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皙胸腔里一阵冰凉的剧痛, 她痛苦地睁开眼。世界很安静,病房里弥漫着熹微的晨光。
“哪里不舒服吗?”许城轻声问。他坐在病床靠窗户的单人沙发里,一直没睡。她一醒, 他就看到了。
姜皙没答,甚至没看他, 跟没听见似的。
许城在沉默中等了好一会儿,试探问:“喝点水吧?”
姜皙嘴唇干枯, 但不作任何反应。
稀薄的阳光照在白净的窗帘上, 外头北风很大, 衬得病房里有种苍白的静。
许城觉得,自己好像面对着一堵墙。
“医生说, 醒来了可以吃点苹果。”他起身, 拿起早已洗净的苹果和水果刀,坐回来低头削苹果。
刀刃削动果肉,发出唰唰声, 果皮一截截掉进垃圾篓。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姜皙没有一丁点反应。仿佛在这病房里, 她和他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她感应不到他, 哪怕他起身坐下时,影子会扫过她脸上。
许城削完苹果, 拿勺子在果肉上来回刮了几道, 他这动作做得缓慢,似乎回忆起什么,而有些迟疑。但动作再慢, 也还是刮出了一勺苹果泥,他握着苹果和勺子的手又顿了会儿,才缓缓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姜皙深吸了口气, 闭了眼。
以前,在姜家,她生病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喂她吃苹果的。
人毕竟在病中,情绪没那么容易控制。
她轻轻蹙眉,双手不自觉攥了下床单,攥得针管里有了回血。但很快,她拳头松开,一瞬的起伏回落下去,归于平静。
许城知道她是不会吃的了。他把苹果和勺子放进碗里,忽听姜皙声音沙哑:“你过得很好吧?”
许城一愣,没答话,胡乱拿纸巾擦着因削苹果而湿润的手。
姜皙偏过头来,看他了:“我就知道,你会过得很好。”
许城原以为她的眼神或许是锋利的,但不想仍然很软,仿佛天生没有伤人的能力。
那目光像芦苇一般,轻飘飘地从他头顶坠落到脚下,又漂浮到他眼里:“看看你现在……”
他匆忙避开她目光,掩饰而机械地从兜里掏出昨晚塞进去的那根烟来,要拿到嘴边,才觉荒谬,又放下,手指较劲似的撕着那根烟的过滤嘴。
窗外,狂风似乎更大了,吹得树影狂摇,云影斑驳。窗户上忽明忽暗,许城在逆光里,神色不明。
“你不问我过得好不好吗?”她干枯的唇一咧,眼里却没有情绪。
“你……”他问不出口。外头的天突然暗下去,衬得他的眼睛分外深黑,他声音很低,“姜皙,看到你这样,我很难受。”
她微怔,眼瞳涣散:“你是个好人,同情所有的悲惨,可怜所有的弱者。觉得我是个弱者,难受了?”
“不是。”许城隐忍地狠皱了下眉,像是难以忍受了,“姜皙……”
话音未落,她咳嗽起来,咳了两三下就猛然加剧,她把脸埋进枕头,想压住,但越咳越剧烈,顷刻间脸跟脖子变得血红。
他立刻把蜷成一团的她扶起来,不停轻拍她后背,又拿纸巾擦拭她脸上脖子上咳出来的细汗。
她终于缓过来,急促地深呼吸。许城拿水杯喂她喝了点水,想扶她躺下,她身子侧了侧,做了个躲避的动作。
他于是退后一步,重新坐回沙发,无法自处,又拿起柜子上那被他蹂躏得只剩半截的烟。
“姜皙。”许城说,“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你开口。我尽力满足,不论你要什么。”
姜皙静了会儿,哑声:“说到做到。”
“嗯。”
“离我远点。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许城沉默,揉烟的手指停住。
她呼吸很弱,说话也慢,像虚无缥缈抓不住的纱:“许城,这些年,我没有想起过你。一次也没有。我曾经姓姜,那是我的原罪。我接受。我不怪任何人,也过得很平静。但,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贸贸然来找我,打扰到我了。”
许城静静听完她说的每一个字,手指来回碾那截烟草,碎裂的烟草窸窣掉进垃圾篓。
他把手指上的烟丝拨弄干净,说了一个字:“好。”
“但是,告诉我,谁打的你?”
