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邵公子的夏季攻略

“你醒啦?睡得怎么样啊?”黑暗中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路明非惊得一哆嗦,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个小胖子,穿着蓝色马甲、花格纹西裤,油头梳得整整齐齐,发梢末端还带风骚的小卷儿。

CBD区最热闹的地段,黑太子国际金融中心,这是一座表面盖满黑晶玻璃的摩天大厦,好似黑色的巴比伦塔。

本市的龙头企业黑太子集团就在这栋楼里办公,这栋楼本身也是黑太子集团的产业。

顶层大厅的长沙发上,身穿酒红色裹身小短裙、脚蹬酒红色细高跟鞋的女孩优雅地侧坐着,酒红色的眼影闪闪发亮,烈焰红唇惊心动魄。

屠小娇小姐,21岁,之前是广吿演员,去年出道演电视剧,在经纪人的助推下,己经号称“中国的苏菲·玛索”。

她今天来到这里,是要拜见邵公子,传说中的邵公子。

她已经在邵公子办公室门口的沙发上坐了足足半个小时,女秘书一直说邵公子有些重要的事情,还请屠小姐稍等。

要是换作别人,屠小娇立刻就起身走人了。凭什么让她等?她是女明星,是人人争相求见的“中国的苏菲·玛索”,她所到之处大家都早早地开门迎候。

可那是邵公子,为了等邵公子,多数新晋女明星都能抱着“把牢底坐穿”的精神,屠小娇也不例外,而且屠小娇觉得自己比她们更坚韧不拔!

邵公子的真名叫邵一峰,黑太子集团的大少爷。

黑太子集团是邵老爹一手打下的江山,在前一轮造富运动中,邵老爹从一介村支书迅速成长为矿业集团的董事长,个人资产在十年内增值了几百万倍。而邵公子是邵老爹的独子,板上钉钉的接班人。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邵公子应该成为一个纨绔子弟,但邵老爹某年某月某日偶尔读了一本书,名叫《三代养成一个贵族》,痛心疾首,意识到自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立志不能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

要去英伦!上名校!当贵族!年仅4岁的邵公子被送往英国,从幼儿园一直到读到伊顿公学。

这样邵公子长成了和父亲不一样的人,他成了一个……会说英语的纨绔子弟。

邵公子什么都能玩什么都爱玩,但最大的爱好还是投资影视。邵公子投的都是大戏,出演的女星也都迅速地升格为—线明星。

年轻女星都想结交邵公子,邵公子在她们眼里就是一架金光闪闪的梯子,沿着那架梯子她们能爬到天上去。

屠小娇看中的是邵公子接下来的那部大戏,她为自己锁定了女主角的位置,为此决心放手一搏,穿了最短最低胸的裙子,穿了最细最闪光的鞋,来接受邵公子的面试。

明艳照人几乎不输于屠小娇的女秘书带着歉意的微笑来到沙发旁:“让您久等了,邵先生请您进去。”

屠小娇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昂首挺胸地踏入邵公子的办公室,门在背后关闭了。

这是何等奢华的一间办公室啊,弥漫着古龙水和雪茄的香味,全套的阿玛尼家具,墙上挂着抽象派画作,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CBD区,窗外瓢泼大雨,玻璃上沾满水珠。

穿着蓝色马甲和花格纹西裤、油头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胖子靠在窗边,翻着一卷书,神色忧伤而隽永……屠小娇心说哇唾,这什么路数?

江湖传闻邵公子是个活跃的家伙,爱玩爱闹,派对小王子,酒后喜欢把头枕在女孩子大腿上,看外形他也确实是这种人,却没料到内心是这种文艺范。

仔细听就更文艺了,邵公子在雨声中念着诗呢:“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毒害了感官,犹如饮过毒鸩,又似刚把鸦片吞服;一分钟的时间,字句在忘川中沉没,并不是在嫉妒你的幸运,是为着你的幸运而大感快乐……”

屠小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坐下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邵公子宪全沉浸在诗歌中,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邵公子喝杯水漱漱口,接着念:“你,林间轻翅的精灵,在山毛榉绿影下的情结中,放开了歌喉,歌唱夏季……”

邵公子挠挠头,换个姿势继续念:“哎,一口酒!那冷藏在地下多年的甘醇,味如花神、绿土、舞蹈、恋歌和灼热的欢乐……”

邵公子念累了,躺在沙发上念:“我要一饮以不见尘世,与你循入森林幽暗的深处……”

可怜的屠小娇小姐在那里站了足足十五分钟听邵公子念诗,鞋跟那么细那么高,她脚都麻了。

邵公子稍微停顿的时候,屠小娇终子决定抓住机会主动出击,她妩媚地干笑几声:“邵公子学诗歌呢,念得真好听。”

“哦,屠小姐吧?你自己随便找地方坐,冰箱里有饮料酒柜里有酒,你自己弄点喝的。”邵公子头也不抬,“优美吧?好听吧?济慈的《夜莺颂》,很有逼格的一首诗!”

屠小娇没辙,只得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酒,小口小口地喝着,继续听邵公子念诗。

这是女明星屠小娇人生中最崩溃的一个下午,她怀着为艺术或者星途自献的心来到这里,拜会一架闪着金光的梯子……听梯子念济慈的诗。

“那邵公子您忙我先走了。”屠小娇心说这意思是我该告辞了吧?这意思是说我这姿色甚至不值得他看一眼吧?这就是一种带着嘲讽的拒绝吧?

邵公子终于抬起头看了屠小娇一眼:“不忙啊,就是我师姐回来了,我得补习补习文化,师姐总说我回国之后说话像个挖煤的土豪……‘去吧!去吧!我要飞向你!不用酒神的车辗和他的随从!乘着诗歌无形的翅膀!’”

