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掬水弄月

    1.月影

    赵元侃身后的人策马如电掣,冲上前来,与他并驾齐驱,略超过一个马头,回首朝他一笑。赵元侃定睛一瞧,发现是自己长兄元佐。

    赵元侃不由微笑,抛下树枝,向元佐抱拳:“大哥。”

    赵元佐收敛笑容,暗含责备地说道:“你的黄金,做些什么不好,这样胡花。若是爹爹听说此事,又该斥责你染了一身纨绔习气。”

    赵元侃一愣,转念一想,笑:“原来大哥也去逛庙会。”

    赵元佐道:“我见今日有番商来,想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稀罕的香药。听说那珍珠卖出天价,便信步过去看看,没想到竟看见你豪掷黄金帮那小姑娘……你年岁渐长,懂得怜香惜玉了?还会千金买佳人一笑。”

    赵元侃从容解释:“我帮她,是因为她是代国公潘美的女儿。代国公南征北战,为大宋立下赫赫战功,称得上是一代豪杰。他这女儿,是骄纵了些,理应吃点苦头,但众目睽睽之下受人围观奚落,遭番商逼迫耻笑,日后若有人传出去,恐怕也会损及代国公乃至大宋的威名。我原不差这点金子,顺势帮帮她也无妨。”

    赵元佐略一思量,也浅笑颔首:“有几分道理。若代国公日后知道你如此帮他女儿,大概会对爹爹更感恩,觉得自己忠心卫国有善报,天家恩泽,荫及妻女。如此,爹爹那边,你也说得过去。”

    赵元侃笑而不答,心头掠过未曾与大哥细说的另一幕:他当时在围观珍珠的人群外驻马而立,眺望刘娥与潘宝璐竞价,刘娥诱导潘宝璐叫出百两黄金的天价后悠然离去。潘宝璐遭人口诛,处境窘迫,刘娥含笑走过他身边,目不斜视,浑然没发现他的存在。就在她与他即将擦身而过那一瞬,他作了个决定,扬声唤张耆,把置于马上、准备买宝物的金子抛给他,目示潘宝璐:“把金子给姑娘送去。”

    刘娥闻言步履如他所料地一滞,侧首看他。他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朝她微微欠身,不发一言,只遗她一缕讳莫如深的浅淡笑意。

    那一刻,看见刘娥如履春风的喜悦迅速淡去,他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意,就像小时候,云阳公主梳了个自觉得意的小辫,在宫中走来走去,美得不行,他悄悄走过去,把一只毛毛虫放在云阳公主头上,再风一般地跑开,云阳公主哇哇大叫,甩开毛毛虫,又立马让人拆了辫子,把头洗了七八遍……

    他带着彼时的心情对刘娥微笑。不可说,不可说,一切都让她猜去吧。千金买这个**女子此后多日迂回于心的反复猜度,比买所谓佳人含嫣一笑,值得多了。

    赵元侃着意看了看面前如芝兰玉树般的大哥,心道,若论温柔才情,想必我永远望尘莫及,但换个法子令我在她心里留下痕迹,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想什么呢?”赵元佐见他久久不言,不禁问道。

    赵元侃一笑:“我在想,我们兄弟许久未曾在一起骑马了,也不知赛起马来,我是否还会输给大哥,今天正好来比一比……驾!”

    说完催马朝前飞驰。赵元佐微微摆首,无奈地笑笑,暗觉这个同胞弟弟兀自十分孩子气,但亦挥鞭赶上。两兄弟一前一后,策马奔腾,逐日而去。

    赵元佐目睹刘娥为明珠竞价,暗暗觉得诧异,不知她为何会愿意出重金购买这几粒珍珠。与元侃道别后,赵元佐又前往龚美铺子,见刘娥已回秦王府,经龚美诉说,才知竞价之事原委。赵元佐问龚美此后刘娥是否寻到中意的宝石,龚美愁眉苦脸地摇头:“没有。妹妹见天色已晚,必须回秦王府了,说会再想法子。所剩时日不多,也不知这法子能不能想出来。”

