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皇后必定正确

在那之后,王都终于迎接姗姗来迟的葡萄藤之月。这恐怕是一年里比新年还忙碌的一个月份,因为太阳女神的降临节就在本月。

弗莱明王室与太阳女神的因缘源远流长。传说当阴邪魔物与巨龙还在大地上肆虐之时,太阳女神在一年里太阳最晚落山的日子降临,将神力赐给传说里的英雄。英雄抗击魔物,女神驱逐巨龙,大陆上建立起人类的国度。

这就是弗莱明帝国的由来。

但是今年的葡萄藤之月对于贝朗瑞男爵一家来说,简直糟透了——不会有比这更糟的一个月了。

皇后派了身边的一位女官到贝朗瑞男爵府。女官面无表情地详细描述了一遍雷吉娜在舞会上的壮举,并告知我那汲汲营营的叔父和婶母:

如果男爵夫妇还是教不会女儿控制住过于活泼的双手,皇后陛下不介意百忙之中抽空给令千金一点教诲。

关于教导她如何正确地管束好自己的双手,以免再发生将人推下楼梯的恶行。

配合上女官矜傲的神态,与冷若冰霜的态度,听起来是要直接把雷吉娜的双手砍下来差不多程度的威胁。

向来神经粗壮的贝朗瑞男爵夫人当场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仆人们争抢着扶住倒下的夫人,女仆飞奔去拿嗅盐,男爵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去叫医生……府上很是热闹了一阵。

现任皇后出了名的公正无私,与她那姓卡里金的兄弟、子侄同出一辙,且素有贤明的名声。

尽管她自己有一个亲生儿子,却还是恪尽职守对先皇后留下的大皇子照料有加。王宫在她的管理下,秩序严密、井然有序。

一直以来宫廷里贵妇们争风吃醋,逞凶斗狠导致的阴云诡谲,在皇后的把持掌控下渐渐平息。哪怕是公爵家最骄纵任性的小女儿,也知道在皇后那双冷蓝色的眼眸注视下不能信口雌黄。

皇后的尽忠职守、宽容贤良人尽皆知。

早餐前为父亲禁足自己而吵闹不休的雷吉娜,听到女官的一番话,当场如遭雷击,小脸惨白。

她从二楼冲下来,尖叫着“都是伊莉丝污蔑我,她嫉妒我,她想害死我!”

向来疼爱女儿的男爵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响亮的巴掌声令乱做一团的儿女俱是一愣。

仆人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静得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男爵脸色一会青一会紫,强忍着怒气质问女儿:“你在质疑皇后陛下的决定吗?”

雷吉娜捂着红肿的脸颊,呆住了。

她突然醒悟过来刚才自己都做了何等愚蠢的错事——她居然在皇后的贴身女官面前,大喊着自己是被污蔑的。

这言论跟大喊皇后被人欺骗了何异?

皇后永远是正确的、公正的,明察秋毫的圣人,不可能被小人蒙蔽双眼。

皇后看到的必定是真相,皇后做出的决定也必定是正确的。

雷吉娜表情渐渐惊恐。

“不不不,我没有!”她喊道,“请您相信我,我绝没有冒犯陛下的想法!”

男爵夫人也在嗅盐的作用下醒转过来,一睁开眼便迫不及待飞扑上试图抓住女官的裙摆哀求。

女官却灵活地闪身避开,留下一屋的混乱,带领随从们扬长而去。

然而打击还没结束。

皇后的女官前脚离开,后脚男爵长官的一封信就送达府上。

听着送信随从那趾高气昂地阅读完这封措辞严厉的“绝交信”,刚被儿子扶起来的男爵夫人再次瘫坐在地。

这位男爵费劲浑身解数才搭上线的长官在议院里颇有脸面,最重要的是,长官本人是限定继承法的忠实拥趸。

限定继承法不承认女性对庄园、土地和爵位的继承权。一个拥有爵位和领土的贵族勋爵若是没有儿子,那么法律会替他从血缘相近的男丁里挑选继承人。

如果不是为了能让儿子顺利继承伊尔兰伯爵的爵位,男爵又何必挖空心思讨好对方?

现在,一切都化成泡影!

听到那句“今后与贵府割席分列,杜绝一切往来”,男爵夫人绝望地嚎哭起来:“完了、完了!全完了!”

不单是男爵夫人崩溃,贝朗瑞男爵本人的脸色也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红紫交加五彩缤纷。

男爵夫人搂着心爱的二儿子嚎啕大哭:“我的劳尔,我的心肝,老天怎么能狠心对你!太阳女神在上,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留下的祸害!”

