江姐姐说两点的时候,添添说是两点零……零几没听清。”

许城挂电话,立刻查询列车信息表。

两点零几分出发的列车一共六趟,一趟由誉城北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东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南开往深城南,另外三趟全由誉城西出发,开往东南、正南、西南三个方向。

分析姜皙过往的生活轨迹,她大概不会去北方。而哪怕是撞概率,他也只能去誉城西站。

如果这次赌错,他不敢想。

许城握紧方向盘,拿车载电话不断拨她号码,可整个车厢回荡着的只有无限循环的“嘟——嘟——”声,和机器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

许城不管,一直拨打,不肯停下。若是这机械音消失,他会听见自己恐慌加速到快要爆裂的心跳。

枯木、立交、轻轨、江河、都市、山峦在他的挡风玻璃上飞速流走,如过去近十年那抓不住的时光。

眼前的一切风景扑面穿透了他的身体——她又要消失了。

他超车、拐弯、加速,风一样卷过高架;下了高速路,眼看就差最后两公里,前方堵得水泄不通。

许城划开手机,屏幕上一截近乎暗黑色的紫红,像堵在血管里的巨大栓塞。

那红色如火一样灼烧着许城的眼。

他一双眼癫狂四顾,猛然发现路边一个停车场,立刻调转车头,找到最近车位停下。人跳下车,冲出停车场,朝誉城西站狂奔而去。

狂风肆虐,头顶的阳光顷刻间抹去,街道陡然陷入一片昏暗,飞沙走石。

许城一路狂奔,将那堵成停车场的汽车一排排甩在身后。

他跑得嗓子冒烟,心跳加速,浑身涌汗,但他不敢停下,他怕停下来,又会后悔无数个年岁。

许城冲进誉城西站,急喘着气,跳动的视线在显示屏上胡乱找到那三辆列车的出发站台:7a7b,18a18b,23a23b。

许城避让着来往的旅客,飞奔到7号门a口,穿过一排排座椅,目光搜索,没有她和添添的身影;立即折身又冲至b口,仍没有。

他一刻不敢停,狂奔去18号,边跑边竭力在人群中搜寻。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他的心一寸寸下沉。

“姜皙!”惊恐之下,他陡然爆喊出一声,“程西江!”

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静了静,无数人惊讶地回头,一张张脸孔,全是陌生。

“姜皙!”许城狂喊,冲到23号,在人群中惊惶张望,可……依然没有。

他惊茫而慌张地原地转一圈,无数的商店招牌、人头、数字符号在他眼前转过。他心脏爆裂,脑子骤然空荡下去,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错过了——

她不在誉城西站——

老天爷啊。他又选错了。

悔意如潮水劈头。

汗水下雨一样淌到他下巴,坠落下去。他咬紧干裂的嘴唇,狠狠想,就是爬也要爬去誉城南!

他顾不得嗓子里撕裂的火烧的疼痛,拔脚就要冲出站,一转身却猛地看见,姜皙一手牵着姜添,一手端着保温杯,从挤满旅客的饮水区那儿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