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云公公,请。”

侍卫搬了脚凳,卿云踩了一阶,瞥眼看向旁边的齐峰,齐峰手挎着刀,对卿云微笑。

卿云道:“香囊呢?”

齐峰脸上笑容僵住。

卿云上了马车,其实心里对齐峰并不生气,甚至连从前的那几分气也烟消云散,他同他一样,不过是受皇帝摆布,何必同他计较。

这一次冬至,可真叫他伤筋动骨,几乎是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熬过去之后,卿云才真正有心思去思考整件事里头的前因后果和各自得失。

秦少英和李崇的计谋并未得逞,李照的反制也并未真正伤到谁,淑妃只是失仪,被禁足罢了。

皇帝心中早便有数,却纵容了此事发生,皇帝得到了淑妃的恐惧,李崇的自请闭门谢罪,顺手也敲打了太子和秦少英,哦,还逼得他在他面前又暴露得更彻底了一些。

卿云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老畜生不愧是老畜生,全都算计好了。

但是皇帝难道自己就没被算计吗?

卿云事后回想,李照除了想见他一面之外,难道就不想让皇帝看见他这个儿子被他折磨得有多痛苦,好叫皇帝放松对他的控制和警惕?

李崇和秦少英真的便指望靠这一击扳倒太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后手?

卿云也不愿将宫中的人与事想得那么复杂,但正如李照所言,皇帝做事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目的,那受皇帝教导的李照、李崇、秦少英三人,又能好到哪去?

卿云心思繁杂,对这里头的勾心斗角却感到厌恶透顶。

如果人拥有了权势,便成日都要沉浸在算计与被算计当中,那还有什么劲呢?

马车行至院前,卿云下了马车,立在院门前抬头看,快要过年了,这里也还是冷冷清清的。

卿云忽然道:“那时你也在吧。”

齐峰一怔,并未回话。

“今日,我要同尺素姑姑说话,你们谁都不要听,”卿云缓声道,“他那边,我会去交代,你们若不听从,就别怪我日后寻机报复。”

齐峰立即拱手,“云公公哪的话,您尽管去,皇上也吩咐了,让您同教养姑姑好好说话,也宽宽心。”

卿云揣着手炉,扭转过脸,也懒得同齐峰再多说,上前轻扣了扣门。

片刻之后,尺素打开了院门,见卿云华服加身,身后香车宝马,侍从林立,眼神一怔,却见卿云微微弯腰行礼,“姑姑,卿云来给您拜年了。”

屋内没有炭火,卿云让侍卫端了马车上的小炭盆进来,又派人去采买一应物品。

两杯热茶在桌上升起袅袅白烟,尺素隔着距离神色复杂地看着卿云。

一别两年,卿云的相貌长开了许多,已有了几分青年模样,青年的他比起少年模样,更成熟,也更美丽,最重要的是他的气质更为沉静,这一份沉静,甚至有了上位者的气度,叫尺素恍惚间以为是从前在宫里头伺候时,见到的王孙贵族。

“姑姑,上回见面,我便说过,待我查得身世真相,我必杀你。”

卿云淡淡道,他轻一抬眸,尺素仍是那般安之若素的模样。

“如今,我已知道了。”

尺素身上一颤,看着卿云的神情竟有几分痛苦,她那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卿云。

“当年知晓此事的人,在永平七年时,几乎都撤出了宫,”尺素目光下移,看向卿云身上的白狐大氅,“你已获得了皇帝的宠爱,是皇帝告诉你的?”

卿云心下一震,尺素果然聪慧,她到底是什么人物?

卿云坐了片刻,站起身,从座位走到尺素面前,他深深地看着尺素,忽然跪了下去,尺素身上又是一颤,眼瞳微震。

“姑姑,”卿云道,“求您让我做个明白人。”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转过脸,掌心按住眼瞳,抹去将要渗出的湿意,她原本打算将这秘密一直带到地底去,这个孩子,是她亲手养大的,藏在冷宫,没有奶水,一口口嚼烂了给他,她心下道,活与不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尺素放下掌心,再转过脸时,眼已红了,她看着满脸渴求的卿云缓声道:“你的生母,名叫玲珑,是七窍玲珑的玲珑,她、我,还有瑞春,我们三人是同乡。”

卿云身上一软,人已半坐在了狐裘大氅上。

听皇帝说和听尺素说,全然是不一样的感觉,皇帝始终是皇帝,他们和他,才是真正的事中人。

“我同玲珑并非同期,我比你娘虚长几岁,原也是在不同的宫里当差,直到我们都被调到了惠妃宫里头,那时惠妃正得宠……”

三人在惠妃宫里相遇,彼此性情不同,尺素沉稳聪慧,瑞春内敛腼腆,玲珑活泼跳脱,三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却都是难得的投缘,在这宫里头遇见,很快便成为了至交好友。

惠妃得宠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转瞬失宠,宫里头的宫人日子便也难过了起来。

尺素不是没想过另寻出路,只是,她一个人可以,瑞春和玲珑呢?这两人,一个老实,一个糊涂,她没那个本事把两人全都带上,还不如在惠妃宫里头,就那么清清静静地熬日子算了。

只有件事,打破了他们清苦,但还算平静的日子。

玲珑,有身孕了。

当玲珑哭着告知尺素时,尺素吓了一跳,“皇上宠幸你了?!”她立即道,“皇上知道吗?”她心下慌乱,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玲珑,别怕,我来帮你!”