读完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邵公子终于消停了。他认认真真地打量屠小娇浑身上下,目光在那双裹着黑丝袜的长腿上流连了好一会儿,眼睛闪闪发亮,屠小娇这才恢复了一点自信,世界这样才正常啊,邵公子果然是个好色之人。

这时候邵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身要是师姐穿比你穿好看!”

屠小娇终于明白了,惨痛地明白了,不是她不够美,也不是邵公子爱诗歌,而是她来得不是时候,她拜见邵公子的时候,邵公子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孩回来了。

那是何等强大的敌手!那是何等沛莫能御的魅力!屠小娇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黑影笼罩了,呼吸都困难!

“您师姐是什么人啊?”屠小娇强撑着问,就像武侠小说中大侠中了一掌被伤了心脉,吐着血问你这是什么掌。

“是我女朋友啊,我给你看照片!”谈到这个话题邵公子高兴极了,放下诗集摸出钱夹打开递到屠小娇面前,那是一张合影,两个身穿英伦校服的小孩相互搭着肩膀,都是四五岁的模样,感觉是未够年龄的小古惑仔。

“这是……你们的孩子?”屠小娇懵了。

“什么啊!这就是我和师姐!”邵公子认真地说,“我们是幼儿园时代的男女朋友,当然要留幼儿园时代的合影!”屠小娇风中凌乱还得强作笑颜:“能不能见识一下师姐现在的美貌啊?”她这是死也要看敌手一眼。

“后来的照片师姐没给过我。”邵公子挠挠头,“不然让你好好见识—下。”

屠小娇心说别逗了兄台人家连张照片都不肯给你!你有何面目自称人家幼儿园时代的男朋友?话说世界上真有“幼儿园时代男朋友”这种东西么?邵公子流露出非常缅怀的神情,正要跟屠小娇讲讲自己跟师姐的往事,办公室的门被人撞开了,几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带着邀功领赏的急切神情冲到邵公子面前:“老大!套出来了!陈小姐有个朋友正在住院!感觉跟陈小姐很熟的样子!”

邵公子一丢诗集,“噌”地站了起来:“走!我们看看那家伙去!”

一帮人大呼小叫地下楼去了,一会儿楼下传来那辆法拉利的轰鸣声,邵公子的车为首,马仔们的车在后,驶入正在降临的夜幕。

女秘书悄无声息地进来,拍拍屠小娇的肩膀,试图安慰这个感觉自己忽然被全世界抛弃的漂亮女孩:“要是平时邵先生一定缠着你要跟你吃晚饭啦,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因为陈小姐回来了。”

“那个陈小姐一定很漂亮吧?”屠小娇花容惨淡。

“见过两次,是很漂亮没错,但也没这么夸张。”女秘书淡淡地说,“只不过呢,陈小姐不在的时候,邵先生的智商情商怎么也相当于二十七八岁的人,可陈小姐来了,他就只有五岁了。”

游戏关卡“昆古尼尔之光”,第91次Load,任务失败。

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睹,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时间是晚上7点半,阴天的时候天黑得特别快。这个时间病人们都吃完饭去活动室玩了,病房里空荡荡的只剩他独自躺着。

吊扇缓慢地旋转,路明非的目光也跟着旋转,他在回想着前一次Load失败的那一幕。

他们的车被点燃了,车门锁死,诺诺想要把他从车窗里推出去,他懒洋洋地不想动,反正失败了就重新Load。

但在车爆炸的那一刻,他转回头,看见了诺诺那惶急、发狠却又悲伤的神情,心里微微一动,想要上前拥抱她一下,给她一些安慰。

对于他来说,游戏失败了大不了重来一次。可对于每次游戏里的诺诺来说,失败了就是结束了,永远,绝对。不知道是他更惨,还是那些被模拟出来的诺诺惨。

“你醒啦?睡得怎么样啊?”黑暗中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路明非惊得一哆嗦,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个小胖子,穿着蓝色马甲、花格纹西裤,油头梳得整整齐齐,发梢末端还带风骚的小卷儿。

“你……你是新来的?”路明非好奇地看着小胖子,心说这人哪里冒出来的?怎么没换病号服?

要是别人这么跟邵公子说话,邵公子的小弟早就冲上来揍人了?不过此刻小弟们都被邵公子留在外面了,而这个名叫路明非的病人又是诺诺的好友,那是打不得的。

邵公子按下心中的不满,俯身凑近路明非耳边:“我是你陈师姐的朋友。”说着摸出那辆法拉利的钥匙摇晃几下,作为信物。

“你是师姐派来救我的?”路明非认出了那把钥匙,欣喜莫名。

“这么说也可以,院长跟我很熟,我会拜托他照顾照顾你。”邵公子转了转眼珠,“小路兄弟恢复得怎么样啊?”

说着打开一罐进口的比利时啤酒,给路明非灌一口,自己也喝一口,俨然一对多日不见的好兄弟。

这是邵公子的惯用招数,以酒开路,很多怀着戒心的人都会在酒精的作用下放松警惕,所以丢下屠小娇冲出办公室的时候邵公子还没忘了拎几罐好啤酒。

他这次来是有目的的。他和诺诺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都是同学,升入中学后老爹非要他上男校伊顿公学,两人自然就分开了,之后偶有邮件联系,却只见过两面。

第一次是诺诺代表学院回国面试路明非,第二次就是这回。

每一次邵公子都开心坏了。邵公子有个人生理想,首先要有很多很多的漂亮女友,然后就是甩掉那些漂亮女友娶师姐——说起来他比诺诺还大一岁,诺诺逼他叫自己师姐,他叫着叫着也就顺口了。

这种心理看似有点矛盾,但是对于邵公子这种人来说是非常合理的。首先好不容易投胎一把,当然要有很多的女朋友享受世界的繁华,但是最终他要娶的女孩,一定是最完美的那个,完美到让他邵公子心甘情愿跪了的程度。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在各路美女面前当大爷,回家给老婆当孙子。

总结来说,邵公子找老婆的标准是能降得住他的,但那些围绕他的莺莺燕燕,哪一个不想讨好他?就算开始摆出冰山美人的态度,很快也就流露出娇嗲的一面,发微信都是“老公我想你”“老公我爱你”“老公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唯有当年那个在幼儿园里认识的野丫头,不仅把邵公子叉翻在地,而且踩上一只脚大喊说,“叫师姐!叫师姐我就饶了你!”

