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汤雪好柔弱啊

铁横秋呼吸一滞,像是连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

——赴汤蹈火?为他?

荒谬。

他从来没寄望过月薄之为他赴汤蹈火。

若从实情论,是他从来没寄望过任何人为他赴汤蹈火。

他好像生来就是靠自己双手往上爬的。

饿急了就抡拳头抢食,冷透了便扒死人衣裳,像条野狗似的在这尘世摸爬滚打。

这一身修为,这一身根骨,哪一样不是他用血汗和算计换来的?

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前行,习惯了将软弱嚼碎了咽下去。

他虽然爱看话本,但从来不会期待有一个如意郎君从天而降,从此把他护在手心。

“我……我……”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汤雪的话像一把刀,生生剖开了他早已结痂的伤口。

原来在心底最深处,他其实还真的藏着这样幼稚的期待吗?

他猛地闭眼,像是要将这荒唐的念头彻底碾碎。可再睁眼时,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汤雪脸上。

汤雪染血的指尖仍紧攥着他的衣襟,血液的温度灼得他肌肤发烫。

他身上每一滴血,都是为自己流的……

那张染血的面容如此动人,可恍惚间,他竟像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月薄之的影子。

一样的凌厉,一样的决绝,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月薄之永远吝惜赐予的温度。

铁横秋的呼吸乱了。

他分不清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某种更危险的情绪。

铁横秋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他像是被蛊惑般注视着汤雪染血的面容,每一滴血红都刺得他眼眶生疼。

指腹距离对方的脸颊不过寸许,却迟迟未能落下。

不对……不对……

月薄之永远不会为他流血,而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流的每一滴血都在提醒他……

有些东西……

他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此刻正鲜活地摆在眼前。

他的心神却像被劈成两半——一半被眼前染血的面容灼烧着,另一半仍固执地望向九重天上那轮永远触碰不到的明月。

突然,风里传来了沙沙声响。

铁横秋浑身一僵,本能地反手握住青玉剑柄。

“真是一对动人的野鸳鸯啊……”

柳六的声音带着黏腻的笑意从头顶传来。

铁横秋猛然抬头,只见柳六赤足踏着枯枝,千机锦在月光下化作流动的银浆,顺着他青白的肌理缓缓蠕动。

“柳六!”铁横秋下意识侧身,将受伤的汤雪护在身后。

柳六笑了,显然是在享受铁横秋给予的憎恨愤怒。

他歪着头,指尖缠绕着一缕丝线:“小泥狗子——”他拖长音调,声音腻得令人作呕,“你可真招人疼啊。”

在听到“泥狗子”三个字的时候,铁横秋牙关紧咬。

这个称呼——

总是让铁横秋下意识地感到烦躁乃至……疼痛。

柳六欣赏着他瞬间发青的脸色,愉悦地眯起眼睛:“怎么?想起我们年少的时光了?我承认,我那个时候的确有点太粗鲁了。”他轻轻扯动手中的丝线,“别怕,这次我会对你温柔的……”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数十根丝线骤然袭向铁横秋!

“很快,”柳六放柔了声音,“你就会变成我一个人的玩具了。”

铁横秋怀中的汤雪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垂落的眼帘下,一抹寒芒在瞳孔深处炸开——那是被触怒的剑意。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握紧,几乎要撕碎这层画皮,让柳六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剑。

铁横秋侧身,把柔弱的汤雪掩护在身后。

面对迸出数十道银线,他反手将汤雪推到身后,青玉剑应声出鞘——

铛!!

铁横秋手腕急抖,剑锋贴着丝线的来势连斩。

“好快的剑。”柳六的笑声从头顶飘来,“不错不错。”

话音未落,更多银线已从树冠间激射而出。

铁横秋踏前半步,青玉剑在身前舞出密不透风的银光。

千机锦的丝线却仿佛无穷无尽,月光穿过交错的银线,在地上投下阴影。

铁横秋很快意识到,自己每一次出剑都在柳六算计之中。看似被斩断的丝线,实则在半空化作更细密的银网,正无声收紧。

而柳六始终立在不远处,任由这些致命丝线自己完成围猎。

铁横秋的剑势渐渐迟缓下来。

“怎么?累了吗?”柳六的声音飘忽不定,时而从树梢传来,时而又似在耳畔低语,“你的剑,好像没有刚才快了。”

