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很快查到2月2号那夜下过雨, 该时间段内,离沿江路最近的一处摄像头拍到一辆极常见的五菱宏光。是套.牌车。
这条线索变得有了些实质性,可惜仍不足以启动大规模搜查。他暂且让手下几个线人留个心眼。
江州, 卢思源那边有了进展,杨杏承认当初收了姜家的钱, 并利用方筱舒的善良害死了她。当初与她联系的人是叶四。要不是他死了,她根本不敢提他名号。
至于当年撞死方信平的司机, 早在姜成辉判死刑后, 就改了自称酒驾的口供, 承认受叶四指使。
杨杏想祈求袁庆春方筱仪的原谅,试图获得谅解后减刑, 遭拒。检察官说一年内能判, 大概率无期。现下,杨杏的丈夫在闹离婚。
至此,方信平和方筱舒案, 告一段落。
放下电话,许城却不觉得轻松。他胸口闷得慌, 走到窗边, 拉开半扇窗,冷空气扑面往鼻子里灌。
今日仍是多云, 楼下车水马龙。
十字路口, 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在交通信号灯的指示下,守规矩地走走停停;像微缩世界的移动景观。
如果方信平和方筱舒还活着,现在应该走在哪条街道, 与哪个陌生行人擦肩而过?
许城回到桌边,将相框里方信平和方筱舒的证件照取出收进抽屉。原本三人的相框里只剩了身着警服、笑容阳光的大男孩李知渠。
*
中午,许城没去食堂, 乘地铁去了距单位两站路的翠空坊。
这儿是誉城天湖区最老的市中心,一溜儿老字号,口味地道,物美价廉。街区内整日人声鼎沸,碰上节假,更是摩肩接踵。
许城每次结案,会像其他警察一样放下心头事,一身轻松。可与此同时,他也会感到一阵空虚迷茫。长久压在心口的重石卸下后,松泛了;可低头一看,它已不知不觉在心里压陷出一洼凹坑,空荡地在那儿。
所以每次结案,他都一个人来这边逛逛,看大爷大妈讨价还价,年轻人们嬉玩笑闹,学生们七嘴八舌。
他给自己买一杯暖手的藕粉,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夏天则是一杯凉爽的绿豆汤,一碗加了酒酿的冰粉;坐进店里,吃一盘香喷喷的盖饭,或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米粉,看着玻璃窗外的人烟熙攘的街道,胃里熨帖舒服了,心里的空洞就好像填上了半点。
许城走进常去的江州米粉店。老板是熟人了,按他喜好煮了骨汤浓郁的米粉,加上鸡蛋和香豆干。他坐到靠门边玻璃的桌上,拆了筷子开吃。
还没吃上两口,碰上眼熟的。
易柏宇一进门看见他,颇有些惊喜。易柏宇说他第一次吃这家,见许城碗里的很诱人,跟老板说要份同款。
天湖区公安离这儿不近,许城问他怎么工作时间来这边。
“刚好来商务局办事。本来想吃那边的凉面,结果看到这家江州米粉了。我那朋友,程西江,她说江州米粉好吃,我就想进来看看。这不巧了。”
许城点着头,哦一声。她连这种事都和他讲啊。
他都很少跟人聊口味喜好。
“许队是江州人吧?”
“对。”
“程西江是江城人。”
他三句话不离程西江,许城又哦一声。
“江城和江州不是一块地儿,怎么口味还差不多呢?”
“你誉城本地的?”
“对。”
易柏宇很开朗,许城也不冷漠,两人很容易就搭上话,发现兴趣也差不多,聊NBA聊足球,还都爱跑步。
工作也能聊到一块儿。
易柏宇兴奋:“我俩爱好也太一致了吧。”
许城心里一咯噔。
他不想聊这些,转了话题,谈起一个叫祝飞的调查记者,做过很多揭发黑暗的深度报道。
易柏宇更惊喜,说是他多年好友。
许城:“前段时间,他报道说思旗下的四坤金融疑似网络赌博室幕后操盘手,你看到没?”
“看到了,他还跟我们举报过。但线索比较分散。还没实证。不过,祝飞不是那种找企业讹钱的记者。”
“我知道。”许城关注过他,这人回回冒着天大的风险报道毒奶粉、假药、水污染、食品安全、胁迫卖.淫等新闻。
许城拿起跟前那杯藕粉,想想又放下,摸兜起身:“我去给你买杯喝的。”
“别别,我喝水就行。”易柏宇拿塑胶水壶给自己倒水,看一眼他的藕粉杯子,稀奇道,“你们江州江城人都爱吃这几样吗?”
他话里那个“都”,自然是姜皙。
“随手买的。”
许城小时候不怎么爱喝藕粉,是后来被姜皙带的。她就爱吃这种黏黏的东西。
他以前没细想过,原来不知不觉中,很多习惯和口味早已被她改变。即使分开了,那些共同的习惯也已演变成他的一部分,陪他走到了现在。
“那天她说遇到抢劫,你帮了忙。哪个派出所接的警啊,抓人还挺快。”
她跟易柏宇说是抢劫?看来也没熟到那份上。
许城就笑了下,明知故问:“老城左巷。她是你女朋友?”