对邵公子来说,这才是他要跪的姑娘。

对于诺诺如今的生活,邵公子知之甚少,诺诺来找邵公子,也就是借部车用,邵公子问来问去,隐约知道诺诺有个意大利贵族男友,对他来说那是五雷轰顶,心理治疗了俩月才缓过来。

再多问诺诺就一句话不说了,邵公子急得抓心挠肝的,心说不知那意大利男友是什么样的渣男,全世界人都知道意大利男人靠不住!

邵公子有一阵子提起意大利就想打人,连意大利面都不吃了。

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师姐如今的朋友,邵公子是来刺探情报的。

几口啤酒下去,路明非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已经在梦境中连续失败了92次,是该喝口酒喘口气了。

分享了几罐啤酒扯了点闲篇之后,路明非和邵公子已经能算好朋友了,邵公子给路明非看了看自己幼儿园时跟诺诺的合影,路明非信了这家伙是诺诺的好友,他讲了几件和诺诺有关的小事,邵公子听得耳朵都竖了起来,恨不得摸出手机录音。

邵公子觉得彼此之间情投意合,差不多可以说点正事了,就清了清嗓子:“师姐那个男朋友是怎么回事?我可是听说意大利男人都是帮渣男!”

“现在不是男朋友了,是未婚夫。”路明非真心诚意地说,“不过老大并不渣,他对师姐很好的。”

邵公子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是渣男可就更难对付了,想拆散他俩的任务就艰巨了很多。

“这个恺撒家里很有钱啊?开矿的?”邵公子又问,纯情这关上输了不要紧,邵公子还能跟那个意大利佬搏身家,比有钱这件事邵公子是不惧任何人的。

“有钱这个词可不够概括老大他们家。”路明非说。

“那么有钱?”邵公子一愣。“进校那天我跟老大打赌,老大输了,输了我一辆布加迪威龙。”

邵公子倒吸一口冷气,罕见地觉得人穷志短……

“这人有意思么?我倒想认识认识。”邵公子装作随口问问。

“老大蛮有意思的啊,什么都懂,美食美酒宫廷礼节,拉丁文希腊文,对女孩子也很温柔。”路明非说,“胸肌练得倍儿棒!帆船玩得特别好!好像滑雪还得过冬奥会的银牌!”

他是真心觉得恺撒很棒,因为跟恺撒比起来,他再怎么都是个衰仔,即使用手工定制的西服和Burberry的风衣伪装起来,也还是老样子。

邵公子可就不这么想了,路明非每说一个恺撒的优点,邵公子的心都在滴血,就差咆哮说世上怎么有这样的男人?世上怎么有这样的男人?

衰仔那是说跪就跪,反正跪习惯了,邵公子风流倜傥了那么多年,谁都不跪,就算此刻心里已经跪了下去,表面上还得挺着。

“我看不尽然吧?”邵公子强撑着说,“这些都是拿出来说的谈资,他才多大年纪,什么都会什么都玩得溜,我可不。”

“别的我说不算,你搜索老大的名字,看看那块冬奥会银牌是不是真的。”

邵公子立刻摸出手机搜索,搜完默默地收起手机,神色悲怆地喝着啤酒。路明非一看他这个状态心里就明白了,原来这位少爷也是对师姐有好感啊!他心里惦记着诺诺,所以对同类人的感觉特别敏锐,心说这位少爷也很不容易,从小被师姐欺负到大……啊不,从小惦记着师姐……却一头撞在老大这座喜马拉雅山上。

邵公子却没想到这个穿着拘束衣的小子也惦记着自己的心上人,他眼里的假想敌只有那个恺撒·加图索。

“这么好的男人,喜欢他的女孩不少吧,将来可别欺负师姐。”邵公子恨恨地说。

眼下要是有人组织八国联军侵略意大利,邵公子绝对报名参军。

“希望不会吧,不过喜欢老大的女孩真的好多的。”路明非说。

“意大利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邵公子又说,“他要是敢欺负师姐我就跟他玩命!”

路明非没来由地想伸手拍拍这个小胖子的肩,不过他做不到,他双手都被皮带捆着呢。

“如果有一天你喜欢的女孩被人欺负了你会怎么办?”邵公子问。

长久的沉默,然后路明非说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我会叫那个人死。”

这话就像是小魔鬼借助他的身体说出来的,可又那么地贴切自然,恰如一位暴君如实地讲述了自己的心。

“对!叫他死得什么都不剩!”邵公子觉得路明非这句话太对胃口了,打开一罐新的啤酒,又喂了路明非一口。

邵公子说完了狠话又有点泄气,想想这些年自己未必不渣,并没有质疑那个恺撒·加图索的资格,要是师姐知道自己跟那些女演员的故事,高跟鞋早都踩到脸上来了吧。

说真的诺诺踩他他倒不怕,就怕诺诺淡淡地说,你喜欢怎么玩是你的事,祝你玩得开心。

比起她讨厌你,更可怕的是她根本不在乎你做过什么。

“师姐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啊?”路明非问。

邵公子不了解诺诺的现在,路明非不了解诺诺的过去,诺诺始终是这样,从不让任何一个人了解她的全部。

“女魔头咯。”

“那她从小到大没怎么变样。”

“她那时候总揍我?”邵公子沮丧地喝着啤酒。

“师姐为什么揍你?”