    赵元佐随后再往秦王府,赵廷美依旧拉他饮酒论剑,元佐留心观察,周围却不见刘娥身影,他亦不好直问叔父,与廷美叙谈直中宵,方才告辞离开。

    因他自幼出入秦王府,府中上下待他如同秦王家人,并不十分客套。他轻车熟路地自行从书斋穿过花园,朝大门处走去。其间经过织房附近,忽闻织房院中传来一阵捣练声,不似平常听到过的那么均匀有节奏,而是一声缓似一声,声音沉闷,捣练之人像是已疲惫不堪。

    赵元佐心中一动,想起刘娥此时供职于织房,遂快步前往。轻轻推开织房院落的门,但见院中立有数十木架,每个木架上晾有一匹煮过的丝质白练,正迎着从门外涌入的风漫天飞舞。他徐徐步入这丝绢波澜深处,见庭中有一穿半臂、系襦裙的女子正高举木杵,一下一下地捣着砧板上的白练。

    他无声地朝她走去,直到影子落在她面前白练上,被她察觉。

    她蓦然回首,眼神乍惊乍喜:“楚王……”

    果然是刘娥,劳作许久,她脸侧的鬓发已全被汗水洇湿。

    “这么晚了,你还不歇息?”赵元佐问。

    刘娥浅笑摆首:“今日我外出较久,活儿没做完。”

    赵元佐去接她手里的木杵:“我帮你。”

    刘娥一怔,抓紧木杵:“不可……”

    赵元佐不由分说地接过,举起木杵捣了几下,再笑问刘娥:“是这样么?”

    刘娥亦笑了:“姿势有些不对,应该这样用力……”

    她做了个示范,赵元佐效仿着捣练,刘娥再指点调整,两人不时笑语,很快把那匹白练捣好。

    刘娥收拾好白练,朝他一福,笑道:“今天的活儿就这么多,多谢大王帮手。”

    赵元佐摆手,感慨道:“往日夜闻捣练声,还道佳人捣练,十分风雅,今日才知,殊为不易,格外辛苦。”

    刘娥轻叹:“虽然辛苦,好歹是体力活,多做一会儿,总能做完。但是有些需要费心去想的活儿,若想不出妙计,要完成就异常艰难。”

    赵元佐想想,问:“你是说,楚国夫人订做头面之事?”

    “龚大哥又告诉大王了?”刘娥诧异道。

    赵元佐一笑,和言安慰:“虽然难,总难不过摘星揽月,我们一起想想,会想出法子的。”

    “摘星揽月?”刘娥仰首看看银河星汉,展眉笑道,“说真的,摘星揽月也不算难事呀。”

    她当即起身,走到附近的水缸边,双手浸入水中,掬起一泊水,对赵元佐道:“快来看,月亮在我手里了。”

    赵元佐含笑过去,垂目一看,果然见她手中清水依稀映出一轮月影,在她手心轻悠晃动。

    “稍等,还有。”刘娥将手抽出,轻快地奔向织房,少顷,自房中出来,手里多了个直径尺许的铜盘。

    刘娥用铜盘自水缸中取水,然后捧着铜盘迎向夜空,让明月影像完美地映入盆中,旋即笑对赵元佐:“看,是不是与柳梢的月亮一模一样?”

    清水如镜,明月如珪,袭面而来的夜风中有花香在微微荡漾。赵元佐凝视着此刻巧笑倩兮的刘娥,忽然眉峰一聚,若有所思地吟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2.首饰

    刘娥见他神情专注,似在琢磨诗意,遂好奇地问:“大王吟的,是什么诗?”

    赵元佐不答,但问她:“织房之中,可有笔墨?”

    刘娥道:“有,记账和画衣裳样子用的。”

    赵元佐一顾左右,伸手到木架上扯下一幅白练,阔步进入织房,让刘娥取来笔墨,就着孤灯晃动的光影,在白练上勾勒一幅春景图白描线稿:远景青山隐隐,峰峦叠翠中现出一角禅寺飞檐。近景碧桃杜鹃相映,苞蕾盈枝,春意浓郁,明月之下,一位美人正手捧圆盘,盈盈看向水心映月处。

    画毕,赵元佐又在画面上方题诗: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这是唐人于良史的诗,”赵元佐向尚不明白的刘娥解释,“说的是美人游春忘返,山花环绕,香气满衫,兴起时手掬清澈山泉,明月映入泉水,仿佛月在手中……”