易柏宇正喝水,差点呛到,忙摆手:“不是不是。就朋友。”
他就知道。
他见过姜皙喜欢人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她会很羞涩,腼腆,也会很直接、灵动,有时有无数傻傻的小心思,有时又许久地不说话;但不论如何,一双眼睛永远跟装着星星一样,涤荡着千言万语,如向阳花永远追随着太阳般执着地望着你……
他怎么就……
他那天怎么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船里了呢。
易柏宇轻咳着,拿纸擦了擦脸。
许城看着他不太自然的脸色,心略略一沉——他喜欢她。
“其实,也是线人。”
许城太意外,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线人?”
姜皙她……现在居然会跟他撒谎了??
易柏宇是在梁城读的公安院校,毕业后起先在航运公安梁城段工作。他是五年前认识的程西江。那时,她在梁城某码头的采沙船上打零工,给船上的工人做饭。
易柏宇调查砂石偷采和私运情况,一下就注意到了她。
按他的话说,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姑娘,在全是粗老爷们、大娘们干苦力的沙尘漫天的采砂船上,很难不引人注意。更何况,她腰上还拿根长绳拴着另一个人,后来易柏宇知道那是他弟弟,程添。
易柏宇说,姜皙看着瘦瘦弱弱的,干活却不弱。
船上几十个大汉大娘吃饭,饭量巨大。土豆成袋地倒出来洗,白菜成捆剁碎,十几斤的猪肉切成肉片。做饭的锅巨大一个,看着能把她团一团了装下。干这么大量的活,手套是戴不成的,那么冷的天,一双手反反复复浸在冰水里,他看着都冷。
她却没有一丝悲伤或疼痛,很静、很认真努力地做着手头的一切工作。
那天,易柏宇找她随口了解情况,她一边回答,一边拿大桶子淘着十几斤的米,水就更重了。沥出桶子里的水时,她两只细细的手死死攥着桶沿。易柏宇赶紧搭了把手。
三九严寒,她满头的汗。
程添一会儿这边站站,一会儿那边走走,每每走到绳子绷直了,把程西江微微扯一下,程添就会停下,呆立一会儿。
易柏宇没从程西江那儿问出任何线索。可过两天后,她去找他,说知道附近上下游的好几处偷采偷运点。原先不说,是船上人多眼杂,不想引人注意。
后来,易柏宇根据她的线索清掉了几处非法偷采窝点。他打算给程西江一笔线人费,等他再去船上找她,做饭的变成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强壮而有力,做事相比程西江确实更利索,看着也没那么吃力。
易柏宇问起程西江的去处,船老板夫妇站一旁嚼着口香糖翻白眼。
易柏宇离开,走到半道,一个年轻的挖沙女工追上来,说两个月前,上个做饭阿姨走后,程西江是老板趁老板娘不在,私自做主招来的。不过她虽然力气不够,但做事确实努力。
只是她那弟弟傻呼呼的,也不太乖,总发脾气,小吵小闹。前天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很不听话,跟姐姐大叫,把做好的一大盆红烧排骨都打翻了,堆在地上像座小山。
但老板居然没怪她。有好事的人讲给老板娘听,老板娘从家中杀来,将程西江轰走了。
易柏宇心里酸涩无比,按那女工说的地址找到她的出租房,是在离江边不远的一处城中村。住的是最简陋的棚改屋。
程西江见到他很意外,得知有线人费,更意外。她当时犹豫了下,但沉默着收下了。
那笔费用不多,六百块;但对她,每一分钱都作数。
易柏宇则更意外,他就没见过内里那么干净可爱的棚改屋。巴掌大的地,她布置得粉嫩嫩、软绵绵的。像她本人一样清新温柔。
易柏宇问她工作怎么办,她挺平静地说没事啊,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在一艘货轮上负责清洁打扫,依然是包吃包住,能省房租,也能带上弟弟。
那天,易柏宇请两姐弟吃了饭。他当时的妻子也在。学医出身的妻子一眼看出程添其实是自闭症,建议专业治疗。
程西江听说通过治疗能改善症状,很惊讶,也有点激动,易柏宇第一次见到她情绪起伏,眼角还有泪花。
易柏宇跟她留了电话,说要实在有困难,可以找他。
但程西江一直没找过他求助。
有时易柏宇主动去问,电话里她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我跟弟弟一切都好啊。”
反是易柏宇后来查一批摩托车走私时,找她问线索,还真让她碰巧遇上。那案子比较大,易柏宇特意申请了一笔较高的线人费,但也不到三千。她很开心,说能多给弟弟看好几次病了。那次,她请了易柏宇和他妻子吃饭,表示感谢。
之后,两人就莫名其妙成了警察和“兼职线人”的关系。
