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薄之缓缓抬眸,雪色氅衣随动作微漾,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下颌:“剑之一道,重在其道,而非其器。”
百丈仙人微微蹙眉,凝神静听。
月薄之声如碎玉:“打个比方,若今日何处觅用的不是机变的折扇,而是一朵飞花,一片树叶,你们还觉得他是取巧吗?怕只是觉得他剑意精妙无穷吧。”
百丈仙人闻言眸光微动,沉吟不语。
凌霄宫主却当即反驳:“高手驭剑,落叶飞花皆可为刃,那是因剑意强极、万物皆可为剑。若真能以飞花败我徒儿,必是惊世大能,我岂有不服?”
她指向何处觅手中折扇:“但何处觅借外物之巧,是倚仗器利,而非自身剑境。此等取巧之道,怎么配与至高剑意混为一谈?”
月薄之不言语了。
凌霄宫主见状,唇角扬起一抹得意:“如何?也无话可说了罢。”
月薄之道:“和蠢人解释不通。”
凌霄宫主一下噎住,几乎要冲上来扇月薄之俩耳光。
玄机阁主看见他们吵架,倒是乐得拱火,当即扬声道:“阁下这话,不仅对凌霄宫主不敬,莫非连百丈仙人在阁下眼中,也成了‘蠢人’?不知阁下是何等惊世之才,才敢有这般底气!”
虽然玄机阁主心里很明白,月薄之的确有底气在这儿发表见解,但旁人都不知道啊。
这话可是说到大家心坎里了,只觉得这个病怏怏的散修口气也太大了:
“好大的口气!百丈仙人是何等人物,岂容轻侮?”
“不过是个无名散修,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
议论声渐起,众人看向月薄之的目光中满是质疑与不屑。
几个年轻气盛的修士已经站起身来,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云思归冷眼旁观,唇角勾起一抹得计的弧度。
他深知月薄之是什么性格。
虽然月薄之长得很像是那种心机深沉走一步算三步的聪明人,但实际上……他只是长得很精致的大莽夫!
头脑一热就杀杀杀,脾气上来了根本什么都不管,一点后果都不计!
他就是要趁这个场合拱火,最好就是把月薄之逼急了,叫他自己撕破易容面具,暴露身份。
以月薄之的性格,要认真急了,做得出来直接当场爆魔气这种事。
一旦动起手来,他是打不过月薄之,但这不是有百丈仙人在吗?
铁横秋瞅着气氛不对,立即开声:“我家道侣方才与百丈仙人论道,句句就事论事,何来不敬之说?”他转向百丈仙人,恭敬一礼,“以仙人的智慧与胸襟,自然明白其中真意。”
云思归与凌霄宫主闻言,目光同时投向百丈仙人。台下众人也屏息凝神,等待这位德高望重的仙人表态。
百丈仙人抚须轻笑,目光温润如初:“铁夫人所言,确实颇有见地。”
月薄之得到这话,便继续开口:“若真要只论剑境,不借外物,那便该一视同仁。否则,凌霄宫那弟子手中的剑……我若没看错,乃是凤羽淬炼、陨铁所铸。她以此剑胜了他人手中的青铜凡铁,难道不也是倚仗外物之利?”
苏若清身为凌霄宫主爱徒,用的剑自然也不凡,胜过赛场上九成选手的本命剑。
众人一下被这话说住了:“虽然这人病怏怏的,也不使剑,说话倒是有点儿道理的。”
凌霄宫主脸色一变,正要反驳。月薄之却继续道:“剑之道,更在剑心。说起来,何处觅的剑招的确乏善可陈……”
何处觅:……谢谢。
我已经九成确定你是谁了。
不过你肯说我“乏善可陈”,而不是“死蛇烂鳝”,也是一种夸赞了吧。
月薄之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台下脸色苍白的何处觅,又转向失魂落魄的苏若清:“但他剑骨被废,刚刚重塑,还能有如此坚定的出招,其剑心也算难得。反观令徒,不过腕间见血,便信心尽溃,连剑都握不稳。如此脆弱,确实不如何处觅远矣。”
苏若清闻言,嘴唇轻颤,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将头垂得更低,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魂魄。
凌霄宫主看到弟子这样的反应,就知道不妙了:她已经被打击坏了,即便此刻百丈仙人改变裁判结果,她也很难挺进下一场。
百丈仙人微微颔首,温声道:“仙友见解精微,是老夫先前执著于形了。”他转而望向凌霄宫主师徒,目光澄明,“二位对此次裁决可有异议?”