一滴汗珠顺着铁横秋的眉骨滑落,在睫毛上悬停片刻,最终坠入眼中。咸涩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阵模糊。

——这个破绽转瞬即逝,但对柳六来说已经足够。

“抓到你了。”柳六愉悦勾起笑容。

铁横秋的剑势骤然凝滞,青玉剑悬在半空,被无数蛛丝般的千机锦层层缠绕。

铁横秋也勾起了笑容:“不,是我抓到你了。”

柳六直觉不妙,正自蹙眉。

铁横秋突然暴喝:“雷蛰于渊!”

刹那间,青玉剑身迸发出刺目雷光。

缠绕剑身的丝线成了最好的引雷针。

耀眼的雷蛇顺着千机锦疯狂流窜,在夜色中织就一张璀璨的电网,映得方圆十丈亮如白昼。

“蛰雷引?!”柳六脸色骤变。

铁横秋笑道:“受死吧!”

“难为你习得这样神功。”柳六突然诡秘一笑,神识骤然收束。

本该引雷的丝线竟在雷光中泛起奇异光泽,变得柔韧异常,将狂暴的雷电阻隔在外!

铁横秋笑容凝固在嘴角。

“这雷击确实是我唯一的破绽……可惜啊——”柳六慢条斯理地捋着绝缘的丝线,故意拖长尾音,“你区区元婴,而我,已晋升化神了!”

柳六周身再度暴涨出化神威压。

铁横秋喉头腥甜!

“可你这样的一条泥狗子,怎么突然习得如此高阶术法?”柳六眸光流转,定在汤雪脸上,“哦,定是你教坏了他。”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至汤雪身前!

——寒髓雷的教训刻骨铭心,柳六便弃了最拿手的千机锦,直接运起化神期的磅礴灵力,一掌朝汤雪天灵盖拍下!

眼见汤雪即将受害,铁横秋心神一动。

只见眼前电光炸裂,铁横秋身形化作一道炽白残影!

——快!前所未有的快!

他体内的木灵根在雷霆刺激下疯狂燃烧,经脉寸寸灼痛,却爆发出远超元婴极限的速度。剑锋未至,暴烈的电弧已先一步撕裂空气,直逼柳六后心!

柳六回掌横挡,化神期的护体罡气与雷光相撞,炸出漫天青紫火花。

轰隆隆——

天上雷鸣闪电。

柳六和铁横秋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乌云翻涌间,隐约有雷劫漩涡正在成形。

柳六眉梢微挑,绽开一抹玩味的笑意:“你要晋升半步化神了……嗯,真好,我知道你不错。”他语气轻柔得仿佛在夸赞心爱的玩物,眼底却涌动着危险的暗流。

铁横秋咬紧牙关,体内沸腾的灵力几乎要冲破经脉。

仔细一想,他元婴结成也有一个阶段了,刚刚又习得新招,加之得了汤雪的灵气馈赠,此刻进阶也合情合理。

半步化神,该是喜事。

但铁横秋心中暗骂——这该死的雷劫,偏偏选在生死相搏的关头降临!

修真一途,自古有定数。

修士自炼气始,历筑基、金丹、元婴,每破一大境,必遭天雷淬体,此乃天道常理。然修行至元婴巅峰,欲窥化神玄妙,却需渡两道劫关——

先是“半步化神劫”,雷火加身而不灭者,方可称半步化神;此后需积淀百年甚至千年,待道心圆满、元神凝实,再渡“化神真劫”,方能真正超脱凡俗,踏入化神之境。

两道劫关,一为叩门,一为登堂,缺一不可。

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便是在这两劫之间,道消身殒。

而此刻的铁横秋,却在这生死搏杀之际,恰逢半步化神劫。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不是巧合。

铁横秋闭目:从他金丹开始,每一次雷劫都如此艰辛。

不是巧合。

铁横秋死死盯着天穹,那雷云漩涡已开始缓缓旋转,如同天道睁开的无情之眼,冷冷注视着这个靠窃取灵骨强修仙途的凡夫俗子。

果然……

他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从金丹期那次振动山门的雷劫开始,他就明白——这天道对他格外严苛。

每一重雷劫都比旁人更凶,像是惩罚他胆敢不服宿命脱胎换骨。

天穹骤然炸开一道刺目白光,劫雷如天罚之剑,轰鸣直贯而下!

