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莲笺

  两人正僵持着,大门突然被推开。芸香跑了进来,笑嘻嘻地喊着“吉少卿”,一进门看两人姿势,目瞪口呆愣在当场,不知该进去还是退后。

  杨昭忙放开菡玉,把手负到背后摆出宰相的架势来,装模作样地问道:“除了刚刚说的那两件事,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吗?”

  芸香看看两人,小心翼翼地对杨昭屈身行礼:“相爷和少卿商量要紧事,那芸香先告退了,一会儿再来伺候。”说完转身欲走。

  “好。”“等一等!”

  两人同时开口,芸香顿住脚步,不知该听谁的。菡玉抢先道:“今日劳动相爷大驾,下官着实有愧。朝政大事还是去相爷书斋商议吧。”

  杨昭点头道:“也好,那走吧。”

  菡玉对他一拜:“下官暂无他事禀奏,恭送相爷。”

  杨昭心生恼怒,不想她居然用这种方法下逐客令。他回身瞪她,她却深深地弯下腰去,恭敬地拜别。他碍于芸香在场不好发作,只得吃个哑巴亏,出门走了。

  杨昌站在书斋门口,看到相爷黑着一张脸从隔壁院里出来,就知道又发生什么事了。自从吉少卿搬到相府,这样的场景可真是屡见不鲜。

  杨昌乖乖地低头立在门边,在相爷走到门前时伸手为他推开门。接着跟随他走进书房,右手横伸在他身后,接住他扔下来的外袍挂到一旁架子上。然后在他喝出“出去”之前自觉地退出去,并将书房门关好。

  屋里沉寂无声,杨昌心下思量:要是相爷每回生气时能发发脾气、摔几样东西,说不定还好些。可他偏偏强忍着,一个人关在屋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总叫人担心。

  天色渐晚,一会儿到了晚膳时分,裴柔派侍女来请相爷到厅中用饭。杨昌道:“相爷有要事处理,就在书房用膳了。”相爷时常在书房里独自一人用餐,侍女也不多问,十分顺利地被打发走了。

  杨昌命厨房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送到书房来,可杨昌刚进门去就听到他冷冷的声音:“我在忙,出去!”

  杨昌也不作无用的劝解,又把饭菜端了出去,准备拿回厨房去放在蒸屉上热着。一会儿等相爷气消了自然知道肚子饿,总会吃的。相爷就爱自己生闷气,偏偏又忍不住这口气,吉少卿从不向他道歉,总是他自己慢慢消了气,回头又巴巴地贴上去。

  总这样憋着不得纾解,迟早会忍不住的。杨昌摇了摇头,实在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两人都是死心眼的主儿,叫外人如何插手呢?

  “杨大哥,相爷又不肯吃饭了吗?”

  杨昌端着食盘刚走出廊下,就见芸香从隔壁院中走过来。他哂笑道:“相爷不是刚从你那边回来吗?”

  芸香和杨昌两个各伺候一边,早有了默契。芸香笑道:“我这不是一有了消息立刻就跑过来了,就怕相爷窝着一口气又吃不下饭,弄坏身子。”

  杨昌问:“什么消息?”

  “当然是能让相爷胃口大开的好消息!”芸香嘻嘻一笑,卖个关子不肯告诉他,过来接了他手里的食盘往书房那里走去。

  杨昌有些不放心,跟着她追问:“到底是什么消息?相爷正在气头上呢,你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别进去捋老虎毛。”

  芸香白他一眼:“你也不想想我是伺候谁的,不信我,也该信我上头那位啊!”

  杨昌脚步一顿,芸香已推门进去了。杨昌觉得有些纳闷,吉少卿和相爷闹了这么多次别扭,从来没见她主动低头过,就算派个婢女来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或许是她想通了,两人就此有了转机也说不定。他如此想着,便放下心来。

  杨昭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写,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斥道:“不是说了我有事在忙吗,别来烦我!”

  那人却不退开,反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正当烦躁,怒由心生,抓起手边的碧玉笔搁就冲那人扔了过去:“滚出去!”

  他本以为进来的是杨昌,随便一闪就能躲过去。谁知那人却不避不闪,玉雕的笔搁正砸中额头。芸香痛得低呼一声,手里托盘一晃,硬是忍住没有松手。

  杨昭听到是女子的声音,抬眼去望,发现竟是菡玉院里的侍女,忙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怎么是你……刚才没有砸痛你吧?”

  芸香道:“谢相爷关心,我没事。”

  杨昭看到她的一瞬间心头已转过百种思量,竟有些紧张,问道:“你、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芸香跪下,高举食盘道:“请相爷用晚膳。”

  杨昭哪还有心情吃饭,挥手道:“我不饿。你不是应该在……吉少卿身边伺候吗,到我这边来做什么?”

  芸香却不答,固执地举着托盘:“相爷请用膳吧。相爷生气不肯吃饭,要是饿坏了身子,不怕少卿心疼吗?”