“我臭牛逼呗,总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说我家有好多钱,你们要听我的,我以后都给你们发工资。”邵公子说,“我跑去给她说的时候,她就把我给打了,逼着我叫她师姐。”

“老兄你这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啊!”路明非惊叹。

“其实我那时候吹牛逼是有原因的,我们那是个贵族幼儿园,其他孩子都是英国老贵族的子孙后代,他们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邵公子撇撇嘴,“我不就—暴发户的儿子么?除了有钱还有什么?我能跟他们牛逼的只有钱。”

他把玩着手中的啤酒罐:“我们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练英式橄榄球,英式橄榄球你知道吗?那种没有防护的橄榄球,我玩得不好,可我又想玩得好,就特别发狠,撞伤了好几个人。那些英国孩子就报复,故意照着我脸上踢,有一场友谊赛,我脸上被球砸了八次,把我的门牙都砸断了。”邵公子张开嘴,指给路明非看他那不整齐的门牙,这是邵公子一直藏着的秘密,在所有新闻图片上,他都是抿嘴笑的。

“可我就是不下场,门牙砸断了我也不下场,我看那帮英国佬不顺眼。那天比赛的时候没有教练在场,没人叫停,他们就继续往我脸上踢。”邵公子说,“我晕了,坐在草地上,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挺不住了,我得认怂了,我邵一峰就这么点胆量,已经用完了,你们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算了……这时候我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个人拿着一根棒球棒穿过整个场地来到我面前,她挡在我面前,跟那帮英国孩子说这是我罩的人,你们别太过分,你们有种就跟我玩。”

“师姐么?”路明菲问。

“除了她还有谁啊?在我们学校里只有她不怕那帮英国学生。”邵公子说,“她就代替我参赛了,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爽的球赛,一个女孩带着球冲十五个男孩的防守!”

“好威风。”路明非轻声说。

“就是那天我心里发誓来着,我说我得娶这妞当老婆啊,跪着爬着也得娶!”邵公子喝了点酒,也不怕丢脸了,直抒胸臆。这话他憋在心里憋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一个人倾吐。

“嗯,师姐就是很棒。”路明非说。

“你呢?兄弟你有没有像我这样喜欢什么人啊?”都公子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换了话题。

“我也喜欢一个人,对我很好的,很照顾我。”路明非说,“也比我大一点,也有个很好的男朋友。”

“那我俩都喜欢御姐。”邵公子喂路明非一口酒,喂自己一口酒,“大家真有缘,庆祝—个!你追到了么?”

“没有啊,”路明非笑笑,“我不是说了么,她也有个很好的男朋友。”

“妈的!”邵公子拍拍胸脯,“我兄弟给人欺负成这样!哪天你要带你的妞回国就通知我,老子带一个劳斯莱斯车队去接你,让那妞知道你是我兄弟!欺负谁都别欺负我兄弟!”

“好啊好啊,我们坐你的劳斯劳斯。”路明非说,“谢谢。”

“谢什么?我帮兄弟我开心啊!”邵公子无比仗义,却又心灰意冷,“我是追不到师姐了,你别放弃啊,你追到手兄弟为你开心。”

路明非笑笑,心说老兄你也别放弃啊,师姐不是还没结婚么?

“不瞒你啊兄弟,其实这几年我也想清楚了,咱不能太自私对不对?”邵公子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怎么说?”

“你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么?”

邵公子忽然想要拽拽文学,他这几天可劲儿地研究文学,“很牛的美国小说,你读过么?”

“读过啊。”

“那你说盖茨比为什么那么爱黛西?”邵公子坐直了,身体前倾,眼睛闪闪发亮。

“不知道。”

“因为只有跟黛西在一起那哥们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邵公子说,“完整你懂不懂?”

“不懂。”路明非说。

邵公子也是刚看了文学评论,照抄评论家的想法,但说起来俨然是自己的心得:“因为从心理上来说,他是个衰仔啊!衰仔内心很脆弱的,那是从小养成的。他的心里空了一块,必须要一个喜欢他的女孩来填补,否则无论他有多少钱、多么成功都补不上!所以他才玩命地追黛西,替她顶罪都无所谓。其实是他需要黛西而不是黛西需要他你明白么?”邵公子感慨地说,“没有盖茨比,黛西也过得很好,可是没有黛西,那哥们就过得不得安生。”

“好像懂了。”路明非说。

“可女孩为什么要跟那个需要她的人在一起呢?她应该跟那个她需要的人在一起啊。”邵公子的小胖脸没精打采,“不是师姐需要我,是我需要师姐。”

长久的沉默,邵公子靠在那张探视病人用的椅子上,被窗口流入的冷风吹着,吹着吹着酒劲就退了。他忽然有点尴尬,觉得今晚真是说得太多了,很丢脸,不符合他高大上的形象。

他赶紧站起身来,摸出一张白金名片丢在床头柜上:“小路兄弟我先走了,过几天我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你就跟护士说,院长是我好朋友,你说是我邵一峰的朋友,大家都会卖我个面子。”

“外面下大雨,老哥你路上小心啊。”路明非说,“谢谢你来看我。”

“又说谢,兄弟之间那么多废话。”邵公子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还在追你那个妞么?”

“说不上追吧?也没放弃。”路明非说。

“多久了?”

“快三年了吧。”

“兄弟很有恒心嘛!告诉哥你怎么做到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邵公子有点好奇。

“看过《西游记》么?”

邵公子一愣:“以前看过一点儿,怎么了?”