铁横秋瞳孔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雷光——

那道刺目的白虹不偏不倚,正直取他的天灵。

劫雷未至,恐怖的威压已将他的神木灵骨灼烧,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业火灼烧。

雷光如瀑,刺目的白芒中,铁横秋看见汤雪撑着染血的衣袖,颤抖着要爬起来,像是要用最后的力量保护自己。

如此深情厚谊,铁横秋不可能不动容。

他嘴角扯出一抹染血的笑,冲汤雪缓缓摇头:“别犯傻……”

而余光处,他能看到柳六正负手而立,眼中闪烁着病态的愉悦。

他欣赏着铁横秋每一寸崩裂的经脉,每一道飙血的伤口,仿佛在观赏昙花在午夜绽放的一瞬。

“虽然很惊喜,你的骨头竟能这么硬。”柳六笑着说,“可是,若真的放任你晋升,恐怕还是有点儿令人头疼……”

说罢,柳六五指成钩,直取汤雪天灵!

他自然不杀铁横秋,出手杀掉汤雪,不过是因为他笃定:在这渡劫时刻,若让铁横秋亲眼看着汤雪脑浆迸溅,道心必溃。

届时,任你钢筋铁骨,也是万劫不复。

铁横秋察觉到柳六的意图,心神大震:“汤雪——”

铁横秋嘶吼,喉头几乎撕裂如血。

可天劫压身,他寸步难移,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六的指爪逼近汤雪——

“雷蛰于渊——!”

只见铁横秋周身浴血,暴起青筋!

那道本该劈向他的天劫雷霆竟被他硬生生扯动轨迹,化作一条咆哮的雷龙,朝着柳六轰然劈落!

柳六瞳孔骤缩,指爪距离汤雪天灵仅剩寸许,却不得不暴退一丈。

他万万没想到,铁横秋竟敢在天劫临身之际强行引雷!

“你疯了!”柳六面容扭曲,厉声尖啸。

他引以为傲的千机锦此刻却成了索命枷锁,狂暴的雷劲顺着丝网反噬而来,每一根丝线都化作引雷的致命陷阱。

“呃啊!”

惨叫声中,柳六浑身痉挛。

他那张总是带着玩味笑意的俊脸此刻扭曲变形,宛如恶鬼现世。

本该劈向铁横秋的天劫之力,竟顺着千机锦的因果牵连,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来!

“你竟……”他面容扭曲,声音嘶哑如恶鬼,“以千机锦为引,转嫁天劫?!”

铁横秋单膝跪地,嘴角溢血,却笑得狰狞:“你夺舍重生,本也是逆天之举,此刻被天雷加身,也是你的因果,何必赖我?”

天穹之上,第三道劫雷已然成型,紫黑色的雷光在云层中翻滚咆哮。

生死关头,柳六冰冷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狞笑一声:“可惜啊,汤雪也快死了!”

铁横秋心头剧震,回首望去,汤雪苍白的面容已蒙上一层死灰。

趁着这一瞬间的迟疑,柳六抬手握住铁横秋的剑锋,任指缝间鲜血直流:“若有千机锦,他便可续命。苏悬壶已死,神树山庄已毁,世上懂得织续命衣之法的人,只有我一个。”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剑刃把柳六的手指割得更深,柳六却恍若未觉,反而将剑锋又往自己眉心送了几分:“选吧……是杀我泄愤……还是……让汤雪活下来?”

夜风骤起,吹散满地残丝。

铁横秋的剑尖,第一次出现了迟疑的颤动。

柳六嘴唇勾出得意的弧度:这个可爱可怜的小泥狗子……

就在铁横秋心神动摇之际,柳六敏锐地察觉到剑上雷息正在衰减。

借着夜风掩护,柳六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

一缕残丝从地上飘起,往铁横秋后颈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