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和姜淮的冲突比预想中来得快。
2005年春节比往年晚。姜家很重视春节, 姜成辉姜成光的老父亲还在世,每年过节全家族聚在一起吃团年饭,热热闹闹几十口人。
姜淮跟许城提及来家中过除夕, 许城说要在姑姑家守岁,姜淮没勉强。但许城私下和姜皙约好, 除夕夜接她去江边放烟花。
江州地方小,一入腊月, 就开始期待过节了。
腊八那晚, 姜家有个家庭聚餐。许城没去, 回家陪姑姑吃完饭,换了运动服去江堤上跑步。江面一片漆黑, 他沿着堤下微弱的路灯光, 一路跑去废弃的凉溪桥船厂。四周除了破烂的厂房和龙门吊,空无一人。他继续往香樟树林跑,在那儿遇到了夜跑的李知渠。
李知渠手下除了许城, 还有其他许多线人,包括方信平留下的。他定期会将众人获得的信息共享, 以便通力合作。之前, 他将许城获取的大量线索与其他人共享后,有几个线人以此为切入点, 深入摸索到可靠消息, 姜家有个重要账本,记录了从港澳和境外账户进出的现金流。拿到这个账本,就有了关键证据。但目前不知账本在哪儿, 只听到类似钥匙之类的关键词。
许城接触过很多账本,但都是正常营收,并未听过这个, 说之后会留意;又问他是否注意过邓坤这个人。
李知渠说,邓坤是外国护照,常年在澳门,目前没有确凿证据能支持异地联合办案。方信平之前也怀疑,邓坤是帮助姜家走账的。如果姜家落网,有了铁证,再顺着邓坤摸排,估计能帮助周边城市的警方打击当地的类似势力。
“你在姜家怎么样?”
许城跑着步,说话却不带喘:“接触了很多东西。虽然还没到关键点,但了解越多,对全局把握越大。或许哪天,量变引起质变。”
“那就好。”李知渠跑不动了,摆摆手,“还是你年轻,比我还能跑。对了,撞死我师父的肇事司机在梁城被抓了。年前移送回来。”
许城停下,对着夜幕中的长江弯下腰,双手撑膝盖,问:“杨杏呢,她搬去哪里了?”
“我办事也得有领导批准。杨杏明面上没有嫌疑,哪里调得出警力去追踪她?”
风吹碎发,晃过许城透出一丝悲伤的眼:“如果方叔说她有嫌疑,那他就是有。”
李知渠叹气:“我上月才去监狱看过凶手,他还是那句话,跟杨杏是情感纠纷,泄愤杀了方筱舒。先不管我们怎么怀疑,最终目标都在姜成辉。等他落网,一切谜底都会揭开。”
许城望着夜幕下涌动的江水,侧脸寂寥,他猛地深垂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缓了会儿,站直起来。
李知渠知晓他心中悲凉,陪在一旁许久,忽想到什么,问:“那个姜家小姐,好相处吗?”
许城本在出神的脸上闪过一丝凌乱:“还好。”
“外头传姜家人都很不好相处,我怕她太刁蛮,太为难你。”
“没有。”
“你们……”李知渠目露尴尬,支吾起来,“你……不要……”不管怎么说,姜皙毕竟是女孩子,他不愿许城对她做太混蛋的事儿……
许城明白:“我知道。”顿了会儿,简短道,“我没碰她。”
两人尴尬地无言了会儿。
“但姜成辉姜淮以为我和她什么都发生了。不然他们不可能相信我。”
李知渠表情变得很奇特,不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
许城这才发现,他和李知渠讲过姜家许多事,姜家亲属及社会关系网里每个人的外貌性格秉性,相互之间的关系。连姜添都讲了。但他从没和李知渠描述过姜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完全不跟他谈姜皙这个人,也不谈她的事。
到了这一刻,他应该解释点什么。可一开口,不知从何说起,说:“她这个人,非常,非常,单纯。”
李知渠似懂非懂,没深问,只说:“他们信你就好。”
但,仍有所保留。那天在场子里,姜淮先拿包间公主试探他,见他不上钩,又拿临时编排的订婚来套他。拿他当驴了,悬一根不存在的胡萝卜。当然,或许并非完全不存在。可依许城判断,至少两三年内不会。
跟姜淮这人相处,哪怕是日常,也得时刻提防他话里的真真假假。
分别时,许城多问了句姜家各人分别会是什么下场。李知渠说,依金额和事件,姜成辉姜成光绝对的死刑,没收财产。姜淮和他一帮堂兄弟十年起步。底下那些人看参与程度,也就是刑期时长的问题。
许城问:“姜皙姜添呢?”
