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殿下认识那个东家?”白淼淼坐在小屋靠窗内的位置,兴致勃勃地看着不远处的那间黄土搭建的小屋。

小屋好似一个窑洞,只在入口开了一个圆形小门,门外悬挂着帘席,刚才只是稍微靠近一些,就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温度。

——里面应该生着火。

盛昭正转动着插着竹签子的鹅梨,黄灿灿的大梨被炉火炙热烤出微微甜意,表皮上的颗粒被一点点磨平,颜色越发浓郁。

“为何这样问?”盛昭给梨翻了个面,镇定反问着。

白淼淼皱了皱脸,理直气壮说道:“直觉!”

盛昭抬眸,眼尾那簇浓密的睫毛微微一扬,扫过小娘子用手撑着的小小下巴。

“我离开长安三年,二娘觉得我会认识他吗?”盛昭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镇定自若反问了一句。

白淼淼啊了一声,皱了皱眉,认真思考了片刻:“这么说的话,确实是不该认识的。”

——可连后院都让人进来了,怎么会不认识呢?

——可殿下确实三年不曾回来了。

盛昭把烤梨递了过去,冷静岔开话题:“吃吧,等会就上酒了,垫垫肚子。”

白淼淼也不客气,接过烤梨,吹了几口就咬了下去,轻薄的表皮被轻轻一咬就破了一个洞,甘甜汁水还带着温度,含滋嚼味,齿牙留香,八分的甜味瞬间成了十分。

“这个梨好甜。”她吃梨一向与众不同,先是绕着梨咬了一圈,等一圈咬到头,又开始咬另外一圈,像小兔子一般。

盛昭看着她吃了一圈,这才开始烤第二个梨,这次的梨并非郑州的鹅梨,而是青州水梨,个头小,水分少,唯一的问题就是皮有些厚。

白淼淼不解:“殿下不是不喜欢吃梨吗?”

“二娘还记得?”盛昭有些诧异。

白淼淼嘴角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自然记得,以前我们大冬日围着铁炉烤果子吃,你从来不碰梨的,九殿下倒是很喜欢,只是体寒吃不得太多,三公主更喜欢吃烤柿子,四殿下,什么都吃,我们吃不完的都是他负责销赃的。”

说起往事,她笑得眯起眼来,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九殿下喜欢吃甜的,四殿下什么都吃,和政公主也爱吃,只是吃一点就饱了,至于三殿下你,其实什么都不爱吃,最多就是吃点烤栗子,我一直都记着呢。”

盛昭抬眸看她,眸光温和,锋利的眉眼被眼中的笑意模糊着,让他瞬间多了不可言喻的温柔,就像是再是深不可测的湖面也会被日光短暂地安抚着,再是伤人自损的刀剑也有归鞘的那一刻。

二十年的艰难的漫漫冬日在此刻都好似雪花般飘过,成了略有慰藉的那颗香梨。

白淼淼说话间,东家端着吃食和酒上来,一张支开的桌子上摆满了吃食。

“外面嘈杂,委屈两位贵人在这里用膳了。”东家不好意思说着。

“这是做什么的?”白淼淼指了指那个小屋,好奇问道。

东家也不藏私,笑说着:“这就是我们德家酒坊的酒为何好喝的秘方。”

“那我们坐在这里,万一偷师了如何?”白淼淼吓唬着。

东家豁达笑了笑,神色骄傲:“自某祖父开始,来某这边看过的人 ,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可满长安,可就一个德家酒坊。”

白淼淼佩服的点点头,认真夸道:“你说得对。”

“两位客人慢用。”东家也不多话,送上东西便体贴离开。

白淼淼看着那三坛子酒,小心翼翼地抚上最右边的那坛白羊酒,东家在边上配了一盏药玉船。

色入琥珀,味胜醍醐,价重西凉的酒水落入特质的船型酒杯中,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好像,好像还有点梨子的味道。”白淼淼先是细细闻了一下,这才小口抿了一下,“我本以为是嫩肥羊肉做的,也该有些膻味才是,现在入口甘滑,酒味醇厚,怪不得都说围炉添炭,酒泛羊羔。”

