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本就是逆天之举,若都说寿数天定,我们也不必费神叩问长生了。”云思归笑着摆摆手,像是随口一提似的,又道,“我把千机锦拿回去了,找了精通玄机的长老们仔细察看,却也没几个头绪,只是翻遍典籍,隐约查看到千机锦此物原本是出自魔域,原是魔族疆氏秘宝,百年前曾失窃,如此看来,大概是被神树山庄之人偷盗,封存在神树树根。”
听到这话,铁横秋呢喃道:“原来是魔族之物?怪不得透着一股子邪气……”
他猛地抬头,想到了什么:“既然原本是疆氏之物,那么疆氏是不是就该知道千机锦该如何使用?”
“按理说是这样。”云思归点头,却叹气,“只是,可你细想,这千机锦失踪百年,疆氏怕是早当它湮灭于世。如今若知晓宝物踪迹,只怕第一件事就是索回祖传之物,又怎会平白将秘法相告?”
铁横秋强自镇定:“我们云隐宗也是大宗门,他们未必敢来招惹?”
云思归笑道:“你以为疆氏是哪个疆?”
“是哪个……?”铁横秋不太懂。
云思归解释道:“魔将有三,其中一个便是。”
“魔将……疆……疆万寿!”铁横秋脱口而出,“那可是个狠角色啊!”
魔将疆万寿,路过的狗都要踢一脚!
性子暴烈如火,不服就干!
云思归颔首道:“确实如此。苏悬壶身死道消,神树山庄灰飞烟灭,如今三界之内能洞悉千机锦秘法的,恐怕只有疆万寿一个了。”
铁横秋眉头大蹙:“这个疆万寿,可是三界赫赫有名的杀神,恐怕比柳六和苏悬壶还难缠吧?”
“是啊,再说了,云隐宗终究是名门正派,总不能强占他族秘宝还要刀兵相向吧?”云思归捏了捏眉心,“若让疆万寿知道千机锦在这儿,上门讨要的话,我们恐怕还是得物归原主呢。”
铁横秋心想:老王八,你肯物归原主就怪了,装模作样。
但铁横秋也得跟着装模作样:“是啊,是啊,杀人夺宝的事情,咱们名门正派做不得、做不得!”
月薄之倒还是淡淡的:“那便罢了。”
见月薄之丝毫没有对宝物的贪念,云思归也不是特别惊讶,微微一叹,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铁横秋出门相送。
到了听雪阁外,云思归转头对铁横秋说:“横秋,你该明白,千机锦是唯一能延续薄之性命的机缘。若无此法,以他如今状况,怕是……只剩不到百年的光景了。”
铁横秋哪里不知?哪里不急?
但铁横秋还是一脸温吞的老实:“可是,月尊心意已决,我如何能改变呢?”
云思归眸光微动,轻笑一声:“也罢。”他转身欲走,却又似不经意般低语,“只是百年之后,待他大限将至,你莫要后悔今日不曾多劝一句。”
铁横秋心头倏然一紧,面上却仍是憨厚一笑:“宗主慢行。”
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沉入云海,暮色渐浓。
铁横秋紧闭双眼,任由刺骨的寒风刮过面庞。
他心如明镜:云思归分明是要拿月薄之当枪使。
那老狐狸既垂涎千机锦的玄妙,又不想背负夺宝的骂名,便想借月薄之之手谋取宝物。
铁横秋明知如此。
但是,那一句“若无千机锦,月薄之的光阴不过百年”,还是狠狠刺痛了铁横秋的心。
百年……对凡人而言是长寿福泽,可对修道之人来说,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个念头在他五脏六腑间翻搅,教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缓步踱回听雪阁。
他本以为会如往常一般,瞧见月薄之懒散地斜倚在软榻上,病恹恹地歪着身子,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没想到,此刻月薄之站在窗边。
月薄之向来“坐没坐相”,可一旦站起来了,必如青松般挺拔,丝毫看不出是个心脉有损的病秧子。
想来,剑修本色还是刻在骨子里的。
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月薄之微微偏首,半张苍白的脸浸在斜照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你回来了。”
那笑意极轻,却让铁横秋心头一颤:这两天,月薄之给我的笑脸比从前一百年都多。