  杨昭挥出去的手就落在芸香举着的托盘上,忘了收回。

  芸香低头道:“相爷和少卿两个,明明心中都万分不舍对方,为何一定要互相怄气、互相让对方担忧呢?”

  杨昭接过食盘随手放到一旁桌子上,拉起芸香来问道:“这些话是……是她跟你说的吗?”

  芸香摇头道:“是我自己察言观色琢磨出来的。少卿的脾气相爷也清楚,要是他能这样直抒胸臆地坦言,哪怕是对旁人,也不会是如今这样了。”

  杨昭有些失望,放开芸香的手:“原来只是你自己猜度。”

  芸香连忙道:“相爷,婢子绝不敢妄自揣测凭空捏造,我是有凭有据的!且不说我跟随少卿数月,见微知著,单就是这次……”她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相爷请看,这是少卿刚刚写的……”

  杨昭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菡玉写的奏章,建议改进吏部的一些办事步骤,都是些很细枝末节的琐事,只是在那奏章的末尾落款处,居然写了大半个“昭”字,只差最后一笔没有封口。

  芸香解释道:“相爷走了之后,少卿就坐下来写这个。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写着写着就把这道奏章给我,说是写坏了,让我去扔掉。婢子看最后那个字似乎是相爷名讳,就私自藏了下来。婢子猜测是少卿写的时候走神,把心中所想写出来了……”

  她又拿出另外一样东西来:“然后少卿又写了这首诗……”

  杨昭还未拿过来看,就闻到那藕色花笺上淡淡的荷香。他恍然忆起刚刚在菡玉房中,似乎确曾看到她书案上有这种花笺,题了几句诗,但没有看清楚。

  他心神一荡,急忙接过来。只见荷花笺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少卿的心意,相爷这下可都明白了吧?少卿并非故意要惹怒相爷,他或许也是有苦衷……”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从来都不怪她……”他握着那张小小的花笺,手不听话地微微发颤。

  芸香小心翼翼道:“相爷,这是我趁少卿不在从屋里偷偷拿出来的,既然相爷已经明了,就请物归原主。不然让少卿发现,又要责怪我多事……”

  杨昭道:“这诗笺我要了。你放心,只当是我自己拿来的,她绝不会怪到你头上。”

  芸香道:“谢相爷关照,刚刚我出来时,少卿仍是愁眉不展、黯然神伤,一会儿相爷见了少卿,可要多多包涵着他些。婢子也是希望相爷与少卿能云开月明、尽释前嫌,千万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杨昭对她展颜笑道:“怎么会呢?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平时要摆宰相的威仪,即使在家里也是板着脸严肃的时候多,芸香见他多是与菡玉一起,更是没什么好脸色。这面对面地一笑起来,才让人恍然惊觉他也有着不输贵妃和虢国夫人的好相貌,即使已经不年轻了,却仍有一番动人心魄的气韵。

  芸香一时看得呆了,他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结巴答道:“回、回相爷,婢子名叫芸、芸香。”

  她红着脸低下头来。听说他的舅舅是武则天的爱宠张易之,论色相未必比贵妃差呢……俗语说外甥似舅,难怪相爷如此……外人都道是相爷贪图吉少卿美色,其实吉少卿也就年纪上占点优势而已,若都是风华正茂少年郎,只怕吉少卿还要被相爷比下去。这么一想他真是铁石心肠!怎么能做到对着相爷如此面容、一片痴心还无动于衷?

  “芸香,好,好。”杨昭重复一遍,向外喊了声,“杨昌!”

  杨昌应声而至。杨昭道:“带芸香到账房领锦缎百匹、钱百缗,以作嘉奖。”

  芸香大惊,扑通一声跪下:“相爷,如此丰赏芸香怎么敢当?”

  杨昭笑道:“你今日功劳不浅,理当褒奖。”

  芸香道:“我只是不忍相爷伤心伤身,一时脑热才做出今日之事,能让相爷展颜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了。”

  杨昭将她扶起,拍拍她的手:“难得你如此为我着想,不赏你还赏谁呢?”不等芸香说话,又对杨昌道:“去吧。”

  杨昌恭敬地颔首:“遵命。”

  杨昭举步欲往外走,芸香忽然道:“相爷,入夜外头凉,披件衣服吧。”说着自行走到衣架前取下外衣来递给他。

  杨昭道:“芸香,你真是体贴入微。”心想有这样忠心护主又细致周到的婢女在菡玉身边伺候,他也放心。他伸手去接,芸香却转到他身后,双手举起外衣替他披上。杨昭被人伺候惯了,也未拒绝,任她帮自己系好衣带便迫不及待地大步跨出门去。

  杨昌狐疑地睨着芸香:“你可真有本事啊,到底跟相爷说啥了?你院里那口子还真能有好消息传出来?你可别对相爷耍心眼儿。”

  “相爷是什么人物,我还能在他面前耍心眼儿?”芸香一抬下巴,“去账房吧,杨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