“你记得那个傻猴子么?”路明非说,“唐三藏把他从水帘洞里带了出来,那是第一个带他见光的人,所以他就一直跟着唐三藏。我就是那个傻猴子,我除了跟着跑,不知道去哪里。世界上有很多猴子,有傻猴子也有聪明猴子,聪明猴子在哪里都能过得好,傻猴子就只能跟着自己认的那个人跑。”

他把跟路鸣泽讲的话翻出来又给邵公子讲了一遍,因为是第二次讲,就讲得简单了很多。

可邵公子还是听得呆住了,就像灵光一现,就像醍醐灌顶,邵公子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今夜他本已沮丧到了极点,此刻却有一股子豪气横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邵公子大声说,“小路你真是好兄弟!你这是在鼓励我!他妈的我明白了!要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要跟你碰杯庆祝!”

“你帮我解开一条皮带我就能跟你碰杯庆祝了。”路明非说,“放心吧,我是精神分裂,不是暴力狂。”

邵公子想了想,确实觉得这位小路兄弟不是暴力狂,没什么可担心的,就帮路明非解开了一只手的腕带,在那只手里塞上了一罐啤酒。

两人碰了杯,把各自的啤酒一口喝完,相互拍拍肩膀,邵公子披上风衣出门而去,在背后关上了门。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只剩路明非—人,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那支安眠针,将其中的药剂推入静脉。

他缓缓地躺下,眼皮越来越沉重,黑暗降临,风声雨声和马嘶声也一同降临。

游戏关卡“昆古尼尔之光”,第92次Load,开始。

黑太子国际金融中心,VIP电梯升向楼顶办公室。

邵公子和他的马仔们搭乘这部电梯,邵公子若有所思,不断地敲打着自己的手掌心,小胖脸上掩不住的斗志昂扬。

“老大!您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啊!”—名马仔说。

自从陈师姐回国,邵公子喜怒无常好一阵子了,搞得下面人胆战心惊杯弓蛇影,不过看今天的状态,邵公子是恢复过来了。

“我今天新认识了个兄弟!那兄弟鼓励我来着!”邵公子说,“那兄弟是个哲人啊!说话特别感人!没说的,跟他说几句话,整个人都燃起来了!你们都该见见!”

“您今天不是去了……精神病院么?您兄弟住精神病院?”另一名马仔小心翼翼地问。

“哲人不就该住在精神病院么?”邵公子不屑地哼哼,“我跟你说那里面住的都是高人!”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了,邵公子脱下风衣往马仔手里一丢,昂首挺胸地踏入办公室,惊讶地发现一个深红色的背影背对着自己坐在窗边,手中托着一杯烈酒。

邵公子心说怎么回事?屠小娇还在这里等他?他走了秘书就该送客啊。

“唉哟,抱歉抱歉啊,刚才有点急事,没跟屠小姐打招呼就走了。”他决定敷衍几句把这个女孩送走,他现在心里塞满了关于师姐的事,赶回办公室而不是赶回家是要好好地制订一个拆散师姐和未婚夫的战略,哪有时间搭理屠小娇。

女孩并不回头,随手一丢,一串看起来很眼熟的、上面别着美杜莎银牌的车钥匙翻滚着去向邵公子。丢完车钥匙她把酒杯丢在旁边的玻璃茶几上,起身准备离开。

邵公子狼狈地接下那串车钥匙,脸上早换了表情:“师姐怎么是你啊?”

那个深红色的背影不是屠小娇而是诺诺,她是深红色的修身长裤加深红色的短马甲,配色和屠小娇一模一样,只是裹得严严实实。

“你回来找刚才那个妞?”诺诺耸耸肩,“她走了,打搅你的好事了?”

屠小娇跟诺诺见过面了,她犹豫着要不要等邵公子回来再聊上几句的时候,VIP电梯升到楼顶,一身红衣的女孩顶着湿漉漉的长发径直走进办公室,秘书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小声说“陈小姐,邵先生有事出去了。”诺诺淡淡地说“没关系我等等他,正好有点累。”

诺诺在邵公子这里是一秒钟都不用等的,办公室的大门随时对她敞开,倒是像今天这样诺诺说想在这里歇歇是很罕见的,她通常都是来了就走。

屠小娇一听陈小姐三个字心里就明白了,心说择日不如撞日,你要战便来战!她立刻把身体扭成超S形,胸挺得简直要裂衣而出,一对白生生的长腿交叉着尽显长度,颈间指间那些蒂凡尼、卡地亚、梵克雅宝的饰物闪闪发亮,纯粹是一只开屏的孔雀在对另一只示威。

可诺诺看都没看她,诺诺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然后在窗边的沙发椅上坐下,默默地望着夜幕中的城市。

屠小娇小心翼翼但认认真真地观察这个女孩,说真的她并不觉得诺诺胜过自己,拼衣着打扮,屠小娇这一身可以去走红地毯,诺诺那一身只是在本地的百货商场里买的,勉强能当个橱窗模特;身材方面,诺诺当然是锻炼得宜,腰细腿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但屠小娇也算精通滑雪骑马,很看重锤炼自己;妆容什么的就更没得比了,谁都知道女人化妆不化妆完全是两个人,屠小娇的妆是化妆师花了两个小时做的,无可挑剔,诺诺则是一张素脸,看那苍白的脸色和湿漉漉的头发,好像刚在海里游了十几公里,那么疲惫。

但诺诺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位失意的女王。她自顾自地喝酒、眺望,情绪低落,完全放松,一句话都没说,屠小娇却觉得自己的领地简直要被压缩到墙角去了。

诺诺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屠小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自始至终两人之间一句话都没说。

“屠小姐?那是来面试女演员的。”邵公子急了,“师姐我用人格保证,我今天是刚刚跟屠小姐见面,加起来连五句话都没说!”