凌霄宫主抬眸迎上百丈仙人的目光,见他神情虽温和,立场却已分明。她心念电转,若此时再强辩,不过徒失体面,倒不如顺势而下。
她轻叹一声,端出坦荡姿态:“凌霄宫自然尊重裁决。”
百丈仙人朗声宣判:“既然如此,此局维持原判——何处觅胜!”
何处觅长舒一口气,恍若梦中。他经历大起大落,此刻竟有些恍惚,愣了一会儿,才上前向百丈仙人深深一拜:“谢仙人明鉴!”
百丈仙人摆摆手,目光温和:“你该谢的是铁夫人为你直言。”
何处觅忙上前,对月薄之一拜:“谢过铁夫人!”
月薄之原本对何处觅并无甚好感,但听到这声“铁夫人”,还是勾了勾嘴角:“就事论事罢了。”
这一场风波既了,众人渐次散去。
天色不知何时已然转暗,长风自天际卷来,吹得衣袂翻飞。铁横秋与月薄之并肩行于散场的人流中,猎猎风声掠过耳际。
月薄之雪色的氅衣被风鼓动,恍若云涌。几缕墨发散落额前,随风舞动愈显凌乱。他苍白的脸颊掩在毛领间,似比雪氅的色泽还要淡上几分,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清亮如寒潭,映着渐沉的天色。
铁横秋侧首看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将身形挡在了风来的方向。
经过连日之事,这一对散修道侣也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
方才月薄之在台上言语犀利、气势夺人,不免有人暗自揣测:莫非这病弱美人实则是隐世不出的高人?
然而这念头甫一浮现,便被自行推翻:若真是绝世高手,又怎会甘心委身于一个无名散修?
此刻但见长风掠过,月薄之的身形在宽大氅衣中愈显单薄,苍白的脸颊几乎要隐没在雪色毛领间,全靠铁横秋在一旁为他挡风遮尘。这般情状落在众人眼中,先前的疑虑顿时消散。
大概是一个风姿卓绝的大美人,又被道侣娇惯着,性子骄傲些也很正常。
几个修士远远望着,交头接耳道:“长得确实极美,难怪被道侣这般护着……”
“可不是么,瞧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倒真叫人怜惜。”
议论声随风飘散,铁横秋恍若未闻,只将月薄之的氅衣又拢紧了几分。
铁横秋温声说道:“今晚我有一场比试,那比试没有大能观赏。怕是没有位置你坐。天也冷,你也别挤在人群里了,先回去休息吧。”
月薄之却道:“我哪儿就这么娇贵了?”
铁横秋一边的确是怕月薄之被挤了,另一边却是怕月薄之嘴巴一张又惹事儿。
他只轻轻为月薄之理了理氅衣毛领,叹道:“是我想你能好生歇着。”
月薄之任由铁横秋将雪氅又拢紧几分,半晌道:“那我回客栈等你吧……”
凌霄宫主面覆寒霜,恶狠狠地朝二人的方向剜了一眼,旋即拂袖转身,携着失魂落魄的苏若清冷冷离去。
回到住处,凌霄宫主便命医修为苏若清疗伤。
何处觅出手实则留有余地,苏若清腕间伤势并不重,真正受损的是她那颗向来骄傲的心。此刻她只是怔坐不语,眼中光华黯淡。
凌霄宫主素来视苏若清如己出,见她如此颓唐,心中又痛又怒,正想出言宽慰,却听门外弟子恭声传来:
“玄机阁主到访。”
凌霄宫主眉头骤然蹙起:“他来做什么?”她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沉吟道,“这几日瞧他言行举止,总觉透着几分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她抬眼瞥过榻上面无血色的苏若清,挥袖道:“罢了,我去见见他。”
茶室内,凌霄宫主和云思归假扮的玄机阁主对坐。
凌霄宫主挑眉:“晚上还有一场比剑,是你的弟子要打的,你不准备赛前指导,怎么来这儿喝茶?”
云思归心想:玄机阁的弟子关我云思归什么事?