盛昭手指随意转着水梨,见小娘子煞有其事点评着,便只是笑着:“吃点糕点压压胃。”

“这个甑糕里面有红豆、葡萄干,闻上去这么香。”白淼淼喝了一杯就放了下去,转而去看被切成整齐一块的甑糕。

“你也吃得太香了。”盛昭见她吃的香甜,忍不住叹气。

白淼淼用勺子挖一块甑糕塞进嘴里,把剩下的小碗推到他面前,大眼珠子瞅着他,虽然腮帮子鼓鼓的没法说话,可脸上又明晃晃地写着:给你吃。

盛昭晃了晃手中还未烤好的水梨,又扫了一眼一侧小娄内的梨盒,最后叹了一口气,心酸说道:“没空啊。”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白淼淼从坐下就开始吃,案桌前已经堆了一个小山,再看盛昭面前,倒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白淼淼手比眼快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甑糕递了过去。

盛昭一怔。

香甜软糯的甑糕落在唇边,滚烫的热气混着甜味无孔不入地涌了过来。

“吃。”小娘子丝毫没有察觉不对,一边低着头开始吃别的,一边用筷子在他嘴边不客气地怼了怼。

盛昭张嘴咬了咬筷子,微微用了力,筷子便朝着他过了一些,对面的小娘子不得不停下挖甑糕的动作,身子微微前倾,迷茫地看了过来。

漆黑的眸光完完全全倒映出面前郎君笑眯了的眼,好似完完全全把面前之人纳入瞳仁中,满心满眼都是郎君狡猾的模样。

“你咬着筷子了!”白淼淼抽了一下筷子没抽出来,不悦说道。

胳膊伸的长,累死她了!

盛昭眼尾微微下垂,随后缓缓张嘴,任由白淼淼把筷子抽了出来。

不过是寻常动作,偏因为那双浅色的眸子好似一只餍足的大猫正盯着人看,白淼淼后颈下意识冒出寒气。

只那股寒气还未完完全全窜出来,三殿下便笑了笑,用嫣红的舌尖舔了舔露在外面的枣泥,无处言发的侵略性便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温和的笑意:“真好吃。”

白淼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突然把手中的筷子扔到她面前,低着头,捡起一块焦饼塞进嘴里,含糊说道:“自己吃!”

盛昭盯着小女了泛红的耳朵,声音微微沙哑:“不吃了,二娘吃。”

白淼淼心不在焉地一遍挖甄糕,一遍吃酒,不知不觉中吃了不少酒,等盛昭发现时,已经脸颊酡红,眼神迷离。

“你这喝醉了回去,你阿兄回来可是要揍我的。”盛昭哭笑不得地扶着白淼淼,打算送她去休息。

白淼淼死死扒拉着桌子,大声反驳着:“我没醉!”

“是是,你没醉,但是午时了,该小憩了。”盛昭弯腰下来,软声哄道。

小娘子呆呆地抓着桌子,听着蒙了一层纱的声音,又觉得耳朵痒痒的,只好朝着出声的地方不高兴地瞪过去。

小猫儿似的眼珠子冷不丁撞了过来,滚圆明亮,水雾沉沉,偏又懵懂可怜,带着试探的打量。

盛昭呼吸一顿,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些年的一道道枷锁。

白家不会再送一个女儿到皇家来。

他不该忘恩负义。

小娘子该平安的过一生,在他身边只会颠簸。

若是在平时,脖子上系着的那根绳会督促他立刻离开,继续扮演一个温柔的三哥哥。

可此刻,酒意正浓,午后微醺,院内安静地只剩下风吹过屋檐下铜铃的声音,不远处的银炉正烧着最后的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许是被满院的酒香迷了心智,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小娘子滚烫的脸颊,入手细腻温热,就像一块被精心养护的美玉,令人爱不释手。