因为她外表看着实在太柔软,还真不会有人怀疑她。
相处越多,易柏宇越佩服她,话少心细,坚强不屈,工作再辛苦,也从不见她面露愁容、唉声叹气,永远都是一言不发、安静努力地低头做事,细心沉静地过她的小生活。
他见过她在船上的样子。夏天的时候,一个人很熟练地拿胶皮管给甲板冲水,麻利地将水桶砸进江中,又奋力拎起来,拎着墩布在桶里上上下下地涮,推着拖把满甲板地擦。洗拖把时,还苦中作乐地用假肢去踩踏,挤出墩布里的污水,说:“不会弄脏脚,还是有点好处的。”
他也见过她带着程添玩的样子,没有多的娱乐。两姐弟休息时,不厌其烦地在偌大的甲板上玩一二三木头人,白云在蓝天上飞。
有时程添情绪不好,大哭、发火,她也总是耐心安慰,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脾气似的。
他还见过她在船上的家,小小的房间收拾得蓬松而温馨,像白里透粉的棉花糖。她空闲时会拿铅笔中性笔画画,但不给人看就是了。
她拿捡来的贝壳和石子做了彩色风铃挂在窗户上,风一吹,叮叮当当。
有时,他觉得她做船员,物质上很清贫;可有时,当江风吹起她的长发,易柏宇又莫名觉得她很自由,比很多人都自由。
不过,两年后,程西江和易柏宇告别,说想换个城市生活。那时,易柏宇的前妻正和他闹离婚,他疲于奔命,连一顿饭都没请她吃。她一走,在梁城的电话卡不用,就联系不上了。
易柏宇离婚后不久,调回老家誉城。
许城听到这儿,发现面前的米粉不知从什么时候忘了继续吃。
桌子近门,顾客来回开门进出,不时有冷风涌进,碗中的油脂早已在这故事里一点点凝结;像他浑身的痛感,凝固,窒息。
脑子却还机械地转动着,问:“回誉城后怎么又联系上了?”
易柏宇后来偶尔会想起程西江,她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去年春夏,他有次坐轮渡,竟就那么巧,碰上她和她弟弟。
那时,她刚来誉城,白天在医院做临时护工,也做保洁,按小时收费,时间相对自由。晚上带着程添一起摆摊卖手机壳。程添很喜欢跟姐姐一起摆摊,只要和姐姐一起,他就很快乐。
再次见到程西江,她比几年前更淡然了,依旧安静,话不多。但她很感恩地说生活对她还不错。几年治疗,弟弟好些了,她也轻松了点。
说誉城果然大都市,挣钱多了许多;不过,她投入在弟弟治疗上的钱,也随之成倍猛涨。
易柏宇看得出来,她的生活还是很累。他出去接电话的功夫,她低着头就睡着了。
可日子稍稍有些改善,她就很知足了,仍是一点抱怨都没有,连眉心都不曾轻皱;也不需要他的帮助,说自己能应付过来。
易柏宇还记得她坐在他对面,寻常而平淡地微叹:“钱还是少少的,但够用了,我也还活着。”
她嗓音天生轻软,明明悲伤的一句话,竟能说出幸福满足的味道。
易柏宇讲完,长长一声叹息,感慨:“挺了不起的一个女孩。”
许城长时间没说话,拿着筷子的手,早已和那碗米粉一样冰冷掉。
他早料想过姜皙这些年过得很苦,但那些想象是藏在磨砂玻璃后的幻影,挥之不去,但也触不可及。
直到这一刻,她过往九年里,仅仅两年的真实的辛苦泄露出来这点只言片语,那些苦涩酸楚顿时都有了实感。玻璃爆裂开,每块碎片都尖利,从四面八方刺进他身体。
他知道。他知道她仍是那个天真、通透的女孩子,豁达,坦荡,她的心很宽广,不记苦,不受力,她过得平静知足。
他都知道。
可越是知道,他心里越疼。疼得不能呼吸。
他恍惚不知自己坐在哪儿。抬头一看,小店的门玻璃上映着鲜艳的“特色米粉、地道江州味”。对面街道上,包子铺老板掀起屉笼,巨大的水蒸汽团腾空而起。
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清街上的喧哗。
他在这种陌生化的疼痛里,还努力想把他和她之间的时空对应起来。
她在远方的梁城,在采砂船上做苦工的时候;他拿到最优毕业生,早早通过入职考试,和好友们庆祝。
她在货船上清洗甲板时;他入职市公安,参与的第一个大案就因发现重要线索、扭转侦查方向而促成迅速破获,立了大功;庆功宴上,范文东搂着他的肩膀,和他碰杯。
她刚来誉城,在医院护理病人,在地下通道的冷风里贴手机膜的时候;他再一次被评为市杰出青年,在花团锦簇灯光明亮的台上接受嘉奖。
他陡然间眼睛生疼,流出了看不见的鲜血。
易柏宇只看到他表情木然,不知其中缘由,抱歉道:“我是不是故事讲得太长了?”
“没有。”许城嘴角艰难地扯出一咧笑,他近乎自虐地希望他还能讲得更长些,让他死个痛快。
但易柏宇也只在那两年间接触过她的一些琐碎侧面,没什么可再讲的了,转而关心起许城的饭量为何那么小——他一碗米粉都吃干净了,许城居然还剩半碗。
他赞不绝口:这江州米粉,果然如程西江所言,美味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