“我需要你这个保证干什么?”诺诺挑了挑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得了,车钥匙交给你了,我也该走了,谢谢你帮忙。”

“师姐你先拿着用就是了。”邵公子说,“要是G55开得不顺手我还有部新买的兰博基尼在车库里,我让人给你加满油开到楼下?”

“用不着了。”

“师姐师姐,外面雨下得可大了,你把车都还我了你怎么走啊?”邵公子急忙说,“不如休息一下我叫人开车送你回去?”

诺诺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还了G55自己已经没了交通工具?公交车什么的她线路又不熟,在这座风雨肆虐的城市里确实有点不方便。

但她实在是懒得跟邵公子多说话,心里还是想走。

邵公子委屈地说:“师姐你回来那么久了,我们都没聊会儿天呢,就是借个车,好像我俩是车友会认识的。”

那可怜巴巴小猎狗的语气令诺诺瞬间心软了,她重新在沙发椅上坐下,说:“给我倒一杯琴酒加冰块。”

邵公子欢天喜地地去了,像调酒师那样把酒调好——通常邵公子是不屑于干这活儿的,觉得这是侍者的工作——放在诺诺面前的玻璃茶几上,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他正琢磨开篇的词儿呢,诺诺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说:“再来一杯。”

邵公子楞了一下,只好又去调了一杯,如此三次,诺诺有些不胜酒力了,这才慢慢啜饮着第四杯琴酒,仍是默默地望着窗外。

邵公子并不知道师姐为何情绪不佳,但好像是某本书上说女性情绪不佳又喝了酒,特期容易对熟悉的男性敝开心扉,邵公子心说天助我也,小胖脸涨得红亮红亮的。

“师姐,有人欺负你啦?”邵公子问。

“没有,谁能欺负我?”诺诺答得干净利索。

“以前当然是没人咯,”邵公子转着眼睛,“可你现在不是订婚了么?”

“恺撒不会欺负我,你就别瞎担心了,照顾好你自己吧。”诺诺不耐烦地说,“少跟女明星瞎混,别让我在八卦杂志上看到你小子的照片。”

“我发誓,真没跟女明星瞎混,那是为了炒作。”邵公子诅咒发誓完了,又回到他最关心的话题,“师姐,你真准备嫁给那个意大利人啊?意大利男人都花心得很!”

“我有什么理由不嫁给他?拜托给我一个理由好么?”诺诺皱眉,“还有这事轮得到你管么?你谁啊?”

“我是你幼儿园时代的男朋友……”

“不要闲着没事自封头衔!我揍过的人很多,不是被我揍过就是我的男朋友!”

邵公子被连番抢白,心情从一开始的高涨状态到渐渐低落,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师姐你那不是没给我机会么?我要是有机会,自信不会比那个恺撒什么什么的差。”

“你?”诺诺被他气得笑了,“你有完没完?我们能不能别老提这事儿?”

邵公子可不是路明非,喜欢诺诺当然是要坦荡说出来的。前一次诺诺回国,邵公子就带诺诺参观自己的豪宅,那天他特意穿了一身白西装,胸前口袋里插着花,领诺诺看完了整个屋子后忽然单膝跪下,说师姐我想你想了好多年,我还以为老天爷把我俩分开再也碰不上面了呢,可老天爷还是把你送回给我啦,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你能当我女朋友么?

诺诺看了他一眼说,跪姿错了,按照以前的姿势跪。邵公子说什么姿势?诺诺说双膝跪地啊,邵公子心说那还不容易,立刻双膝跪地。

诺诺说你说错话了你明白么?念你初犯罚跪半个小时,我先去花园里转转,然后就走了。

“真心不是老提,”邵公子委屈地说,“我使劲忍着才没老提,我要是每次想到这事儿就提,我得罚跪多久啊!”

诺诺无奈地看着这个眉目灵动的小胖子,摆摆手说:“你饶了我行不行?我们就是幼儿园和小学同学而已?我当年揍你揍得比较狠,是我不对,你也不用这么纠缠我嘛。如今我订了婚,你每仨月换一个女明星当女朋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刚才那个女孩子我看就很不错啊,兄弟那才是上天给你的指引,你看那胸多大腿多长,师姐就是个普通女孩,不值得邵公子你那么苦情。”

邵公子心说完蛋了这是要谈崩,赶紧说:“师姐你回想回想我们幼儿园小学时候真的关系很好,本来我也有机会啊!可我的机会被人抢走了我不甘心!”

诺诺说:“鬼嘞!你有个屁的机会!”

邵公子说:“你为我一个人打一支十五个人的球队啊,要不是你我已经没有门牙了!你要不在乎我你干什么救我?”

诺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救你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对不对?那我郑重地向少爷您道歉,我不该救您,我救错了。您如今过得那么好,就原谅我当初的错误好吗?您生活在森林之中,周围都是参天大树,就别再惦记我这棵歪脖树啦!”

邵公子眼珠子直转,心里急得冒烟儿,他听了路明非的话受了鼓励,今晚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跟诺诺谈,却忘了自己在诺诺面前根本没有话语权。

眼看不找出新的话题诺诺就要走,邵公子急中生智……

邵公子低下头,声音寂寞而凄婉,像只被撵出家门的小狗:“师姐,你看过《最游记》么?”

他竭力模仿路明非跟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不愧是搞影视投资的,模仿得惟妙惟肖。邵公子自己都有点被打动,心说哥这演技,要不要下一部戏亲自出演男主角呢?