    刘娥循着他叙述暗自琢磨,少顷,忽然眸光一闪,喜道:“多谢大王,我知道楚国夫人的头面该如何做了。”

    似在赵元佐意料之中,他亦不询问刘娥欲如何去做,两人只是默契地相视而笑。

    翌日刘娥找到龚美,道:“之前我们有些误入歧途,认为适合楚国夫人的首饰应该用贵重但素雅的珠宝来点睛。如今想来,若咱们真花重金购得那几颗珍珠,虽然可使头面引人瞩目,但若珍珠价值超过此番官家嫔御所戴首饰,楚国夫人难免会有僭越之嫌。所以,不如什么珠宝都不用。”

    龚美很是怀疑:“不用珠宝?那如何能吸引众人目光?”

    “用意境,讲故事。”刘娥将赵元佐作的画在他眼前展开,“这幅画中,隐含诗意……”

    这套头面打造起来颇费工时,饶是龚美尽心竭力,日夜赶工,也勉强在楚国夫人赴宴当天才完成。

    那日楚国夫人早早地起身更衣,坐于梳妆床上,身边一名侍女为她盘起朝天髻,另一名则为她上妆,用眉笔蘸上螺子黛精心画好蛾眉,再以大食国蔷薇水浸过的口脂点好朱唇,眉心处贴上梅花形花钿……如此迁延许久,仍没听到头面送来的消息。

    妆毕,楚国夫人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独自端坐铜镜前,看看空荡荡无装饰的发髻,面露焦躁之色,不时向门外张望。

    又过了许久,才有侍女匆匆来报:“夫人,银匠龚美求见。”

    楚国夫人目含喜色,霍地站身,朝堂中走去。

    龚美捧着盛有头面的匣子走进来,低垂着头,忐忑地躬身行礼:“夫人见谅,在下完工太晚,头面送得迟了,希望没有耽搁时辰……”

    楚国夫人没顾上理会,向身边的小妍递了个眼色,小妍会意,立即过去取来龚美手中的匣子,打开呈给楚国夫人看。

    楚国夫人接过,暗含几分期待抬眼去看,看清头面的一瞬,精心修饰过的粉面却僵住了。

    砰地一声,她把匣子摔于地上,其中头面随之散落,是一把梳篦与两支簪子,皆为黄金锤揲镂雕而成,没有镶嵌任何宝石,也无宫廷首饰常用的点翠。

    彼时她玉颜犹覆严霜,侍女们见状纷纷跪了一地。龚美本就心虚,亦被吓得两膝一软,面朝她跪下。

    楚国夫人强抑怒火,冷冷地看向龚美:“龚师傅,若我给你的金子不够买珠宝,你但说无妨,为何擅作主张,做成这样?这头面一无宝石,二无点翠,你就让我戴着如此素淡的头面入宫赴宴么?”

    龚美急切地膝行两步上前,道:“还望夫人听在下解释……”

    楚国夫人眼锋凌厉一扫:“住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哦,对了,你是刘娥的义兄,你是想害我损失颜面,为你妹妹出气?或者,这根本就是刘娥的主意?”

    龚美摇头,嚅嗫着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在楚国夫人灼灼目光迫视下说出一句:“头面是我妹妹让我这样做的,但她的本意是……”

    楚国夫人毫无耐心听他解释,打断龚美,怒道:“这丫头何等居心,竟想让我在宫里出丑……小妍!”

    小妍欠身听命。

    楚国夫人下令:“吩咐顾都监,把刘娥逐出秦王府……现在就去,以后别让我再看见她!”

    龚美抬头欲求情,唇动了动,但一瞥见楚国夫人盛怒之状,到嘴边的话又被吓了回去,遂把头压低,不再出声。

    小妍正要出门,却听门外有女子朗声道:“夫人,刘娥在此,且听我一言。”

    刘娥随即入内,径直走到楚国夫人面前。

    她心知楚国夫人乍见头面必不会满意,而龚美口才不足以将头面意境阐述清楚,所以暗自随龚美前来,此前候在门外,听见楚国夫人发怒,遂现身进来。

    楚国夫人看见她,错愕之下怒极反笑:“你是来向我示威的么?觉得有秦王庇护,我奈何不了你?”又手指地上的首饰,“这些低劣的头面,也是你授意你义兄做的,你是不是以为,让我妆容受损,在宗室戚里面前失了颜面,你就有机会在秦王面前招摇,诱他纳你为妾?”

