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17年（10）

安尧高中一共有两个食堂，大食堂就在许释他们那栋教学楼旁边，不过是那种端着铁盘子去打的大锅菜，去的大部分都是高三生，为了节省时间。

小食堂在体育馆对面，里面卖的都是年轻人喜欢的小吃，和外面的小吃街差不多，就是人多，排队的时间也比较长。

下课铃刚响，赵思萱就把许释拐去了小食堂，直奔二楼卖水饺的窗口，赵思萱要了白菜猪肉馅的，许释则拜托窗口的阿姨帮忙把姥姥送来的水饺热了下。

她们来得早，前面还没排几个人，等她们端着饺子找座位的时候，队伍已经乌泱泱地排到楼梯口了，红蓝校服交替排列在一起，碰撞出一种诡异却和谐的色调。

两个人刚在角落里面坐下，沈浩单手端着碗面条在他们面前吊儿郎当地停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两位美女，拼个桌不？”

赵思萱皱皱眉，有点嫌弃：“那么多空桌你不坐，非来我们这挤什么？”

“这不是增进一下同学之间的感情。”沈浩一屁股坐在许释旁边的位置上，看了看两个人面前的东西，随口问了句，“今天什么日子啊？怎么齐刷刷地都吃起饺子了？”

“冬至啊。”赵思萱不紧不慢道，“冬至不吃饺子可是要被冻掉耳朵的。”

“呸，你这是迷信！”沈浩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扭头往卖饺子的窗口那边看了一眼，奈何生意太火爆，起码要排二十分钟队才能轮到，于是收回目光，继续嗦着碗里的面。

“诶释释，你这饺子是从家里面带来的吗？”

“嗯。”许释弯眼，“我姥姥包的，你要不要尝尝？”

“好啊。”赵思萱没太和她客气，食堂卖的都是从农贸市场批发回来的速冻饺子，味道实在算不上多好，大家也都是凑个节日气氛。

许释给她拨了几个到碗里，又问沈浩：“你要吗？”

“要要要。”沈浩直接把自己的面条碗推了过去，朝她笑，“谢谢学霸！”

赵思萱塞了一个到嘴里，竖起大拇指：“好吃！”

许释弯了弯眼睛。

“唉我也想姥姥了。”赵思萱用筷子戳着碗底，“好久没见了。”

许释在她头发上摸了摸：“快到元旦假期了，到时候可以去看她呀。”

“对哦。”赵思萱来了精神，后背绷得老直，“今天是冬至，马上就要到圣诞节和元旦了诶！”

三人正埋头吃着饭，几个高二的男生从楼梯口上来，勾肩搭背地说笑着什么，一个不注意，最左边那个穿着灰色外套的男生直接朝着他们桌角的方向撞了上去。

许释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筷子猛然戳向饭盒，然后“啪”的一声——

那半盒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全部掉在了地上。

嗡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面炸开，许释怔了好几秒，指甲一点点陷进掌心里面，嘴唇被咬出一道血印。

突然有些呼吸不畅。

那几个男生丝毫没察觉出什么，仍然在疯闹。

沈浩撂了筷子，过去一把拽住那个灰外套男生。

虽然沈浩已经很高了，但对方比他还要高一点，身材也更壮，沈浩却完全没怂，扯着他衣领强迫他转身，语气不怎么友善，眉眼间压着戾气：“撞到人了不知道吗？”

几个男生回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显然也不是那种讲理的主，轻哼了一声：“还以为什么呢？不就撞翻了一盘饺子吗？”

男生从口袋里掏出来二十块钱，扔到桌上：“赔你们一份就是了。”

“你们什么态度啊？”沈浩揪着他衣服没放，“起码得好好道个歉吧？”

“钱都给你们了，没完了是吧？”

食堂的窗户没关严，凛风肆虐地灌进来，呼啸在耳边。

人群的嘈杂骚乱声、沈浩和男生的吵架声，食堂阿姨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但许释什么也听不见，耳边仿佛被人装上了□□。

她像个木偶娃娃一样，缓缓蹲下身子，浑身的血液都往外冒着凉气，手指也抖得很厉害，开始将地上的饺子一个一个捡回饭盒里。

有几个饺子刚好滚到了灰外套脚边，许释强撑着过去，打断他们的对话：“你让一下可以吗？”

见男生没动，她又重复，声音高了几个度，带着些爆发前的隐忍：“我说你让一下可以吗？”

她的脸色惨白，眼角也憋得通红，滚烫的液体就在眼眶里面打转。

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男生挪了个位置，许释伸手把他脚边的那个饺子捡到盒子里。

她长得虽然没什么攻击性，性子也软，但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有点可怕，那几个男生只想着快点离开，奈何沈浩死死拽着，说什么都不让他走。

“到底想怎样啊？要打一架？”灰外套不耐烦道。

“道、歉。”

两双眸子在空气中对峙几秒，灰外套不情不愿地看向许释，语气很敷衍：“不好意思，刚才撞到你了。”

他又去看沈浩：“现在能让我们走了不？”

沈浩还想说些什么，赵思萱出声打断了他：“沈浩。”

她朝他使了个眼神，沈浩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松了。

男生用手理了理自己被扯乱的衣领，一边走一边嘟囔：“不就一盘破饺子吗，至于么。”

“不会是穷惯了，平时连饺子都吃不起吧？”

“哈哈，还真有可能。”

沈浩还想过去和他们理论什么，赵思萱一把拽住他，朝他摇了摇头。

一旁的许释像是游离在另一个世界里面，就那么固执地蹲在地上，就连破掉的饺子也没有放弃。

赵思萱过去晃了晃她胳膊，轻声问：“释释，你怎么啦？”