铁横秋的心情就像是雪里绽放的梅花:开心是开心的,但还是淋着一层冰雪般的清醒。
月薄之不过是在演绎一个合格的道侣罢了。
然而,铁横秋也得配合演绎。
他上前几步,来到窗边,朝月薄之舒展出一个小狗般的笑容。
他隐约知道月薄之喜欢看他这么笑。
这喜爱浅薄得很,不是怜惜,也非关情爱。
不过是,没有人不喜欢热情的小狗罢了。
果然,月薄之看到这份笑脸后,眼神又柔软了几分。
铁横秋心想:猜对了,月薄之这样久病孤寂之人,想来就是喜欢鲜活热切的模样。
铁横秋笑得愈发灿烂,连尖尖的虎牙都露了出来。
他太清楚,自己这副皮相最是适合这样的表情:既不会太过谄媚,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热忱。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脸上,将那笑容镀上一层晶莹的假象。
月薄之眼里,铁横秋此刻的模样,像一株迎着风雪怒放的野生红梅。
月薄之忍不住伸出手,揩了揩铁横秋的鼻尖:“出门也不添件衣裳,鼻子都冻红了。”
月薄之此刻的亲昵让铁横秋受用无比,以至于铁横秋都不去想这不是真爱。
铁横秋这样的人,是过过苦日子的,嗟来之食,能吃是福。
因此,他对月薄之的亲近照单全收。
“是有些冷,”铁横秋顺势歪了歪脑袋,声音里掺着几分刻意的委屈,“但云思归毕竟是宗主,名义上也是我师尊。我总得去送一送。”
月薄之伸出手,捂了捂铁横秋发凉的脸颊:“你不必理那老货。”
铁横秋感觉到掌心的温热,不觉一怔:记忆中月薄之的手总是凉的。
如今这般温热,难道是运转内功产生的?
……月薄之不惜耗费真气,就为了给他暖一暖冻红的脸?
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温热,似要把铁横秋的心都融化开了。
这也让铁横秋有了恃宠而骄,趁机试探的勇气。
他下意识往那温暖处又贴了贴,像只贪暖的猫儿:“云思归居心叵测,你还要跟他周旋多久?”
话音刚落,月薄之的掌心骤然一僵。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沉:坏了。
他问了不该问的话了。
月薄之杀人时从不废话,强者从不给自己找气受。
可偏偏对云思归,这位威震三界的月尊却始终按兵不动。
这其中必有深意,或许是连他都不能触碰的谋划。
铁横秋眼睫轻颤,正想岔开话题,却见月薄之忽然收回了手。
那温度骤然抽离的瞬间,脸颊比先前更冷了。
这份凉意也让铁横秋清醒过来。
他不过是个扮演的道侣,与月薄之从来就不是对等的爱侣关系。铁横秋收敛心神,正欲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听见月薄之忽然开口:
“你知道云思归是什么境界么?”
铁横秋一怔:“他……他不是化神吗?”
云思归是化神,月薄之也是化神,而月薄之的剑术远远在云思归之上,这么想来,月薄之要杀云思归报仇是很容易的。
月薄之却仿佛看透他所思所想,只是缓缓说道:“你还记得栖棘秘境里的那一道黑影吗?”
铁横秋浑身一颤,当然记得:那道黑影乘人之危,夺走了落月玉珏。
此刻,铁横秋念头突然通达:“那是……云思归!?”
“不错,就是云思归。”月薄之轻声道。
“你怎么确定是他?”铁横秋眉头紧锁。
月薄之轻触胸口,道:“我在玉珏上种了血印,纵隔千里亦能感知。”
铁横秋一噎,想起那日玉珏被夺时,月薄之遍体鳞伤,鲜血浸透衣衫。在那样惨烈的境况下,留下血印确实神鬼不觉。
“原来如此。”他喉头发紧,“你用自己的血……”
话到一半却哽住,不敢想象当年月薄之是忍着怎样的剧痛,才能在那般绝境中留下后手。
然后,用自己的血,验证了自己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猜想。
月薄之看起来却足够平静,叙述般地说:“他拿走了落月玉珏,自然也就是拿走了《插梅诀》。”
铁横秋闻言,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他比谁都清楚《插梅诀》意味着什么。
他一个没资源的废物都能在两百年内半步化神,更何况云思归?
“那他如今……”铁横秋声音干涩,“到什么境界了?”