玲珑哭着摇头,“不,这不是龙种……”

尺素如遭雷击。

前朝内宦作乱,当时宫里头已经乱起来了,内侍们纷纷将自己的亲眷给塞进宫,这些亲眷当中便有阉割时使了钱,阉割得不干净或者说故意留茬的。

玲珑是被人欺负了。

“你的生父是谁,你娘始终不肯说,我想她是怕我去报复,她知道,我一定会去报复的。”

尺素平静道,“不过也无妨,皇上破城时,将所有不干净的内侍全杀了个干净,那作孽的人应当也在其中了。”

卿云瘫坐在地,眼中落下眼泪,“所以,你恨我……”

“是,”尺素毫不迟疑道,“我恨你!”

卿云眼中簌簌落泪。

怪不得,怪不得尺素对他时好时坏,瑞春对他也一向只是保命,他们心里头恨他,恨他是个孽种……

“倘若不是你,玲珑和我,甚至瑞春,我们是有机会出那宫的——”

玲珑显怀之后叫惠妃给发觉了,惠妃恨得要杀玲珑,尺素便跪地求饶,谎称玲珑这是怀了龙种,惠妃到时可以挟子复宠。

惠妃却是给了尺素一耳光,“放屁!皇上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尺素懵在当场,惠妃最终还是没杀玲珑,宫里头已经没几个人了,惠妃失宠之后,也只剩下几个人对她不离不弃,主仆之间竟是也生出了几分情谊。

尺素原本想劝玲珑拿掉这个孩子,玲珑性子一向摇摆,尺素药都拿来了,玲珑迟疑多日,竟舍不得了。

“姐姐,他是条命啊……姐姐,我求求你,如今宫里头乱得很,我将他生下之后,便送到寺里头去,也好叫他赎去一身的罪孽……姐姐,你就当我糊涂吧……”

尺素恨不能端了药往玲珑嘴里头灌,但看着她泪眼婆娑,又怎么忍心?

一直到皇帝破殿,产子、母亡。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将你送出宫?”尺素摇头,“恐怕我若有此举,皇帝便会疑心你是前朝血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了。”

“将你留下……”

尺素看向泪流满面的卿云,“便是今日了。”

“所以皇上说的都是真的,是他一刀将我剖出?”

尺素仍还记得年轻的帝王一刀剖腹,将那浴血的孩子单手抱出,又递给了她。

尺素抱着孩子用力擦拭面孔,却发现那孩子眉峰处一点血迹不停地渗出,原是皇帝的刀割破了,她抬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眼神告诉她,这个孩子若真是内侍之子,便可以活,只不过,要在宫里头活。

她和他都没有别的选择。

她恨他,却又不恨他。

玲珑死了,他是玲珑拼死都想生下的孩子……稚子何辜?

只终究也不能真心爱他,使了钱替他在宫里头上了名目,永平七年,皇帝大赦,她离开了皇宫,也离开了他,瑞春是内侍,也是孤儿,他不想出宫,也出不了宫,宫外头没有他的位子。

“你放心,我会尽量护他性命,娘娘……虽是越来越疯,总也还记着他是玲珑的孩子,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

尺素平静地望着关闭的宫门,“他若有福分,能在这宫里头活下去,是他自己的本事,他若无福,那也是他自己的命。”

“你若恨我,也是应当,若想杀我,我也无怨,横竖活着也便是这般……”

尺素摸了茶杯,天很冷,茶水已经凉了,她喝了口冷茶,心中无比平静。

卿云坐在地上,眼中不自主地流着眼泪。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炭盆里的炭都渐渐烧不动,屋子里也渐渐变冷时,卿云才终于再度开口。

“你说的不对,活着,永远比死了强。”

卿云仰头看向尺素,他双眼通红,面上却是写满了倔强。

“你还坐在这儿,便是最好的明证!”

尺素端茶的手一抖,她看向卿云,卿云高高地仰着头,他身上的华服玉簪,此刻都比不上他眼中射出的光芒,“便是出身再低贱,再卑微,我也要活!我不仅要活,我还要活得好,活着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尺素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又忽然垂下眼,“死了怎会比活着好?我问你,倘若玲珑瑞春都能活着,你难道会不高兴,不欣喜吗?”