李知渠诧异:“他们没参与,关他俩什么事?法律是公正的,不可能喊打喊杀,诛人九族。”他曾听方筱仪说许城喜欢方筱舒,劝解道,“你不能因为方筱舒的事,迁怒到姜皙身上。那姜添还是个傻子呢,你找他报仇啊?”
许城知道他误解了。
他依旧不愿和他提及姜皙,打算就不说了,就此告别。可——
他还是折了一步回来,轻声说:“知渠哥,她跟她弟弟,没有生存能力的。”
李知渠纳闷:“什么意思?”
许城简单说了下,她几乎是被圈养的状态。他也是到了姜家才发现,她连特殊学校都不怎么去,由家庭教师带着。即使如此,她时常连家庭教师的课都不上,一个人在小西楼待着。他和她画室初见之前,她便独自待了半个月。
“她非常、非常单纯。”许城又说了一遍,“很多事都不懂。那……如果到时候有人找姜家寻仇,她跟她弟弟怎么办?”
李知渠思索后说:“我会想办法帮他们,看能不能安置去别的地方。这个我记下了。”
他是个善良、心软又负责任的警察。许城信他,没再开口,告了别,跑进了冬夜里。
没过两天就出了事。
那日一早,许城去江州上游隶属姜家的八达码头查看去年营收情况。忙到下午四点半,接到姜淮电话,叫他去一趟辉色,说在枫丹苑等他。
许城到场时,别墅大厅里,显示屏、酒水区、台球区的灯都没开,萧条空荡。只有正厅开了几盏筒灯,外头游泳池里的热气散进来,在离得近的一两束光线上缠绕。
姜淮和他堂哥姜浩坐在大沙发上抽烟。叶四阿武等一帮黑衣打手冷面立于两旁。地板中央瑟缩跪着三个人,卑躬垂首,脑袋快埋到地上。
姜淮见了许城,一手弹烟灰,下巴往身旁点,微笑:“过来坐。”
许城坐去他旁边,发现跪着的三人是店长吕奇,副店长邱斯承,和财务林芳芳。
姜淮这人,对谁好时,笑脸相迎,礼貌有加;对谁差时,翻脸无情,心狠手辣。能坐到他们仨这位置的,都见过他逼迫人的行事手段,没问题也要被吓出三身汗。
姜淮翘起二郎腿,往沙发背里靠:“说吧,你们三个里头,是谁,把辉色的账本偷走,给了警察。”
许城心头微微一凛,声色不动地观察这三人。三人皆颤抖摇头。
林芳芳最先哭诉:“淮哥,不是我,我不可能做这种事!我跟你多少年了!你要信我!”
吕奇也忙说:“不是我淮哥,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真不是我!”
邱斯承亦颤声:“淮哥,你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这样的工作去哪儿找,我怎么可能砸自己饭碗?”
“对啊。”姜淮呼出一口烟,感慨,“跟了我这么多年,对你们这么好,给那么多钱,还要背叛我……绝对不能原谅。行,既然都不说,我就当你们三个都是。一起处理了。”
他语气轻飘得像处理几张发票,三人吓得面色如土,一个胜一个地喊冤求饶:“淮哥,真的不是我!求求你,放过我!真的不是我!”
姜淮冲叶四抬了抬夹烟的手指,叶四率几人上前,一顿拳打脚踢。拳击声,皮鞋踢骨声,惨叫声,求饶声,惨不忍闻。
许城眉心紧锁,面笼乌云。
林芳芳是女生,最先挨不住,趴倒在地,连护身的力气都没有。吕奇和邱斯承被围殴得抱头成团。
“行了。”
姜淮发话,动作止。
三人被踢得满头血,衣服破、脸皮也破。
姜淮问:“死了吗?”