诺诺一愣,没说话。

“《最游记》里的孙悟空是只傻猴子,他待在水帘洞里,几百年都没人去问他哪怕一句话,”邵公子的声音低沉而磁性,他弯着腰,似乎脊椎已经无法支撑他那沉重的身体,“而唐三藏是个使左轮枪的大帅哥,那天唐三藏莫名其妙地走进了水帘洞,他问孙悟空是你在喊我么?傻猴子说没有啊,唐三藏看了傻猴子很久,伸手对他说,那你跟我走吧。从那以后傻猴子就一直跟着唐三藏,其实最初只是那一伸手和一句话。世界上有很多猴子,有聪明猴子也有傻猴子,聪明猴子被人带出水帘洞,就撒欢地跑掉了;傻猴子却只会一直跟着那个人的背影,不跟着他就不知道去哪里。我说我是只傻猴子,你信么?”

邵公子心中大叫说哇噻哇噻哇噻!灯光!摄像!美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看哥这演技,多完美地演绎了一位纯情少年!师姐快来抱抱我!礼貌性的也行啊!

我看见你眼里的动摇了!说吧大声说出来吧,说你被我打动了丨我邵一峰真是天赋影帝我为自己代言!

诺诺原本端起小桌上那杯琴酒要喝,酒杯却停在了半空中,酒液表面泛起涟漪。她呆呆地看着邵公子,神魂却像被抽走了。

邵公子竭力想从诺诺眼中看出些什么来,但他什么都看不到。即使这样他还是开心到了极点,他意识到这是诺诺第一次卸下那个小巫女的外充,暴露出壳中的自己。

那壳中的女孩苍白而消瘦,全然不像她套上外壳时的光辉夺目。

“师姐?师姐?”邵公子说。

诺诺忽然起身出门,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停一步。

“师姐!师姐!”邵公子追到办公室门口。

可VIP电梯已经关了门,透过钢化玻璃门可以看见诺诺那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神那么地疲惫。

CBD区的某座摩天大厦,88层的FOX酒吧,这是这座城市里最喧闹也最高端的夜场,今夜邵公子包了其中最豪华的包间,满桌子的洋酒随便喝。

邵公子很开心,喝了几口就呼唤服务员换大杯,喝着喝着亲自唱了一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那原本是首蛮悲情的歌,可是邵公子唱来有股《好汉歌》的豪气。

“老大今天怎么这么开心?”某个马仔问,“难道是跟师姐表白成功了?”

邵公子的生活夜夜笙歌,这种场面并不罕见,可今夜邵公子眉间眼角都透着喜气,马仔们也受了感染。邵公子这阵子最在意什么事,马仔们都清楚,所以有此一问。

“还不能算是成功,不过有了重大突破!”邵公子得意洋洋地说,“就差临门一脚了!就差临门一脚!”

“老大太牛了!说来听听说来听听!”马仔们都很激动。

“说来话长。”邵公子清了清嗓子,刚想复述自己的话,忽然觉得不对,一巴掌抽在那个八卦成性的马仔脑袋上,“怎么?还想刨根问底啊?你配么你?那是我和师姐的秘密!总之呢,就是我对师姐说了一句很感人的话,把师姐给感动了。那一瞬间我眼看着师姐的眼神就不对了,好难过好难过的,我从没见过师姐露出那种表情,我就知道她被我打动了!”

“老大干得漂亮!”某个马仔识相地鼓掌,“我听人说女人最难的就是被打动,女人只要被打动,剩下的事情就都顺理成章了!”

“说得对!妈的那么多年,终于给我找到一句能感动师姐的话了。”邵公子心里还蛮感激那个住在精神病院的小子,“总算爬上师姐的城头插了杆旗帜!”

“那师姐跟老大您说了什么?”一名马仔问。

“师姐太难过了,起身就走了,什么都没说?”邵公子沾沾自喜地说,“你想啊这也难免,师姐毕竞是订了婚的人,师姐心里有我,必定觉得愧对那个意大利傻逼,还能立马就坐下来跟我讲点亲密的话么?你把我师姐当什么人了,小明星啊?我师姐看起来豁得出去,其实是很矜持的人,我就喜欢师姐这点!”

某个谨慎的马仔想了想说:“老大您不会是误会了陈师姐的意思吧?以前您讲话也都很有水平很感人,那时候师姐什么表情?”

“很恶心的表情,跟这次完全不一样!”邵公子信心满满。

“提前恭祝老大马到成功!”邵公子这么说了,马仔们还怀疑什么么?大家举杯—碰,饮尽了杯中酒。

“老大,您说这陈师姐听了您那么感人的话,自己就出去了,外面下这么大雨,她心情又跌宕起伏,不会出事吧?要不要派兄弟沿路找找?”一名马仔关切地说。

邵公子摸了个干果嚼着,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不!让师姐一个人静静,这种时候不能追得太紧,追妞嘛,要有张有弛!”

“老大牛逼!就说老大能追到那么多妞呢!”马仔们纷纷鼓掌。

“老大这么大喜事,今天晚上要好好庆祝庆祝,可惜没妞,单我们一帮男人唱歌喝酒多没意思。”一名马仔遗憾地说。

“今天来面试的屠小姐我看不错,要不要叫出来一起喝酒?”另一名马仔说。

“叫出来叫出来!打电话给她!说我派车去接她,跟她聊剧本!”邵公子眼睛一亮,“大家可都给我保密啊!”他摸出小梳子,对镜梳了梳油头,妩媚地一笑:“千万不能让师姐知道,免得师姐怨我花心。”

这个时候,距离黑太子国际金融中心不远的一家小面馆里,诺诺就着一口杯二锅头,吃着一碗鱼丸粗面。

半碗面下肚之后她觉得好多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吃东西,整整一天她都在寰亚集团的地陷坑边忙碌,想办法把坑里的水抽空。

楚天骄的小屋,那是最后的线索了,那条线索再断了,她就真不知道去哪里找楚子航了。

八块腹肌的大叔很帮忙,毕竟原来是重工业基地,调几台抽水机来还是不成问题的。最终他们抽干了积水,拆掉了小楼的屋顶,打开了一条通道。

可打开房门,屋中原先的陈设早已不复存在,那些残留着楚天骄印记的东西也早已被流水冲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垃圾。

虽然早已猜到这种可能性,但那一刻诺诺还是感觉到心底深处涌上来的疲倦。就这样结束了么?

