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心神剧震,瞳孔中映着柳六的身影,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我……我那样用离火补刀……都把他烧成炭了……
也没把柳六完全搞死吗?!
不、不可能……
离火焚木,绝无生路。
他肯定是死了……
不对……不对,他死前拉开了贴身香囊。我以为他是想陷害我,难道……那个香囊里真的有保命手段?
铁横秋的思绪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头炸开:
身死而灵存……
莫非……
莫非是话本里常说的那种的夺舍邪术?!
柳六在烈火焚身的时候,借着贴身香囊的秘宝脱出元神,夺舍了离他最近也最容易得手的一个生灵,一只路过食腐的乌鸦……
怪不得呢。
铁横秋又想通了一点:乌鸦都是食腐之物,但这一头乌鸦对满地腐肉不感兴趣,只啄啄木屑。
这大抵是柳六这个富家子最后的骄傲,即便饿得狠了,宁愿啃树皮也不吃烂肉。
想到这个,铁横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装货,死了也要摆谱。
夺舍乌鸦的柳六,原本盘算着重修仙体,为此不知耗费了多少苦功。可禽畜修仙之艰难,又岂是人身修行能比的?飞禽走兽天生修行路上处处是坎,一则经脉窍穴与人迥异,许多玄妙功法根本无从练起;二则兽身浊重,吐纳灵气时十成里要漏掉七八成。柳六占了乌鸦之身后,每运转一次周天,都要比生前多费十倍力气。
却不曾想,铁横秋带着千机锦残卷来了。
柳六借机跟铁横秋入了密阵,夺下千机锦。
作为神树山庄庄主,柳六自然懂得如何使用千机锦。
须臾之间,他便用这秘宝织就续命衣,还阳续命!
“还得谢谢你。”柳六勾唇一笑,“若非是你,我如何能重得人身?”
这话正刺得铁横秋太阳穴跳跳痛。
他那么艰难杀了柳六,没想到亲手助他重生!
朱鸟扑腾翅膀,划出火光直扑柳六。
千机锦却骤然翻卷,化作天罗地网。
水火不侵的丝线在火海中粼粼生光,将柳六新生的躯体护得滴水不漏。
满室火光,柳六却看也不看,血红的眼珠只管盯着铁横秋发颤的剑尖:“你杀我时很痛快吧?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亲手助我织就这具不死之身?”
铁横秋咬牙道:“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说罢,铁横秋挥出青玉剑。
柳六却不避不让,千机锦在他周身盘旋如飞,硬生生接下这开山裂石的一剑——
铮——的一声,响彻树室,气浪炸开,把翩飞的朱鸟都震到树壁之上。
“不错,不错。”柳六的笑声又轻又软,如同他新长出的皮肉,“看来你把我的灵骨炼化得极好。”
铁横秋听他提起灵骨,眉毛蓦地一跳,故意扯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哦,是啊,你这灵骨的确不错。难为你倾尽心血修炼了几百年,全便宜我了。”说着,铁横秋摸了摸背脊,“你要拿回去吗?那可难了。”
柳六闻言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诡异的亲昵:“你喜欢就拿去吧。”
听他如此慷慨,铁横秋反而一愣。
就在他愣神的当下,却见柳六指尖一勾。
千机锦立即如毒蛇吐信,直取铁横秋咽喉。
铁横秋急退三步,剑锋斜挑,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锦缎斩断。
断落的丝线却未坠地,反扭曲缠绕,转眼又化作新的杀招。
铁横秋正面迎敌,却暗暗运转血契,呼唤朱鸟。
朱鸟在契约牵动下立即动作,双翼一振,化作一道赤色残影直袭柳六后心。
——锵!
柳六却连头都未回,血衣后背如花瓣般绽裂,数十道暗红锦缎激射而出,攻向朱鸟!
“哦,小畜生,我记得你。”柳六指尖轻弹,千机锦立即缠住朱鸟双足,“我死的那日,你烧得我可真疼啊。”
朱鸟吱吱喳喳,用尽鸟语狂骂:我吱吱你的喳喳!我喳喳你的老爹!
柳六似笑非笑,也不管这小鸟骂些什么,五指缓缓收拢,血丝随即绷紧,勒入朱鸟足踝。
砰!