    刘娥直视楚国夫人双目,一字一字沉着地说:“我爬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汴京,就是为了摆脱做妾的命运。我不愿意做任何人的妾,无论他是乡绅,还是亲王。”

    楚国夫人冷笑,旋即问:“那你如此讨好大王,意欲何为?”

    刘娥道:“我没有刻意讨好他,只是因为伺候他茶水,是我的职事,所以我会尽力而为,令他满意。如果当初他给我安排的职事是伺候夫人,我也会竭力做好夫人交给我的每一件事,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楚国夫人微蹙眉头,审视着刘娥,暂未说话。

    刘娥又道:“我无意攀龙附凤,大王又何曾对我有半点私情。他虽然善待我,那是源于他对故人的追思,和对我苦劳的奖赏,然而这一切,都无法与他对夫人的情意相提并论。他一看出夫人不高兴,便远远避开我,自我入织房以来,他未曾与我私下说过一句话。夫人有这样的夫君,足以令天下女子羡慕。”

    楚国夫人沉默须臾,容色渐渐平和,淡淡问刘娥:“那你到底有何打算?不想做妾,以后是在王府里做一辈子侍女,还是寻找机会,觅个好儿郎嫁了?”

    刘娥举手加额,郑重向楚国夫人下拜,然后道:“夫人,一生那么漫长,我不知道终点是怎样。但我知道,如今要做的,是用我的努力,换你的尊重。”

    见楚国夫人略动容,注视她的目光渐有温度,刘娥将地上的首饰一个个拾回匣中,再举匣齐眉,对夫人道:“这套头面中蕴含诗意,请夫人耐心听我诉说。听后若觉头面可用,不妨戴着入宫赴宴。若有人因这些首饰轻视夫人,刘娥愿领夫人责罚,随后会离开京师,再不回来。”

    陈国夫人寿宴设于大内后苑水榭之中,赵炅坐于主位,两侧分别坐着陈国夫人及正获圣宠的李清瞳,其余宗室贵戚按身份年龄依次分列开去。

    几位乐伎舞姬在御前抚琴、吹箫、载歌载舞,不时有严妆内人穿梭于殿中传菜侍酒。

    楚国夫人偷眼看赵炅身边的李清瞳,见她戴着点翠钗冠,冠子下方花形若牡丹状,上方有青鸾衔珠展翅飞出,她螓首转侧间翠羽流光溢彩,妙不可言。

    楚国夫人又再看今日寿星陈国夫人,发现她颈上戴着一串沉香珠串,而沉香珠中却间有七颗珍珠,硕大明亮,其中最大那颗坠于正下方,大过龙眼。

    伸手摸了摸自己髻边那毫无镶嵌的金簪,楚国夫人自惭形秽地黯然低首,心道李清瞳也就罢了,今日只怕是连她剩余的一半风头也要被陈国夫人的珠子抢尽了。

    第一盏酒斟满,赵炅一顾在场众人,朗声道:“今日是陈国夫人寿辰,这第一盏酒,理应是与她最亲近的人来敬。”旋即笑容和煦地看了看赵廷美和陈国夫人,再对赵廷美道,“秦王,怎不见你向陈国夫人敬酒?”

    赵廷美甚是难堪,不立即起身,在感觉到众人窥探的目光和此间的沉默后,方才缓缓站起,举起酒杯恭敬地面向陈国夫人:“祝陈国夫人贵体康健,长乐无极。”

    陈国夫人略显尴尬地举杯回应:“谢秦王。”

    陈国夫人扬首饮酒,广袖下珠串上珍珠的光芒一闪,从赵炅脸上掠过。

    赵炅望向陈国夫人珠串上硕大的珍珠,含笑道:“陈国夫人的珍珠真是光彩夺目。”