男爵额上青筋迸起,暴喝:“闭嘴!还嫌别人看不够笑话吗!”

男爵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我难道说错了吗?你哥哥娶了个乡下来的女人,那乡绅家的女人只生下一个女儿。乡绅的外孙女能跟卡里金家定下婚约,而我的宝贝女儿却只是个男爵小姐!”

“那本就该是我们家的爵位!”

男爵一脚踹翻座椅,怒吼:“如果不是你娇惯出来的好女儿,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巴结上的人脉怎么会被破坏?!”

他愤怒地将杯盘扫下桌面。男爵夫人曾沾沾自喜夸耀了数月的昂贵瓷器应声砸得粉碎。

贝朗瑞男爵深深地看了自己一向疼爱的女儿一眼,拂袖而去。

雷吉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陷入深深的恐惧。

方才父亲看她的那一眼,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酷无情。冷酷得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甚至不是人,而是在看一件物品。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再傻也能明白,可能从今天开始,那就不一定还是宠爱她的父亲了。

当然,数年后早已败落的贝朗瑞一家回看今日,他们会发出悲哀的慨叹,埋怨自己不珍惜短暂的欢乐时光。

因为更加痛苦的日子还在后面等着呢。

……

女仆们将叔父婶母一家的热闹当做趣闻讲给我听时,我正在阅读行商会长从北地送回的信件。

厚厚的一沓,一封接一封,从旅途琐事写到北地民俗。我的副会长杰拉米先生依然旧习难改,什么都喜欢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

落款最新的一封信日期也在一个月前,信出乎意料的简短。短到只有一句话:

【悉闻卡里金家预备解除您的婚约,特在此送上祝福,愿您所行一切顺利。】

他今年初夏出发随商队去跑北方的贸易线,算算最早能赶在接骨木之月的尾巴回到王都。

我不由得想道,假如当时有杰拉米在旁劝解,书里的“我”还会变得那么疯狂不可理喻吗?

不过做出这些得不到答案的假设没什么作用。说不定杰拉米不但不能令我放下执念,还会坚定“我”的信念,一定要将希恩夺回来。

因为“我”并不知道,一意孤行的下场是万丈深渊,还牵连自己的父亲。

我完全可以理解书里的“我”为什么会执念成魔,越来越疯狂。成为希恩的妻子是我十多年来支撑自己的一根蜘蛛丝,蛛丝轻细脆弱,却是爬出黑暗的唯一途径。

我做了他的婚约者十几年啊,不是一朝一夕,如何叫我一夜之间就放下?

别提书里的“我”了,连我自己本人不也是一开始不肯相信现实吗?

可是看着围拢在我身边说笑谈天的女仆们,我不禁想道书里的她们在“我”被囚禁后,失去伊尔兰家的庇护又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家里有年长一些的女仆,执意留下来工作的原因就是害怕被乡下的父母随便许配嫁人。

厨下有一位做面包格外松软香甜的厨娘娜拉就是嫁了个酗酒家暴的丈夫,九死一生才藏在进城的马车里逃出来。

因为不经过主人的允许,其他人无权处置贵族的仆人,所以我只要不松口,她那找上门的酒鬼丈夫就无法将她强行带回去。

书里的“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时,有想起过娜拉会因为失去庇护,被她最惧怕的酒鬼丈夫拖走,重新回到日夜挨打的痛苦生活吗?

还有千里迢迢从北地回来的杰拉米呢?迎接他的是全然陌生的王都,以及我这个在他归来之前就被制裁的名义上“保护人”。他都没赶到,戏剧就已落幕,连改变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这时代主人若是做出不光彩的举动,连仆人都会蒙羞。

一想到自己也会疯狂到不顾身边人们,我感到了切实的一丝悚然感。太可怕了,我居然会丧失理智到那种程度,把身边人都卷进毁灭的漩涡。

正巧季莫法娜进来驱赶明目张胆偷懒的女仆小姐们,将她们轰回各自的岗位,还为我带来了红茶与另一捆信笺。

她问我怎么处理。

我撑着脑袋无奈挥手,“先放起来吧。”

真想拿去厨房烧了。

那一捆无疑又是各色的请柬,间或好事者夹杂攀交情的信笺,再不济就是自诩怜香惜玉,想毛遂自荐当我丈夫的男士。

自从王宫宴会一夜结束后,各家的请柬就像雪花纷沓而至,源源不断地流向我。每天门房都能收到一堆新的问候信笺与请帖,邀请我去郊游、下午茶或是沙龙。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突然变成王都最受欢迎的千金,又或是突然成为声明斐然的艺术鉴赏家,受人追捧。恐怕连坎贝尔勋爵的女儿可能都没经历过这种待遇。