白淼淼下意识皱眉,不舒服地哼唧了几声。

盛昭笼着他脸颊的手一顿,手指蜷缩着,嘴角微微抿起,缓缓挪开手指。

自小他便知道面前的小娘子娇生惯养,是白家的掌上明珠,是长安城高高在上的娇花,被人小心保护着,养的她待人总少了几分心机,眸光中是挥之不去的娇憨。

“痒。”他的手指刚一动,却不料小娘子的脸立马追了上来,小脸鼓鼓的,好似一团棉花,簇拥在掌心中,用力地蹭了蹭。

粗糙的掌心没一会儿人就在小娘子白嫩的脸上留下红痕。

盛昭鼻息间是浓郁的酒气,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却好似能醉人一般,让他紧盯着小娘子唇珠嫣红看去。

白淼淼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一张脸都靠在盛昭的掌心,半身力气靠了过去,却只是安心地双眼紧闭,脸上露出笑意。

“小醉猫。”盛昭手指微动,脸颊上的滚谈的温度便能透过手心顺着涌动不休的血脉来到跳动的心口。

他盯着小娘子的睡颜,蓦地叹了一口气,却又轻轻笑了一声,锋利的眉眼便在此刻好似碎玉金光,霜合白玉。

“殿下。”门口,一道影子露在门上。

德家酒坊的东家正站在台阶上,腰背微弯,神色恭敬,再无之前的温和镇定之色。

盛昭脸上的笑意悉数褪去,深刻的眉骨被日光笼罩着,在深邃的眼窝处留下浅浅的影子,只留下那双冷漠的双眼。

“人来了。”东家的声音顺着北风悄无声息传了过来。

盛昭喟叹一声,轻轻把睡过去的小娘子揽在怀中,手指轻抚过小女郎滚烫的后脖颈,感觉到手指下跳动的脉搏,细弱地好似一只小猫儿。

睡梦中的白淼淼察觉到那只不轨的手,不舒服地动了一下,盛昭手指缓缓收了回去,打横将人抱起,送到一侧的软塌上,仔仔细细盖上被子,这才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东家跟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在二楼等着。”

“保护好这里。”盛昭抬脚朝着酒楼走去,声音低沉。

“是。”

两个小仆不知何时出现在安静的小院中。

“二楼那几人是谁?”走到前院酒店时,盛昭冷不丁问道。

“大理石少卿施乐家的小郎君带着两个朋友来吃酒,分别是刑部司门主事的大郎君,和鸿胪寺丞的幼孙。”

盛昭脚步一顿:“就是三月初和白家相看后,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个?”

施家书香门第,施乐更时睿宗朝的少年进士,白淼淼及笄后施家主动上门求娶,白家颇为欣喜,第一次相看两方欢喜,瞧着这事要成,只后来施家开了赛马会还特意请了白家,不想二郎君赛马时发生了意外,伤了重要的地方。

“正是。”东家显然对这事也是听说过一二:“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盛昭沉默,等走到楼梯口时,突然问道:“白家可派人看过?”

东家一怔,思索片刻后犹豫说道:“没有。”

他说完,又见盛昭只是沉着脸不说话,继续说道:“不过这事也不确定,许是私下看望,免得坏了二娘子名声,殿下若是想知道,某这就派人去仔细查。”

“他们人呢?”盛昭上了二楼,眸光朝着刚才出声的位置看去,大门大开,帘子已经被高高挽起,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说来也巧,这三人言语间谈及朝野,冒犯了张淑妃,被六殿下的仆人打了一顿,血肉模糊的抬了出去了。”

盛昭皱着眉:“盛宴今日也在?”

东家连忙说道:“六殿下没来,只来了几个仆人买酒,您和二娘子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最里面的雅间装酒,是出来的时候才听到施家不敬才动的手。”

两人说话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东家恭敬地打开门,里面已经坐了两人。

其中一人凤仪魁梧,留着黑色的胡须,一块黑青色的折上巾固定这头发,身穿灰色长衫、脚蹬纯色黑高靴,面前已经摆着十杯酒盏,听到动静并未抬眸,只是把最后一盏酒倒了出来,摆在案桌上。

另外一人见了盛昭却是激动起身,粗黑的眉毛一扬,面容好似能发出光来:“三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要去出差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