云思归却呵呵一笑,说:“不过是对付区区一个草野散修,如这都不行,不如折剑归农吧。”
所谓“折剑归农”,就是“别练了回家种地养猪吧”的文雅说法。
凌霄宫主挑了挑眉,这说法是云思归爱用来埋汰人的,如今想起也有些恍惚:那个老东西当真入魔了吗?
见凌霄宫主走神了,云思归还以为她在想着今日苏若清失利之事。
云思归很了解这个老朋友的脾气,便故意刺激她:“苏若清那孩子如何了?”
一语戳中痛处,凌霄宫主当即面色一沉,含糊道:“还得再养养。”
“不会吧?”云思归装作很意外,“何处觅下手居然这么狠吗?”
凌霄宫主咬牙切齿:“那小辈真是心胸狭隘,想必是赛前我们说了他两句,他就怀恨在心,故意要折我们的面子。”
“原本也不至于此。”云思归摇头叹息,眼底却掠过一丝得色,“谁料他与铁横秋那两个云隐宗弃徒,竟在此地勾结一气。看来是早有预谋,专程来落凌霄宫的脸面。”
凌霄宫主想到铁横秋,心头更觉堵闷:“何处觅便罢了,好歹是何氏的少主,骄纵些也算常情。那铁横秋又算个什么东西?”话音未落,她忽想起一事,“他当真是月薄之的徒弟?”
若真是月薄之的徒弟,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云思归指尖轻抚杯沿,摇头道:“若他真是月薄之亲传,云隐宗岂会容他轻易脱离师门?”他语带深意,“再说,擂台上可曾见他一式像模像样的寒梅剑法?只怕这师徒名分……颇有水分。”
“我瞧着也是。”凌霄宫主颔首。
云思归压低声音:“我可听到一个消息……”
即便是化神大能,听到有八卦,也是眸光骤亮,凌霄宫主追问:“快说!”
云思归低低说道:“我从小竹楼那儿打听到的,其实月薄之早已经死了……”
凌霄宫主瞪大眼睛:“你说的可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云思归颔首,“正是因为月薄之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才把铁横秋推出来,让铁横秋冒认是月薄之的弟子。你记不记得,当初在神树山庄的时候,月薄之只说铁横秋是个种树的,什么时候变成亲传了?都是没影儿的事!”
凌霄宫主连连点头:“可不是么!我今儿特地去擂台看了他比武,那剑法和月薄之的是八竿子打不着,还是云思归花架子肾阳虚的那一套。”
云思归:…………好气但还是得保持微笑。
云思归咽下一口恶气,慢吞吞道:“不过,即便如此,你就算暴脾气上来了,也千万别动这姓铁的。”
“怎么?既然是一个假货,我还动不得了?”凌霄宫主眉宇间戾气骤生。
“你忘了,现在是大比期间,不许对选手下手的。”云思归捏起一个茶果,吃了两口。
凌霄宫主冷哼一声:“待大比结束,我自有千万种法子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思归可不想等到大比结束,大比结束,百丈仙人大概就会离开,到时候,根本没人能牵制月薄之。
他故作不经意地放下茶盏:“说来也巧,今夜铁横秋要比试,因天寒风大,竟让那位病弱的夫人独自先回住处了。”他轻轻摇头,“虽说赛期间不能对选手出手,可那位夫人……终究不算选手啊。若有人趁他落单,暗下黑手,岂不乱了铁横秋的剑心?”
凌霄宫主心念一动,眼神闪过一丝幽光:原本大比结果都能改判了,就是这个伶牙俐齿的病秧子嘴上不饶人,把一切都搞砸了!
如此不把我凌霄宫放在眼内,他以为自己是月薄之吗?
我非得给他点厉害瞧瞧不可!
入夜。
客栈外狂风呼啸,卷得窗棂咯吱作响。
月薄之支颐坐在灯下,手中虽握着书卷,却一字未读。他只是静静等着,等那个该回家的人。
跳跃的烛光映着他苍白的侧脸,雪色氅衣垂落椅畔。
骤然间,窗外黑影疾闪!
凌霄宫主破窗而入,剑锋携着凛冽杀意直刺而来。
月薄之似有所觉,蓦地抬头,正迎上那一道凛冽寒光。
劲风霎时扑灭烛火,唯余凄冷月光,静默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