“不知道。”姜皙说,“不认识的人。”
他无言。
她说:“你说的,说到做到。”
“好。”许城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轻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了。
门关上,病房陷入安静。
许久后,姜皙缓缓扭头,看了眼床头柜,就见一堆橙子苹果旁边,躺着一根黑色皮筋,和一只小纸船。
*
许城从医院出来,直奔城中村筒子楼,可房东对昨晚的袭击者没有任何印象,半点特征也描述不出来。
正值早高峰,高架桥上的车辆堵得人心烦。他开车穿过一路的狂风和汽笛声,到局里正好八点差十分。
他进了办公室,趁着烧开水的功夫,靠在办公椅里阖眼。
水烧开了,壶子滴滴叫。许城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水。
刚八点,手下的刑警杨小川来敲门送资料。许城之前给了任务,让他搜集近十年誉城及周边地区未破获的女性失踪案。
杨小川将整理好的文件夹递给他:“队长,我预先筛查了一遍,没有可疑。”
“行,放这儿。”
杨小川刚要走,多问了句:“队长你昨晚没睡好?眼睛都是青的。”
许城一笑:“脑子抽了,晚上喝了杯咖啡。”
“我说呢。一夜没睡吧?”
许城柜子上没咖啡了,端着杯子去办公区。队里警员们都在,钱小江一抬眼瞧见他黑眼圈,说:“队长昨晚抓贼去了?”
许城往杯里倒咖啡粉:“是啊,蹲了一晚上也没逮着你。”
钱小江哈哈笑。
有几人凑在一张桌前议论着什么,女警林小湖招呼:“老大来看看。”
“什么事儿?”
“白塔区上月那案子。”陈小河说。
许城有印象:“鑫海小区21楼女方跳楼?”
案子不大,由区公安管辖。
“一直没进展,我今天问了一嘴。”副队长张旸是从白塔区公安调上来的,“也拿来给大家看看,研究研究。”
许城看眼材料,上月十日,死者丈夫报警,说晨起跟老婆吵了一架。他急着上班,人在刷牙,半路听见窗户开了,风声很大。出来发现老婆不在,里里外外找了,才想到去客厅往窗外看,就见老婆坠楼了。
许城蹙眉,看了眼户型图,拿手机搜了点东西,说:“报案那夜有狂风,但凌晨四点,风就停了。”
他手指在户型图上沿着大客厅,穿过走廊到卧室,再穿过衣帽间,抵达浴室:“这里听不到外头的风声。”
众人一愣。
许城又挑出证物页指了指:“收了这么多证物,没分析啊。就说牙刷吧,刷毛是干燥的,还是湿的?”
张旸立马起身:“我给那边打个电话。”
话音未落,办公区的公用主机响了,离得最近的文涛接起来,立刻说:“许队,范局找。”
许城过去接过听筒,脸色一瞬严肃:“行。好。”
办公区内警员们敏锐察觉,全部噤声。
许城放下电话:“所有警员,立刻配枪,三分钟后楼下集合。有群众举报,发现袁立彪了。”
众人一听这名字便知严重性,即刻行动。
袁立彪是十几年前在誉城及周边地区犯下杀警、夺枪、抢劫、无差别杀死八位路人的通缉犯,由于早年刑侦技术落后,此人反侦查能力强,竟逃之夭夭十余年,且身份信息成迷。
直到一个多月前他再次开枪杀死一名女性,并夺走她的首饰,许城带领的誉城公安刑警队终于揪出他真实身份,成功发布A级通缉令,四处搜查。
今日总算等来线索。
队伍驱车前往举报人所在地点,是誉城兰桂区西部一处城乡结合部。举报人称袁立彪二十分钟前来她小卖部买了东西,随后往巷子里去了。
许城一看监控,没错。一边联系交通部门查道路监控,同时部署队伍,分组巡查。
“所有队员,嫌犯有枪,务必注意安全!”
“是!”
许城跟余家祥一组,沿着居民区巷道从南往北走。
天气寒冷,这片儿都是打工人住的地方,白日里荒凉,行人寥寥。
两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地巡完一条又一条巷道,不动声色扫视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走了大概十多分钟,拐进一条巷子,一个戴着厚厚帽子围巾的人走过。许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袁立彪。”
那人即刻向前狂奔,许城和余家祥拔脚便追。
许城速度极快,眼见要追到,前方岔路却突然误入一个女人;袁立彪扑上去一臂薅住女人脖子,一手举枪就要瞄准许城和余家祥。
许城预判了他的行动,手枪早已端起,“砰!”
子弹精准命中袁立彪手腕。鲜血飞溅中,袁立彪惨叫一声,枪支落地。女人惊愕,余家祥一个扫腿将枪支踢开,迅速拿证物袋将其取回。
各处警员听到枪响,火速从四面八方赶来,就见许城已将袁立彪摁趴在地上,还拿绳子给他受伤的手腕紧系了个急救措施。
林小湖看一眼旁边瘫坐在地吓得飙泪的女人,问:“这是人质?”
许城冷道:“同伙。一起带走!”