朱鸟如断线纸鸢般坠落,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眼睛一闭,便再无声息。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揪,立即催动血契感应——还好,灵识尚存,只是昏死过去。
他绷紧的心绪稍稍放松,但握着剑柄的手却更用力了几分。
眼前,千机锦化作漫天飞线,从柳六的后心发出,如同蛛魔吐丝,在空气中织成一张罗网。他的身形在丝线中央模糊扭曲,唯有那双眼睛愈发猩红,在漫天血丝中亮得骇人。
这一刻,他确实不像人了。
——像一只盘踞在血色蛛网中央的、饥饿的蜘蛛。
铁横秋长剑横挡,却见那漫天血丝扭曲缠绕,杀气凛然。
他脚步一错,青玉剑锋与血丝相击,震得他虎口发麻。
铁横秋额头渗出冷汗。
千机锦织就的天罗地网不断收缩,要将他生生绞杀在这方寸之地。
铁横秋一退再退。
千机血丝如毒蛇绞缠而来,剑锋所斩之处,断丝复生,愈斩愈密。
铁横秋退无可退。
背脊已经抵上树壁,背后传来冰冷又坚硬的触感,忽然让他想起了明春的怀抱。
他脑中闪过:那日在神树上,月薄之的这一枚纸片化身,是如何从背后拥抱着他,教会他一剑破天网。
铁横秋心念一沉,缓缓闭目。
手中青锋化三尺寒光,剑尖轻颤,如梅萼初绽。
一点、一挑、三转——
铮!
千百血丝应声而断。
柳六心头猛然一颤,万没料到铁横秋竟能这般破开天罗地网。
只见他足尖轻点,瞬间飘至蛛网中央,青玉剑锋寒光凛冽,直逼柳六眉心。
青玉剑锋直指柳六眉心。
四目相对。
铁横秋又一次在柳六的瞳孔中捕捉到生前那一瞬的惊骇。
“对,就这个眼神。”铁横秋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爱看敌人这副见了鬼的模样。”
剑光暴涨。
剑尖就要插入柳六眉心。
刹那,柳六面目被层层叠叠的千机锦覆盖。
铁横秋一剑落下,只觉砍在铜墙铁壁之上,震得后退两步。
锦缎后传来柳六闷闷的笑声:“那就不让你看了。”
铁横秋蓄力,又想再出剑。
却不料柳六浑身化作一团黑雾,竟再次凝成一只赤目乌鸦,双翅一震,急飞出树之迷宫。
铁横秋捞起昏迷的朱鸟,足尖踏碎满地血丝,身形如离弦之箭追出。
一边追,铁横秋一边激他:“柳六,你不是最厉害,最看不起我这样的泥狗子吗?现在却被泥狗子撵着跑,不知心情如何?”
前方乌鸦赤瞳骤缩,黑翼猛地一滞。
铁横秋见状,笑意更盛:“对了,你家那棵万年神树也被我烧了,哎呀!真不好意思!”
乌鸦炸了炸毛,却并无停留,反而飞得更快了。
铁横秋大笑一声,脚下劲力再催,故意拉长声调,字字如刀——
“神树烧了——”
“灵骨没了——”
“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被老子追得屁滚尿流!”
乌鸦的翅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是你的话,我肯定就死了算了。你为什么不舍得去死呢?啊——我懂了!”铁横秋嘿嘿一笑,“你不舍得死,一定是怕下了黄泉,没脸见祖宗吧!”
乌鸦不语,只是好几次想故技重施,骤然折转,意图用树阵机关绊他。
但铁横秋何许人,哪里可能被同样的伎俩算倒两次?
他追得死紧,不教乌鸦有半点余裕。
乌鸦眼中赤芒闪烁,却不敢停留半分。
“你再跑!”铁横秋越追越近,像话本反派那样狞笑着,“桀桀桀桀……待我追上你,叫你马上见祖宗!”
须臾之间,一人一鸟已再回到迷宫入口的三岔路。
头顶是树洞落下月光微微。
乌鸦猛地朝洞口飞出。
铁横秋提剑直冲而上。
乌鸦率先越过洞口,不知使了什么机关术,洞口藤蔓快速掩上,如同关紧的门。
铁横秋暗叫不好,反手劈出一剑。
剑气激荡间,刚合拢的藤蔓应声炸裂,碎枝残叶四散飞溅。不待烟尘散尽,铁横秋已如离弦之箭般纵身而出,身形紧贴着乌鸦破开的缝隙,在藤蔓重新闭合前的刹那冲出洞外。
月光如霜,浸透鸦羽,也映在铁横秋杀意凛然的眼中——
铁横秋剑尖直指乌鸦。
正要刺入——
嗤!