明明在没有解除婚约之前,王都的花边小报上刊登的“最不受欢迎的千金排行”,我连续十年蝉联榜首。

在我还是希恩的婚约者时,人们似乎都日夜盼着我出点什么事儿,闹出个大新闻然后被退婚扫地出门。真正当我们解除婚约后,他们又反而希望我们重修旧好。

——“是迟早病死的伊尔兰总比那个庶民好。”

一次茶会时,我亲耳听见花丛后几位千金用不忿的声音如此说道。

所以说,这希望里有几分是真心祝福,就见仁见智了。

与我这个“最不受欢迎千金”相对的,是在“最想嫁的男性”排行上永远高居榜首的希恩。

自然,好不容易等到我被退婚的王都千金们难以忍受一个平民踩着她们,与最梦寐以求的银骑士终成眷属。从希恩那里无从下手,便辗转想从侧面击破。

这大半个月来,我听见了不少关于艾尔的各色消息。太太小姐们认为最快速建立起友谊的方式就是找到一个共同敌人,比如,刚夺走我婚约者的艾尔。

哪怕我在皇帝和皇后面前发誓将希恩“让”给他的真爱,仍有人不死心想鼓动我当个出头鸟对付艾尔。

每当他们在寒暄完天气、衣料首饰和不存在的友情后,试图将话题转到卡里金家上,我便立刻做出一副失魂落魄又强打起精神的表情,噙着泪微笑说我愿用余生祈祷希恩幸福。

若是他们还不死心,再多说两句,我就捂住脸,做出崩溃得要哭的样子。着实令还算斯文的贵族女眷们无从下手。

头几天我还刻意在热闹的集会上保持落单,一个人坐在窗边表演什么叫落寞。常有年长的夫人想来关怀一下我,顺道挖出点有用的情报想必更妙。

人一靠近我便拿起经书,满目崇敬地念着太阳女神的赞美诗。人想开口我便主动提问对方是不是也想一起赞颂完美的太阳女神。两三趟下来,太太小姐们便主动绕道。

得亏我合上书页的动作迅捷,光线又昏暗,她们看不清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到底写了什么。不然我用女神经书的外壳包着罗曼史小说的“罪行”铁定露馅。

至于为什么我会破天荒地看起罗曼史——这又要从雪花般飞来的信笺里说起了。

起因是醉心风花雪月又无所事事的贵族目睹了晚宴上我在陛下御前的壮举。好事者们又将当时的场面绘声绘色地讲述流传出去,再经过口耳相传不断润色。

总之在流传的故事里,我被塑造成了一位坚贞不屈、美貌纯洁,主动为爱退出的深情少女。

居然还有诗人开始为我“高贵的品格”、“神圣的爱情”和“纯洁的身心”写诗赞颂。于是寄往我家的信笺里又多出一篇篇冗长繁复、辞藻堆砌的赞美诗。

从前我身为希恩的婚约者遭受冷遇,如今一夜之间打了个翻身仗。诗人们仿佛突然从我身上找到无数闪光点加以赞颂。

很佩服王都人民的想象力,连我都没见过一面,就能栩栩如生地描述我“金子般闪耀的长发”、“流水般轻缓的步态”、“比玫瑰还娇艳的脸庞”。

甚至有一家花边小报上还刊登出佚名以我的口吻写的长诗,如泣如诉,幽怨深情,任谁看了不觉得作者是个为爱牺牲、宽容伟大的年轻女性。

尽管明知道千金小姐的闺阁之作不可能出现在报纸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都民众们仍然乐此不疲地认定这就是我的匿名投稿。还有好事者呼吁报社主编向故事的另外两位主人公约稿回应这篇精彩的长诗。

毕竟在人们的认知里,女子的美貌、多情、才华横溢都是绑定在一起的。

既然“我”已被认定美貌深情,多一个才气又何妨呢。

对此,报社的主编先生给出的反应是:

——连夜上门请我把以前写的诗歌都藏好,千万别外传,他正打算用这个话题好好炒作一番,冲个销量,希望我这个投资人兼正主不要拖后腿妨碍他的销售计划。

我当时揉着太阳穴,皮笑肉不笑地说:知道了,皮、耶、尔、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的话周一入v有万字更新

出了意外的话就是没码完……感谢在2022-09-16 04:26:37~2022-09-18 05:1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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