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孽缘

天光昏暗,养心殿整日都燃着烛火,将殿内照得亮堂又温暖。四脚麒麟香炉内袅袅升起龙涎香,弥散在宽敞的殿内,直让人觉得舒适至极。

可所有侍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皆是神色肃穆地埋头立着,生怕弄出一丁点儿声响,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萧凌安的脸色,心中惴惴不安。

他们这位新登基的帝王,瞧着俊美无俦,可性子实在难以捉摸,手段狠厉骇人听闻,无人敢出半点差错。

此时,萧凌安正微微俯首批阅奏折,腰间的鎏金祥云锦带勾勒出宽肩窄腰,一身金丝滚边玄色长袍尽显矜贵,上面绣着飞龙九霄的纹样,在烛火下仿佛有流光浮动,衬得他肤白如玉,眸若点漆。

他脊背笔挺,与修长的脖颈连成一道清雅的线,仿佛与任何人都是这般疏离冷淡。稍稍上挑的眼尾本应有几分柔情,可偏生眼睫走势朝下,似是敛着锐利幽深的光,将深沉心思都压了下去。

新来的小宫女从未见过这样谪仙般的人,看得很是出神,一时之间都忘记了避讳。

忽然间,不知是在奏折上看到了什么,萧凌安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剑眉锋芒相交,眸中寒光四射,隐隐翻涌着惊涛骇浪与怒意,似是暴风雨的来临。

他紧紧捏着脆弱的纸缘,指尖因过分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与指骨根根分明,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压迫感与威慑却让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小宫女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就猝不及防地与萧凌安那双深若幽潭的眸子撞上,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银盘也端不住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陛......陛下恕罪!”小宫女赶忙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几个头,战战兢兢道:

“奴婢不是有心的,求......求陛下饶了奴婢吧......”

她的鬓发随着剧烈的颤动散下几缕,垂落在清秀的脸颊旁,眸中尽是惊惧与慌张,心口也随着紊乱的呼吸声起起伏伏,脑海中倏忽间闪过一个念头。

听说陛下曾经最是温文尔雅,怜香惜玉,那结发妻沈如霜身份低微,陛下还是与她相敬如宾了这么些年。

思及此,她又缩了缩肩膀,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壮着胆子抬起头,含泪望向萧凌安,企图能够唤起他的一丝怜悯。

可萧凌安始终冷着一张脸,甚至在看见她这番做派时,眸中闪过决绝的狠厉,嘴角不禁牵起俊美又残忍的微笑,声音如同深冬的寒冰:

“生的这般好,西域进贡的那匹恶狼应当很喜欢。”

小宫女一愣,直到被几个侍卫拖走的时候才明白是什么下场,哭喊着连连求饶,凄厉的尖叫声在殿内回荡,心中只剩下绝望的懊悔。

什么翩翩君子,分明就是地狱的恶鬼!她根本就不该妄想!

直到宫女永远在视线里消失,萧凌安都没有分毫的后悔,甚至执着狼毫的手都没有挪动一下,漠然看着这一切,神色风平浪静。

若是她不那样惺惺作态,原本也就是几板子的事情。

奈何他最恨别人揣摩自己的心思,更是看不上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渴求怜悯的人,仿佛在逼着他想起曾经费尽心机的伪装一般。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道奏折上。

这是沈文清单独呈上来的奏折,起初措辞还算恭敬,可是后面渐渐以功臣自居,还义正严词地提及立后之事,点明了功臣之女为先,末了又问及沈如霜安好。

这是明晃晃地逼着他立沈如霜为后了。

萧凌安的面容上尽是森然戾气,嗤笑一声将折子扔给一旁的周恒之,双臂环胸靠在雕龙檀木椅背上,眸中泛上几分讽刺。

沈家人自以为他与沈如霜举案齐眉,他们又扶持他夺权上位,立沈如霜为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其实不然,他与沈家本该没有交集,一切都因为两年前的那场意外。

他与沈如霜只有一面之缘,转头便忘了,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仰慕于他,胡乱找人打探消息,风声传到了那几个皇兄的耳朵里。

他那时一直在收敛锋芒,暗中积蓄势力,好不容易得到了父皇的青睐,却被皇兄们借此大做文章,暗示他与沈家结党营私,有着不轨之心。

父皇早已年迈昏庸,他生母位分太低不受宠爱,几个皇兄说得有鼻子有眼,父皇自然是信了。

此后,他就被父皇疏远,朝中之事不让他插手,眼看着多年的心血就要作废,才不得不将计就计,娶了沈如霜,借着沈家的势力上位。

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逼着自己在沈文清面前做一个谦逊知礼的女婿,在朝臣面前做一个温文尔雅的皇子,早就忍无可忍。

至于沈如霜,他一直是怨恨她的,更不可能有什么情分。

循规蹈矩装作一个好夫君,已经费尽他的耐心。

皇后要母仪天下,帮他料理内务、平衡各方势力,他必定要找一位端庄大方的高门贵女来担任。

沈如霜......怎么可能?