一声破空轻响几乎同时响起。铁横秋瞳孔骤然收缩,身形猛地一僵,竟直挺挺向前栽去。
他重重摔落在地,挣扎着翻过身时,才惊觉苏悬壶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手指微微收拢。
原来苏悬壶早已守在洞口,就在方才生死毫厘之际,往铁横秋后颈落了一针,硬生生截断了他全身真元流转。
“药王……”铁横秋喉头滚动,鲜血从嘴角溢出,“是你……你和柳六是一伙的?”
“我不是和他一伙,”苏悬壶垂眸,声音淡得像是月光下的薄雾,“我是和夺得千机锦的赢家是一伙的。”
铁横秋眼睛睁大得死死的。
铁横秋捂住胸口,骤然明白过来:“什么偶尔获得秘籍……是骗我们的,对不对?”
苏悬壶唇角微扬:“你想明白了?”
铁横秋看着停在一根树杈上的乌鸦:“柳六可不甘心成为一缕寄生乌鸦的幽魂,他知道你一直对这些生死秘法如痴如醉,故意用残卷诱惑你帮他取千机锦。但你不愿冒险,上了百丈峰,想让月尊替你探路。”
“薄之是我的朋友。”苏悬壶捻着金针一笑,“若是他来,我断不会对他出手。”
铁横秋感受着后颈被金针扎着的刺痛,冷笑道:“是不会?还是不敢?”
月光下,苏悬壶笑得温润如玉:“不敢之事,便等同于不会。”
枯枝上的乌鸦陡然一旋,现出柳六模样。
他身上不着寸缕,只是被千机锦卷缠着,姿态却非常悠然,如同穿了最华贵的衣裳一般。
“原来如此。”柳六指尖轻叩树干,对苏悬壶发出冷笑,“药王大人嘴上答应助我取锦,转头就去百丈峰请了月薄之。想借刀杀人?”
苏悬壶拱了拱手:“在下不过一介医修,武功低微,胆子自然也小。”
“也罢,来的不是月薄之,而是小泥狗子……”柳六顿了顿,嘴上浮起笑容,“可见上天垂怜于我。”
铁横秋咬紧牙关,看着形势不妙,冷汗直流,却强自镇定,对苏悬壶说道:“我是月薄之的门下,我要是死了……”
“月薄之当然不会放过杀害你的凶徒。”苏悬壶掩唇一笑,“但只要那个凶徒不是我,不就行了吗?”
苏悬壶挑眉看向柳六。
柳六回应苏悬壶的目光:“药王这是要我做你的刀?”
“我和这傻剑修没有仇,杀他做什么?”苏悬壶摆摆手,“和他有血海深仇的,是阁下吧?”
柳六眯起眼睛,没有回应。
苏悬壶又道:“他害你一无所有,你必然恨他入骨,我也是给你一个机会报仇雪恨,说起来你还需感谢我。”
“恨他?谁说我恨他?”柳六抿唇一笑,“我喜欢他都来不及,怎么会恨他?”
听到这句话,莫说是铁横秋,就是苏悬壶都愣住了。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自信满满的苏悬壶,难得露出震惊的表情。
苏悬壶忍不住问道:“你不恨他?你不杀他?”
“不恨,不杀。”柳六答。
“不恨便罢了。可是……不杀?”苏悬壶嗓音低了几分,“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我也没说放了他。”柳六轻轻一笑。
苏悬壶和铁横秋都不理解了。
柳六却让丝线在指尖轻绕:“我偶然习得一血偃之术,迫于正道身份,从未用过,如今只想在这可爱的剑修身上试一试。”
铁横秋眼瞳紧缩。
那些偃丝来得太快了——前一刻还只是柳六指尖缠绕的细线,此刻已化作漫天丝雨,扑面而来。
他想躲。
可苏悬壶的金针精准钉在他风府穴上,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浇筑在铁水之中,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冷汗顺着背脊滑下,浸透里衣。
第一缕偃丝已经触到了他的咽喉——
冰冷的丝线,几乎要刺入皮肤。
却在此刻,眼前倏然闪过一抹雪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