问的是林芳芳,她浑身是伤,但强撑着勉强爬了起来。
“我想到个法子,看天意。”他伸手,阿武递来一颗台球;他掂了掂,笑说,“砸到谁,谁就是线人。”
三人瞳孔地震,许城也大吃一惊,但顷刻间,姜淮猛一发力,台球跟炮弹般发射出去,以骇人的力量和速度从邱斯承头顶飞过,砸到他后面的玻璃墙上。“砰”一声震天巨响!整面玻璃墙爆裂,碎渣崩了一地。
在场之人皆被震慑,许城咬紧了牙——这要是砸到头上,能当场开瓢。
邱斯承和吕奇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林芳芳扑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哭:“淮哥你冤枉我了。一定是他们。”她手指两个男人,嚎道,“是个男人就承认!拖我下水你们死全家!”
姜淮拎着半截烟头,走去三人面前,瞧剩下两人:“你俩怎么说?要不,我继续,砸到一个为止。”
被打得眉骨唇角出血的邱斯承爬上前抓住他裤腿,声泪俱下地乞求:“淮哥,绝对不是我,你相信我,绝对不是我!”
吕奇同样哭求。
姜淮皱眉:“啧,我裤子弄脏了。”
两人吓得立马松手。姜淮回头,问沙发上的许城,语带调侃:“许哥,你说是谁?选一个。”
那语气随便得像选颗白菜。
许城说:“不知道。”
姜淮眯眼:“随便选。”
许城直视他:“不选。”
姜浩见状,起身过去:“我感觉,是这个女的。”
吕奇和邱斯承松了半口气,林芳芳疯狂喊冤。
姜淮却没动,给叶四一个指使。叶四拿来一根台球球杆,一挑,将三人的下巴齐齐抬起来。
姜淮打量着三人,每人眼中皆是惊恐。
他观察着,残忍嘲笑:“蠢货。”
“我这账本一点问题没有。”他伸手,阿武递过来一摞账本,“今天去局里拿回来,你们是没看见那帮条子脸色,吃了苍蝇了,哈哈哈。”他脸色一变,说,“林芳芳可以走了。”
一个打手将林芳芳拎起来,往外推。剩下的人齐涌上前,将跪着的邱斯承和吕奇摁住。
叶四将台球杆递给姜淮。
“从你开始。”姜淮拿球杆的尖端敲敲邱斯承肿胀的脸颊,命令,“张嘴。”
邱斯承惊恐至极,不断摇头,哭喊:“淮哥,不是我!不是我!你相信我!”
但叶四一手摁住他头,一手捏开他嘴。
姜淮将台球杆尖端塞进他嘴里,直抵喉咙,后者恐惧得剧烈挣扎,发出嗯哧鸣叫,但几双铁手箍着他,无法反抗。
许城震惊到脑子空白,他没想到这家人竟能一次又一次突破下限。
姜淮尚未用力,许城冷声:“淮哥!”
姜淮侧头,许城说:“可能真不是他们。”
姜淮面无表情,将台球杆朝他偏了下,说:“你来。”
许城眼瞳敛起,神色不善,明确在与他对抗。但终究,他一字一句说:“他是我高中舍友。”
“行。”姜淮像在跟他讨价还价,“那就先来这个。”
他将台球杆从邱斯承嘴里抽出来,指向吕奇,后者哭叫:“城哥,不是我!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城哥——”
许城这几月来辉色办公,都是吕奇亲自接待,有几分见面薄情。吕奇拿他当救命稻草,但还是被捏开嘴巴,杆子捅进口腔,往喉咙去,他发不出声音,只能靠呜叫和眼神悲求。
“来。”姜淮冲他挑眉,“许城,你今天给我处理了一个叛徒,就是我姜家过命的弟兄。”
吕奇绝望悲鸣:“啊——”
许城不动,头顶的筒灯笼在他黑发上。他眼睛沉在阴影里,周身散发出一种可怖的气息:
“我不干。”
十几人的大厅里落针可闻。
姜淮脸色陡变,将台球杆抽出来,往地上一跺,忽然问:“你不会和他们哪个一伙的吧?”
许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淮:“不如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从来不讲——你认识方信平?”