月薄之垂眸看着铁横秋:“看不清,他用了藏锋印。”
铁横秋默默摸了摸自己额头,那儿也有一枚藏锋印:“使用藏锋印,是不是本身就说明他境界不低……”
“修真界卧虎藏龙,而藏锋印并非境界高深者专属,但凡有些机缘的修士,都会设法求得。”月薄之说道。
“但他也顶多是化神后期吧?”铁横秋寻思一番,估测道,“自古修士破境化神,必引九天神雷,天地共鸣,这等浩荡声势,我等岂会毫无察觉?”
月薄之挑眉:“你还记得在栖棘秘境中,他周身黑气缭绕,这说明……他已经入魔了。”
“入魔……”铁横秋咬了咬牙,“入魔……”
铁横秋猛然一震,脑海中闪过一道血色记忆——当年柳六入魔晋升化神之时,不正是这般欺天罔人,悄无声息地避过了雷劫天威?
若云思归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了,那就很恐怖了。
那他就是宗门内现存的唯一突破了化神的渡劫大能,甚至……已初具法相。
铁横秋望着月薄之:月薄之,天纵之资,千年来修真界最年轻的化神大能,一剑惊鸿,令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
可自从踏入化神之境后,却因心疾缠身,修为寸步难进,至今……仍困在化神境界,未能突破桎梏。
若对上初具法相的云思归,恐怕是毫无胜算。
气氛骤然凝滞。
看着铁横秋发白的脸色,月薄之心情也不美妙。
其实,他并不畏惧云思归初具法相。
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可以说是云思归一手养大的,但也可以说是云思归一直监视着长大的。
他相信,他一直掩藏的异样……
十有八九被这老狐狸知晓了。
月薄之微微阖目,眼前浮现出云思归那双永远含笑的狐狸眼。
从小到大,那人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仿佛能穿透他最尽心的伪装。
月薄之垂下眼帘,将所有阴郁都藏进了那浓密的睫毛之下,只余一张完美无瑕的淡漠面容。
铁横秋只当他是为了云思归的修为而担忧,便柔声说:“也未必有这么糟,说不定他还没有突破。”
“也没什么,剑修本就擅长越级突破。”月薄之说,“真动起手来,我不觉得我会输。”
铁横秋一怔,敬佩地看着月薄之:不愧是我爱的月亮一般的男人。
转念间,他又想起自己也曾越阶斩杀柳六,心中更添几分傲然:我与月薄之,当真是……天造地设。
但铁横秋疑惑又更深:“既然你有把握,为何不……”
月薄之微微闭目:“就这样杀了他,岂非太便宜他了?”
铁横秋心头一颤,蓦然会意。
他忆起自己当年是如何让海琼山受尽折辱,在万般不甘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这般想着,他眼中不由闪过狂热的光芒:果然,他与月薄之,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铁横秋忍着欢喜的雀跃,故作恭谨地看着月薄之:“月尊英明。”
月薄之斜斜扫铁横秋一眼:“你好像很迫不及待地杀了他,为什么?”
“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铁横秋急声应道,眼中灼灼光华几乎要溢出来。
月薄之微微别过脸去:“仅此而已?”
铁横秋又说道:“自然也为着令堂昔日对我的恩情。”
月薄之看着窗外,心神忽而一动:铁横秋还不认识自己的时候,就对自己那般狂热,除了贪恋这副皮囊,是不是……也与母亲这段渊源有关?
这一点,其实月薄之之前也试探性地问过铁横秋。
铁横秋当时的回答,说他“为的不是谁的儿子,就是月薄之”。
此刻想起这番回答,月薄之不禁微微阖眼:若说是为报恩人之子的情分,倒还合乎情理。
可为一个素未深交之人痴狂至此,这般说辞,教人如何轻信?
如此,月薄之带着审视怀疑的目光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感觉到气氛不妥,只当自己是问得太多了,或许月薄之不愿跟自己透露太多计划。
他心中一闷:到底还是当我是外人,不愿意把复仇大计跟我共商吗?
唉……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般扎进心底,铁横秋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但他还是乖巧地转移话题,笑吟吟凑近窗边,说道:“刚刚进门就看见你站在这儿了,我就好奇。毕竟很少见你在窗边站,是看什么呢?”
月薄之嘴唇一抿,不发一言。
因为他不想说:他站在窗边,是为了看铁横秋。
他迅速别过脸去,仿佛是窗外的雪光太亮,照得人心烦意乱。
铁横秋心下微顿,只当:果然我今日太得寸进尺了。
他给了我好几次冷面了,我还往上贴,他也该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