这会儿功夫,周恒之已经将折子粗略扫了一遍,思忖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陛下息怒,虽说沈家居功自傲,可门生遍布天下,确实是众人眼中的功臣,就算陛下要将沈家连根拔起,也要先做好表面功夫。”

萧凌安冷哼一声,并未否认。

周恒之这才松了口气,颤巍巍地用手帕拭去额角的冷汗,恭敬地将折子双手放回萧凌安的面前,心中暗自叹息着,缓缓摇着头。

沈文清那帮人自诩清流文臣,只手遮天,清高自傲,实则早就干起了结党营私的勾当,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一个没落下,实实在在玷污了“清流”二字。

陛下最是鄙夷这种人,可天命如此,这才不得不假意顺从。

更何况沈文清自私精明,起初并未帮助陛下,甚至还明里暗里瞧不起陛下的出身,都是陛下一个人咬着牙爬上来的。

等到陛下锋芒毕露的时候,沈文清才清贵自持地表了态,白白得了一个拥护新帝的头等功。

如此种种,陛下怎能不恨?就算那沈如霜是天仙一样的人物,陛下也喜欢不起来。

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是一段孽缘。

周恒之越想越是感慨,还想再叹一声,被萧凌安锋利如利刃的眸光一扫,立刻讪讪地低下头,一连道了好几声知错。

“启禀皇上,沈姑娘在外头求见。”安公公道。

萧凌安笔尖一顿,死死盯着大门的位置,狼毫在宣纸上晕开了几团墨迹,宛若雪地里的红梅,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笔杆拦腰折断。

“陛下......”周恒之赶忙开口劝谏,生怕萧凌安那股子疯劲上来,连带着把沈如霜也丢进狼堆里。

“传。”萧凌安打断周恒之将要说出口的长篇大论,脸色阴沉得可怕。

不多时,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敞开,深秋的寒风裹挟着几片飘荡的落叶钻入养心殿,沈如霜怀里抱着一个食盒,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

她鼻尖和脸颊被寒风吹得发红,可那双眸子却分外明亮,在烛火下闪着纯澈灵动的光芒,满心满眼只有萧凌安一个人。本想行礼,可是手忙脚乱地又做不成样子,干脆羞怯地笑了笑,省略了这么个繁琐的事儿。

“夫......陛下,”沈如霜刚一开口立刻改口,带着点生分与恭敬,献宝似的将食盒捧到萧凌安的面前,笑吟吟道:

“这是陛下平日里最喜欢的梅花糕,刚出笼呢,陛下趁热吃了吧。”

萧凌安稍稍藏起方才的狠厉之色,在她进来时就低着头,权当是没看见这么个人,也许久未接沈如霜的话,任由她的双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过了半刻,沈如霜才欲言又止地将梅花糕放在一边,好几次开了口又不忍心打扰萧凌安,故而终究没有出声。

这梅花糕是她从昨日就开始准备的,方才刚蒸好就拿了过来,一路都抱在怀中,只为了她的夫君能吃到热腾腾的,想必也不会那么累了。

萧凌安见她没有放下东西就走的意思,这才拧着眉心抬起头,眸子却猝不及防被一抹艳色刺中。

她在秋日穿了件单薄的桃色彩绣花鸟长裙,腰身紧束,勾勒出窈窕玲珑的曲线,发髻上戴着白玉嵌珠海棠步摇,随着步伐的变化摇曳生姿,娇软的唇瓣上抿了殷红的胭脂,衬得她肌肤愈发白嫩通透,几乎可以掐出水来。

平日里她总是穿些暗色或者陈旧的衣衫,乍一打扮起来,倒是觉得眼前一亮,连死气沉沉的养心殿都有了光彩。

萧凌安半刻后回过神,从她的唇瓣上移开目光,心间不禁涌上一阵烦躁,冷声质问道:

“你忘了朕说过的话了?”

“我.....我记得的......”沈如霜小声分辩着,但是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听不见。

她记得,萧凌安曾经说过,不许穿颜色艳丽的衣裳,无论何时都要低调行事。

可那是没有登基的时候,她以为现在自己的夫君是帝王,她应当可以穿一件喜欢的衣衫,想必夫君看了也会高兴的。

可是......他似乎不那么高兴。

沈如霜抿着唇瓣低下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走吧。”萧凌安将目光错开,凝视着桌上黑黝黝的砚台。

沈如霜有些失落地攥着指尖,绞尽脑汁思忖留下的理由,却是徒劳无获。

不过她也不恼,反正要和萧凌安相伴一生,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今日他不喜欢这身衣裳,下次不穿就是了。

“那......记得趁热吃。”沈如霜这么想着,顿时就开朗了许多,笑着嘱咐一句就离开了,并未纠缠。

在晦暗的天光与萧条的秋日里,她的背影格外轻盈明媚,像是春日的一缕光,又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蝶,总带着欢悦的气息,轻轻一碰就又要飞走。

萧凌安凝视着那抹丽色,竟是等她完全消失了才将目光落回折子上。

奏章枯燥乏味,写得大多是千篇一律的事儿,惹得他愈发不耐,出神时又恍惚间闪过沈如霜的身影,眸中的阴鸷之色隐隐翻涌。

定是因为沈家人都喜欢这般张扬,才会平添那么多烦心事,连一个庶女都扰得他心神不宁。

“陛下,这梅花糕......”安公公在一旁收拾着,试探着问道。

“扔了。”萧凌安想都没有就接了话,带着些许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