尺素浑身再是一震,她听着卿云的话,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多年来竟头一次产生了剧烈震颤。

是啊,她多么希望,他们三人都还活着,哪怕还是在惠妃宫里头,过着最清苦的日子……手中茶杯因颤抖溢出凉了的茶,尺素垂下脸,眼中也终于滴滴落下泪来。

卿云不知道齐峰在不在,他听不听他的话,他始终是皇帝的人,也不知道长龄的事,皇帝知道多少,兴许是知道了,但根本不在乎,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曾爱过一个同我一样的内侍……”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她心下震惊,震惊于母子二人的命运竟吊诡地出现了重合,她原以为卿云要做出怎样的剖白,却只听他垂着脸,淡淡道。

“后来,他死了。”

短短五个字,却是不知说尽了多少苦楚。

尺素心下猛颤,却是想到了玲珑死时,她那心中痛楚的绝望。

是啊,活着,只要活着,她多么希望她还活着……

“我希望他活着,”卿云抬脸看向尺素,“姑姑,活着比什么都强。”

尺素泪流满面。

不是母子的二人在屋内相对垂泪许久,到最后,竟都有浑身轻松,卸下大石之感。

“你生在宫中,身不由己,天命如此,”尺素温声道,“我相信你也明白,也一定能活好。”

卿云轻轻点头。

尺素下了椅子搀扶他起身,“你看,你如今活得多好,皇上很宠幸你吧,你们之间本便是有缘法的,你要好好珍惜这份宠爱。”

卿云心下冷冷一笑,这不是他珍不珍惜,而是他算不算计得到,皇帝愿不愿意给。

“姑姑,从今日起,我不恨您。”

卿云抓了尺素的手,尺素身上一颤,眼中不由再度泛泪,卿云松了手,“保重,我还会再来看您的。”

侍从们将里外缺的东西都补上,卿云留了钱给尺素,尺素自然推辞,卿云却径直离去。

回到马车之上,卿云坐在里头,问道:“你听了吗?”

齐峰在外头回道:“没有,”他怕卿云不信,补了一句,“皇上吩咐过的,让我们别听。”

卿云在里头冷笑一声,“哦,是打算自个盘问我是吧?”

齐峰在外头静了一瞬,不由道:“其实皇上已经很宠爱您了。”

“滚!”

齐峰闭嘴了。

夜里,皇帝果然问他,“如何,朕有没有骗你?”

卿云靠在床边,背对着皇帝。

“还闹脾气呢?”皇帝道,“差不多也就罢了,再闹,惹得朕厌弃了你,你又有什么好处?”

卿云背上一颤,他仍是没回头。

皇帝耐心耗尽,伸手过去掰他,双手刚握住他的肩膀,卿云便回转过脸,“李旻,你是不是喜欢我?”

皇帝手掌顿住,目光也顿在卿云面上。

卿云满脸悍不畏死。

皇帝道:“大半夜的,胡说什么。”

卿云道:“你就说是不是,堂堂九五之尊,不敢回答吗?”

皇帝目光在他面上缓缓游移,“你是想逼朕把你送出宫去?”

“你这么说,那便是喜欢了,”卿云仍是满脸镇定,“我今日同你说些真心话,你想不想听?”

皇帝笑了笑,“可真是奇了,这几日,接二连三地都有人要同朕说真心话。”

“他们全都是掺了假的,只我是真的。”

皇帝再次笑了,语调软了下来,道:“哦?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你的儿子,你的妃子,还有你的臣子,这些人斗来斗去,我都不管,也不想掺和,我就想在你手底下耀武扬威,你不要再吓我,也不要把我也再算计进去了……我不喜欢……”

卿云双手轻轻捋着自己的头发,“真的不喜欢……”

皇帝看向他素净绷紧的侧脸,忽地将他搂入怀中倒下,二人面对面看着,兴许是卿云说的这些话听着实在太“真”了,叫皇帝也不由心头起了几分念,他绝不该说这话的,可他一张口,却还是说了,“你只问朕喜不喜欢你,那你呢?你又喜不喜欢朕?”

卿云看着皇帝,他微微凑近了些,二人呼吸之间近在咫尺。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我怕被人辜负,别人喜欢我,我才喜欢他,那日在殿中,太子说他有心里有多么喜欢我……尽管我知道,其实也不过那般,他再喜欢,也不会从你手里再硬生生地将我抢回去,可是……我的心还是跳得好快……”

卿云轻啄了啄皇帝的嘴唇,抬脸,媚眼含情,“李旻,我只能喜欢你,所以,你来喜欢我吧,你喜欢我,我才喜欢你。”

卿云伸出舌尖,轻轻舔舐着帝王的唇缝,就好像是要用他的柔情撬开帝王坚硬的心。

他分明对他也没多少真情,却说得好似他已辜负了他千百次。

皇帝低垂眼帘,今日卿云去见了自小养大的姑姑,想必是将自己的身世已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知晓自己的出身那般卑贱,却仍觉得自己的真情也该能交换帝王的真情,在他心中,只要是人的情谊,便都一般重。

在宫里头,能有这般念头的人本已少得可怜,更何况,他小小年纪还经历了这么多事,却仍然保持着本心,不由叫人心中为他叹了一声,既佩服,也怜爱。

皇帝张开唇,抬手扶住他的后颈,与他短暂唇舌交缠后,眼眸沉沉道:“不是恨朕吗?”

“恨的是李旻,”卿云眼波含水,气息氤氲在皇帝唇边,“恨李旻……还不够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