“我认识方信平,你他妈调查得还不够清楚?要我来讲?”许城说,“五年前,跟你混得好的那一圈富二代朋友们,冤枉我推我顶罪的时候,他是负责那案子的警察,秉公执法,抓了你那帮朋友进去。怎么了?”
姜淮面如铁冰。
“你要让我听你的,给你低头,去蹚你家的浑水,干你家的破事,给你当枪使,来证明我没问题……”许城咧嘴笑了,笑得狠烈,
“那我他妈就是!对,老子就是卧底,就是线人。跟他们仨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城走上前,头顶光线散去。他黑亮的无畏的狠厉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姜淮面前,手指点他肩头:“你有种,今天拿球杆捅死我。不然到了下次,还是这句话:老子不干!”
四目强硬对视,许城目利如刃,姜淮面色如铁。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姜浩震到晃神,其实姜淮已经知道了线人是谁。搞这一出,一来是杀鸡儆猴,规诫另外两人;二是想引许城给个投名状。但没想到许城这么刚。
邱斯承则震惊到忘了恐惧,全然失神;想不通许城怎么那么有种,居然不怕他们。他想不通许城怎么那么硬。他突然恨极了,是不是他硬一点,不那么软弱,就不会被人欺负成这样。
室内的空气紧张到要擦出火星子时,手机铃声响起。
Beyond在唱:“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许城的手机给姜皙设置过专属铃声。他工作后太忙,电话也多,设了专属铃声能第一时间去接,不漏掉她的电话。姜淮也知道这个铃声是姜皙。
温柔深情的铃声让此刻的气氛变得异常吊诡。许城本能第一反应是接起,但他做了个对自己有利的选择——看也不看,挂断。
果然,五秒后,姜淮的手机响了。
姜淮脸色难看地骂了句操,接起来却侧过头去,低声:“喂?”
那头问:“哥哥,许城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不会挂我电话的。”姜皙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等会儿说。”
对面不肯:“哥哥他在哪儿?!你别骗我!”
姜淮垮着个冷脸,把手机递给许城。许城接起,眉眼舒展下去:“喂?”
“怎么了?你没事吧?”
“刚有点忙,手机摁错了,准备给你打回去的。”
“噢。那你先忙,我等下再跟你讲~”
“好~”
许城挂了电话,脸一瞬变冷,手机扔回去。
姜淮接住手机,手撑着腰,缓了会儿,冷冷道:“许城,今天这事儿没完。”
许城清楚,他是这儿的老大,一堆人看着,必须有个台阶下。他走去台球桌,拿了颗黑球过来,放在叶四手上,人看着姜淮,边说话,边张开双臂往后退:“就按你刚才说的,听天由命。砸到了,我死;没砸到,我走。”
“这距离够了吧。”许城站定,户外夜幕降临,一片黑色映在他身后,衬得他双眼漆黑如夜。
姜淮下颌一咬,抓起叶四手里的台球朝许城狠狠砸过去。
台球破风而出,在场之人倒抽一口冷气,却见那黑色的球擦着许城侧面的头发飞过,带起的风扫起他的黑发。台球砸进游泳池,咕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水池荡漾着。许城站了两秒,走过来拎起沙发上的大衣,向外出去:“两清了。”
许城当天搬离了姜家。他东西本就不多,一个背包就走人了。
许城能猜出来——姜淮知道泄密的人是谁,他搞那么一出是为了探他底线,也趁机拖他下水。方信平当警察二十五年,秉公执法、对抗钱权的案子海了去了,受益者排满长街,不止许城。姜淮也都知道。而方信平为护许城自尊,对他的资助照顾都是私下,没外人知晓。
姜淮如今扯这档子事,只为极限施压,测验他。许城今天但凡示软,哪怕只是稍微让步,他都没命了。
经过今天,他不会再怀疑他。但姜淮既已出手,他不能当无事发生,继续和他称兄道弟。所以这一步,只能这么走。
但他不知怎么面对姜皙——她并未做错什么,他不愿伤害她;可她最爱的哥哥如此残暴,他怕很难不迁怒她——所以是趁她在画室的时候走的。
姜皙回房间发现他的手机充电线不见了,立马给他打电话。他挂断,半分钟后,回了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