楚天骄,楚子航,还有当年那场神秘的车祸,—切往事都被时间湮没,终归不可解。他们能接受的结果只能是路明非犯了神经病,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A级屠龙者楚子航,这个世界上的楚子航是个死在15岁那年的孩子。

所以抵达邵公子的办公室时她才那么疲惫,她明白屠小娇的示威,可当时她就只想坐在落地窗前,喝杯酒,静静地发呆。

屠小娇觉得那是女王殿下不屑于理她,那委实是一种误解,女王殿下那是没劲儿搭理她。诺诺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要搁平时也会损两句。

回想这件亊的起因真是鬼扯,听那个衰仔悲伤地胡说八道了一通,然后被—个混蛋一酒瓶砸晕,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了这座中国二线城市。最后衰仔躺在了精神病院里,混蛋猫在衰仔家里扮乖孩子帮叔叔婶婶包饺子,只剩自己满世界地调査,当人质当到这个份儿上,古往今来她真是头一份了。

因此而卷入麻烦的还不止她,远在罗马的恺撒想必这些天也过得很不容易。加图索家是秘党中的名门,恺撒身为加图索家的继承者,未婚妻却跟通缉犯一起失踪了。

受损的还有她的家庭,她的父亲陈先生,那个总是岩石般沉默的男人也该暴跳如雷了吧?这是令两家人名誉扫地的事情,他该如何对亲家庞贝·加图索交代呢?

如果他们能够找到楚子航,证明这一切的背后是一场大阴谋,那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路明非和芬格尔回归学院,她回金色鸢尾花学院完成她的淑女修业。

可是他们没找到,那么这件事的结论是她愚蠢地协助了刺杀校长窃取龙骨的嫌疑人,还是以被绑架者的身份。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嫌疑人是路明非。

她委实太过在乎路明非的死活了,这点她自己也淸楚。她会在三峡水底把自己的潜水衣脱给他,还会在陷入镰鼬群的时候给路明非发短信叫他快逃……从小到大她有过好些马仔,邵公子也曾是她的马仔,可路明非这个马仔似乎有点不一样。这是她最后一个马仔,也是她最怂的马仔,为这个马仔她操碎了心。

她清楚路明非的鬼心思,她一再地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这也就是青春期后遗症而已,谁小时候没有暗恋过个把师姐?

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知道世界上其实有好多好多的漂亮女孩,她们有的腰比诺诺细,有的腿比诺诺长,有的善于笑,有的善于哭,分妩媚型、傲娇型、软萌型、小清新型,等等等等,千姿百态琳琅满目,终其一生都见识不完,又有什么必要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呢?你看邵公子见识过森林后就摇身一变成了花花公子。

男孩对女孩最用心的时候,都是他们只知世上有歪脖树还未见过森林的时候。

零就很好啊,伊莎贝尔也很好啊,诺诺不知道还有绘梨衣,否则她会说这他妈的就是绝配了!绝配!

可这些年这衰仔长大了,人精神起来了,衣着体面起来了,见过无数森林了,可遇到麻烦还是会回到她这棵歪脖树前,一脸沮丧。

她之所以一言不发地离开邵公子的办公室是因为那一刻她眼里根本没有邵公子,她看见的是那个笨蛋孩子坐在她面前难过地低声说话……她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了,她从水帘洞里带出的是只傻猴子,傻猴子就是这样,它经过蟠桃园,看过无数蟠桃树,蟠桃树上结满果子,随手摘一个吃了就能延寿千年,可它偏要回花果山。

花果山穷了荒了桃子都落了,它也还是要回花果山,即使那里只剩下一棵歪脖子树,回到那里它就像到家了。她无瑕去想为什么邵公子会忽然说出属于路明非的话来,她只想赶快起身走人她无法承受那句话的重量,也背负不了这傻猴子的一生。

说起来她和路明非真像唐三藏和傻猴子,唐三藏走在去西天的路上,傻猴子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唐三藏回头说别跟了你个傻逼,你跟着我也没用,我要去西天取经而你是个妖怪!傻猴子继续跟着,远远地,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唐三藏烦得不行,可某一天后面忽然没有傻猴子的影子了,唐三藏又得回去找,心说别是傻猴子被别的妖怪吃掉了。

其实傻猴子跟你本来没有关系,它在水帘洞里耗到死也好,它被别的妖怪吃掉也好,跟你都没有关系。

可那一天你没有忍心,你对傻猴子伸出手来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外面……你做错了事,从那一刻开始,傻猴子就把你当它的花果山了。

诺诺喝完那杯二锅头,慢慢地把脸放在桌子上,把玩着空酒杯:“陈墨瞳啊陈墨睡,你真是个笨蛋,你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病房里黑着灯,路明非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芬格尔坐在床边看护他。

夜色已深,芬格尔帮他盖好被子,摸摸他的手冷不冷,这才放心地站起身:“师弟啊,你就好好地在这里调养,我先回去睡啦。我和你师姐商量了一下,准备三天后带你离开这里,这座城市是有点不对劲,元素乱流太厉害了,这样迟早会把学院的人引过来?我们虽然要找楚子航,但首先要确保自己不被学院的人抓住啊。”

路明非没有回答,他睁着眼睛,默畎地望着天花板,被注射了过量安眠针的病人往往都是这样的反应,有时候不知道他们是清醒的还是睡着了。芬格尔倒也不以为意,挥挥手说“师弟晚安”就要走。

他拉开门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路明非的声音:“三天后,对么?”

“恩,三天后,晚上出发?”芬格尔说,“原来你没睡着啊?”路明非仍旧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