*
经审讯,女人果然是袁立彪同伙。本想助他一把,不料被许城识破,更不料他枪法那么准,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间不伤“人质”地将袁立彪捉拿。
人既已归案,后续侦查工作继续推进即可。
范文东把许城叫去办公室,喜上眉梢,暂且不说才归案市里各领导就都致电表扬甚至公安部都来了电话,这案子是范文东做刑警队长时的积案——当初被夺枪杀死的刑警正是他同僚。
这些年,他一直愧对那位好友的父母妻儿,也难以面对另外八个受害者家庭,如今,压在心里十多年的担子终于放下,怎么不激动?
“明年的集体一等功是跑不了了。”范文东并非专注荣誉之人,更多是感慨与感伤,“当初负责这案子的局长、副局长都退休了。退休前没能抓到凶手,一辈子的遗憾呐。十三年,九个家庭……哎……不管怎么说,好在终于破了,又立大功了。”
“全队的功劳。”许城说。
回到办公室,许城却觉得有点冷。
因早年刑侦技术限制,很多案子的破获得跨越漫长的时间和一代代的刑警,有的甚至永不见天日。
许城挪眼看向办公桌上的两个相框,一个是他儿时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上,他父亲笑容爽朗,母亲明媚灿烂,小男孩活泼阳光。每个人都很幸福的样子。
另一个则装着方信平、李知渠、方筱舒的证件照。
如果父亲、方信平、李知渠还活着,看到现在的他,是会为他骄傲呢,还是也会……
许城的思绪刹了个车,转过头去,投入工作。
*
许城忙碌整天,中途不断接到些不合时宜的恭贺电话,扰他工作;更有借机搭线联络攀关系的,叫人心烦。
他忙到下午六点半下班,坐进车里,刚起步就刹停——他想起自己是不该去医院的。
停车场很安静,许城开着窗,坐在驾驶座抽烟,脑子里并没有想什么时,手机响了。
杜宇康说经过附近,一起吃个饭。
许城说好。
但他全程不在状态,好几次杜宇康说话他都没听到。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工作累了。
吃完饭,在门口分别。杜宇康交代他早点回去好好休息。
许城说现在就回家睡觉。
他的车停路对面,要过一个天桥。最近本就降温,今天又七级大风,吹得天桥上行人寥寥。
桥中间瑟缩着几个在冬夜里摆地摊的,还有个贴手机膜的女人。她裹着厚厚的棉衣,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地盼望着来往的路人。
许城经过时,将手机递给了她。女人很殷勤地接过去。
等待的功夫,他突然想抽烟,不想让烟雾卷到这位女士跟前,走去远端,在风中费劲地点燃烟头。
他一直没看那个贴膜的女人,俯视着桥下车水马龙。某个时候,他回头,那位女士冲他招了下手。
许城过去拿回手机,付了钱。
他下了天桥,剩下的烟摁进沙盘。
许城坐上驾驶位,一车厢的冷气。他启动发动机,也不等暖气进来,迅速发动汽车。
一出停车场,就直奔医院方向。
姜皙果然不在了。
许城推门看到已经空掉的病房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问医生或护士,直接大步出了医院,驱车前往城中村。
汽车穿过CBD、商圈、高架、江桥、高楼、平房,停在无法前进的地方了。
他下车快跑,穿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平屋、自建房、垃圾堆、漫天的晾衣绳、黢黑的小巷,来到那栋筒子楼前。
他走上台阶,将那掉漆裂缝的木门敲了一道。门竟然没锁严,吱呀打开。
夜色昏暗,但许城仍察觉出不一样——有什么空了。
他伸手在墙边摸到开关,拨开。
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房东家的桌椅沙发柜子等固定物件,关于姜皙在这里住过的一些信息都抹去了。
她走的时候,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连一片废纸都没留下。
许城走进去,认真看了眼这个屋子,一室一厅一卫,卧室很小,摆着两张小木床,角落立着一个木衣柜,再无其他。
屋外风声鹤唳,屋内寒气四溢。
许城没有立刻走,在她短暂住过的这地方,绕了一圈。
房子简陋,但很干净。誉城潮湿,室内易起霉味,但这儿很清爽,有淡淡的柑橘香。
防盗栏上的锈迹被干净印花的布条裹住藏起,墙壁斑驳的地方由近色的墙纸掩盖;
门背后贴着可爱的卡通挂钩,粉色美乐蒂的是给她挂东西的,蓝色机器猫是姜添专属;
木窗棱裂缝的地方,画了几朵小花,像是从缝隙里长出来的。
墙角一个彩色的小洞,许城蹲下去看,她用水彩笔在洞旁画了个小巧又漂亮的欧式大门,门旁,老鼠杰瑞张开双手,欢迎光临。
他极淡地弯了下唇。
而其他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带走了,消失了。
许城走到门口,关了灯,将门轻轻带上。
这一切,他并不很意外。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守信,肯定会再回来找她。而他也料到了她不信他的话,绝对会逃。
许城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看着四周,自己跟自己苦笑一下,呵。
他都知道她身份信息了,她能躲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