    陈国夫人微笑欠身:“官家,这珍珠是代国公夫人所赠,说是她家小娘子亲自从番商那里挑来的。老身这年岁也不宜用花俏的首饰,见这珠子素净,就用来串了佛珠。”

    赵廷美闻言,手中的酒杯一颤,旋即又故作平静地搁下。

    赵炅面上笑容淡去,语调倒还依旧平稳:“珍珠是好,不过陈国夫人今日是寿星,这珠子白得刺眼,戴着终究有些不妥。”

    陈国夫人一怔,意识到自己已然失言,顿时笑容凝滞,不知如何补救。

    赵元侃看看两人神情,随即展颜对父亲笑道:“爹爹多虑了。臣平日听人议论珍珠,多称其为康寿之石。今日看来,这几粒珍珠衬得陈国夫人容光焕发,或应了这说法。在寿辰之日佩戴此物,应是吉祥、安康之兆。”

    赵炅淡淡笑笑,端起酒杯自饮。

    听了赵元侃的话,陈国夫人稍感暖心,但观察赵炅的反应后,又悄悄引袖点拭眼角的泪。

    赵廷美见状五味杂陈,目中情绪驿动,然而还是默默静坐,不发一言。

    楚国夫人倒是暗自长舒了口气,庆幸自己的头面没用珍珠。

    赵元侃见场面有些冷,遂起身朝赵炅长揖:“爹爹,容臣借陈国夫人寿辰,以美酒敬各位夫人,聊表孝敬之心。”

    赵炅颔首同意。赵元侃起身离席,他身后伺酒的内人端着盛有酒注子的托盘尾随。

    赵元侃先走到陈国夫人面前,敬酒道:“祝陈国夫人天伦永享,松鹤长春。”

    赵元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陈国夫人勉强挤出点笑容,抿了一口。

    赵元侃继而走到楚国夫人面前,举杯道:“祝四婶春秋不老,富贵安康。”

    楚国夫人起身笑道:“三哥从小嘴就乖,说个吉利话也会看人下菜碟。”

    众人相顾而笑。楚国夫人与元侃相对饮尽酒。

    赵元侃搁下酒杯,抬眼看到楚国夫人头面,眸光顿时一亮:“四婶今日戴的首饰,真是别出心裁。”

    众人目光随即齐刷刷投向楚国夫人,这突如其来的倒令楚国夫人有些猝不及防,不由怔住。

    楚国夫人头面皆以黄金锤揲镂雕而成。髻心插着一把梳篦,梳背上雕有春山盛景,流云明月,以及山间逸出的一角飞檐。两侧各斜插一支金簪,簪头皆有画面:右边花树蓓蕾初绽,一位侍女正仰首闭目,面露笑意,似在品香;左边仕女则以圆盘掬起山泉水,低眉细观水中月,衣袂披帛迎风飞舞,周围花开正妍。

    首饰精工细作,仕女神韵天然,花枝春景莫不各尽其态,看得赵元侃频频点头:“寻常首饰,用的不过是一些吉祥纹样,虽然有好意头,但大多呆板无趣。而四婶这副头面想必用了不少心思,其间满是诗情画意。”

    赵炅瞥瞥楚国夫人首饰,问:“此话怎讲?”

    赵元侃道:“唐人有诗云:‘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幅头面正是取其意象。物我交融、妙趣横生。虽然通体只用细金锤揲、錾花雕刻,没有镶嵌珠宝,但精雕细琢,题材雅致,呈现出了春日万象更新的盛世气象。”

    一直默默不言的赵元佐此时亦微笑,道:“我大宋开国至今,亦如处于春日,父皇治下,四海升平,才有佳人游春忘返的闲适景象。簪中仕女神态天然,栩栩如生。楚国夫人选这副头面,十分应景,很有眼光。”

    这番话听得赵炅解颐而笑,赞楚国夫人道:“寻常妇人做首饰多追求贵重珠宝,却不知这类装饰之物本来贵在心思,不在价值。楚国夫人见识果然胜人一筹,不落俗套。”

    宫眷们纷纷朝楚国夫人投来艳羡目光,连李清瞳也在含笑细细端详楚国夫人的头面,不时颔首。

    楚国夫人忙拜谢赵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陈国夫人显得愈发落寞。赵廷美恻然凝视她,但当她朝自己看来时,他又迅速移目,不与她目光相触。