许释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

她把掉出去的十二个饺子全部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然后将饭盒紧紧搂在怀里，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像是溺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水里，窒息感将她一点点吞噬，眼前的景象也一点一点被黑白代替。

一片模糊中，她又看见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她半佝偻着腰，站在昏暗狭小的厨房里面，一边弯着眼睛一边自言自语：“小释最喜欢吃这个了。”

紧接着画面一转，空中涌动着凉气，姥姥站在拥挤的大巴车上，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东西，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再然后，她向行人四处打听安尧高中的位置，因为年纪大记性不好，走错好几次才找到，脚步焦急地在学校门口徘徊，时不时向周围张望，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哑着嗓子：“姥姥……”

“许释？”赵思萱的声音将她强行拉回这个世界里面，她抱着她，用自己身上的体温将她周围的寒冷驱逐掉，“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许释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能的。”

赵思萱对她家里的情况了解一点，大概也猜到了她情绪为什么这么激动，轻轻在她后背上抚摸着：“没事啊，就一份饺子，下次再让姥姥给咱们包。”

许释艰难地点点头：“好。”

可是下一次见到姥姥，又是什么时候呢？

……

那天晚上许释没有再吃其他东西，回教室上晚自习的时候，精神状态还是有些差。

赵思萱在旁边盯着她看了半天，扔过来一张纸条：

【用不用给你请个假？】

许释没回，朝她摇了摇头，赵思萱便没再说其他。

课间的时候，赵思萱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许释放下手中的笔说好。

冬夜的校园里很安静，只有风静静地吹着，地上树影轻晃 ，偶尔有几个不怕冷的男生穿着单衣往商店跑。

许释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找到月亮的影子，估计明天不会是个好天气。

“今年冬天真冷啊。”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赵思萱不懂她话里面的深意，还是往积极的方面引导：“但总会暖和起来的啊。”

“是吗？”许释喃喃自语，“也许吧。”

“行啦别瞎想了。”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商店门口，赵思萱戳戳她的脸颊，“去买点好吃的开心一下？”

许释点头：“好。”

商店里面人不多，许释拿了袋喜之郎果冻，赵思萱挑了两包黄瓜味的乐事薯片。

付过款后，两个人挽着胳膊往教学楼走，迎面碰上了梁远森和其他几个男生，梁远森喊了赵思萱一声。

“正好。”梁远森朝许释点了下头，算是和她打招呼，又转过头和赵思萱说，“找你有点事。”

“干嘛？”赵思萱现在只想陪着许释，没心情搭理他，“有事回家发Q/Q说不行吗？”

“不行。”

“有这么急？”

“嗯，我赶着去投胎。”

……

“思萱你去吧。”许释推了推她胳膊，“我没什么事，自己回班可以的。”

赵思萱犹豫着看了她几眼，许释笑了下：“真没事。”

“那……好吧。”

天色好像比刚才更浓了，连星星都见不到一颗，明天势必会有一场风雪。

深冬的风总是冰得可怕，许释把下巴往衣领里面藏了藏。

走到教学楼前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脚，仰头看向面前这栋有些陈旧的教学楼，看向那一个个四方的窗口。

外面的世界仍然一片漆黑，那些窗口却散发着温暖而柔和的光，有人在追逐打闹，有人在争分夺秒地埋头苦读。

楼前的电子屏幕显示现在已经是18：47分，距离下一节晚自习还有三分钟。

许释收回目光，快步往楼上走，走廊里面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在进班级前，下意识往对面教室看了眼。

虽然两个班正对着，但他们碰面的机会不多，因为许释实在好静，下课基本不离开座位。

九班后门那两个女孩子正在玩翻花绳游戏，再往里的人在低头看书桌里的言情小说，她匆匆收回视线，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常。

还没来及的走，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在这干什么呢？”

许释心脏下意识跟着缩了下，大脑短暂空白几秒，心跳毫无征兆地加快，明明身上还带着寒气，周遭的温度却好像升了起来。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她掌心贴在身后冰冷的墙面上，上面的凹凸不平的颗粒硌着指腹。

眼睫轻颤，她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正准备回班。”

魏宴然低了下头，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眸漆黑，突然问：“哭了？”

“啊？”

“我说你是不是哭过了？”

许释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当时她情绪来得很突然，过了很久才压抑下去，怕被别人发现，回班之前她再三问过赵思萱自己的眼睛还红不红，她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异样都没有。

确实也没有同学发现她状态不对。

魏宴然轻轻“啧”了声：“你这姑娘怎么这么爱哭啊？”

他说的应该是在体育馆那次。

许释扣了扣掌心，还是没看他，小声咕哝：“才没有。”

魏宴然没接话，只是轻笑了声。

许释后知后觉，刚才那句话的语调好像有点像在撒娇。

她以前可从不这样。

俗话说讲的多错的也多，许释觉得放在现在这个场景就挺合适。

预备铃在这个时候响起，她在心里松了口气，强迫自己声线变得正常，抬起眼睫：“我要回班了。”

也不等他回答，许释转身就要走，却被人叫住：“等会儿。”

心脏又是一缩，许释紧张地吞咽了下，转过身：“怎么了？”

“伸手。”

“啊？”

她迷迷糊糊地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魏宴然在她掌心放了一颗玻璃纸包装的糖果，许释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有虎口那颗黑痣。

“行了。”魏宴然靠在墙上看她，“回去吧。”

许释捏着那颗糖回到班级，心跳过了好久才平息下来，教室上面的灯照在玻璃纸上，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她将那颗柠檬味的糖拆开，糖纸铺平夹在课本里面。

但这糖并不甜，很酸，酸的她眉头紧皱，牙齿打颤。

可是她没吐，硬撑着吃完了。

后来过了很多年，许释总能想起这个夜晚，想起他送给自己的第一颗糖。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

连糖都是酸的。

还有什么会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