    3.微澜

    次日朝堂之上,赵炅宣布将拱卫宫城的武德司改名为皇城司,王继恩勾当皇城司公事,精选身长为五尺九寸一分六厘的亲从官三千人,请检校太师、侍中曹彬负责操练。

    皇城司掌管宫城诸门防卫,在天子禁卫军中最重要,因此统领、指挥和操练皇城司亲从官的必然是皇帝最信任之人。在赵炅宣布人选之前,潘美满心以为操练亲从官的任务将交给他,这是之前王继恩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过的。潘美都在寻思谢恩措辞了,岂料诏令一宣,承命的人变成了曹彬。

    潘美愕然看着曹彬领旨谢恩,尚未回过神来,赵炅又宣布了一项对他的任命:指挥操练奉宸队。

    所谓奉宸队,是指皇帝出行时的仪卫队,虽也称禁军,却只是在车驾启行往京中几处御苑或斋宫时分列左右任扈从禁卫,亲疏远近重要程度岂可与皇城司相提并论。

    潘美虽然领命,心中却是郁闷之极,不明白为何皇帝原已决定的事有此变数,将一道体现皇帝信任的任命给了他明争暗斗的对手,却让自己这叱咤沙场的将帅来为他训练仪卫队。

    散朝之后,不必留下议事的大臣们陆续朝宫门外走去。潘美整了整衣冠,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凝视着自己渐渐被日头拉长的影子,随众欲离开宫城,忽闻身后有人低唤:“代国公,请留步。”

    潘美回头一看,是卢多逊,遂拱手行礼:“卢尚书,有何指教?”

    卢多逊上前,含笑作揖,连称“不敢”,方才道:“听说代国公夫人献给陈国夫人的珍珠价值不菲,陈国夫人于寿宴上佩戴,明珠璀璨,光耀四座。”

    潘美听了不由一愣。向陈国夫人献寿礼一事夫人与他提过,但他以为不过是贵妇之间的应酬往来,也不十分上心,随口同意夫人去置办。夫人也未说送的是什么,只道陈国夫人对寿礼很满意。如今听卢多逊言下之意,竟是送了异常贵重的厚礼。潘美心暗暗一沉,有些明白了为何皇帝对自己的态度陡然转变。

    “代国公及夫人为陈国夫人一掷千金,足见贺寿之诚意。”卢多逊压低声音说,注视潘美的目光意味深长。

    潘美尴尬地笑笑,看看左右,才道:“卢尚书言重了。其实并非名贵礼品,卢尚书若喜欢,下次尚书夫人寿辰,我也备一份请贱内奉上。”

    卢多逊哈哈大笑:“下官不敢。如此名贵的珍珠也只有戴在陈国夫人身上,才不算明珠暗投。”随后收敛笑意,郑重对潘美低声道,“这回的明珠,据说官家没能入眼,但秦王心里,必然是领了代国公这份好意了。”

    潘美沉吟,缓缓道:“我年老糊涂,卢尚书所言,不是很明白。”

    “有些话不必明说,彼此坦诚相待,自可心领神会。”卢多逊一笑,拱手道,“下官先行一步,代国公,我们改日再叙谈。”

    潘美亦回礼。卢多逊含笑远去,潘美凝视他背影,不动声色。

    潘美回到宅邸迅速找妻女问明陈国夫人寿礼来龙去脉,才知道送的明珠价值百金,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在厅堂中踱来踱去,怒斥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潘夫人及潘宝璐:“你们也太擅作主张了,送重礼也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这下好了,弄巧成拙,现在谁都知道陈国夫人的珍珠是你们送的,官家已然对我心生猜忌,把本来欲给我的要职给了曹彬!”

    潘夫人低首,偶尔抬抬眼帘窥探他神色,轻声辩解:“因为上次楚国夫人表示,会帮宝璐留意,给她挑个如意郎君。宝璐心里高兴,就对楚国夫人一家掏心掏肺……听说秦王生母是陈国夫人,宝璐想着一般的礼物她也看不上,就多花了点钱,买了珍珠送给她……”

    潘美手一指潘夫人,语调升高:“你瞧瞧你,把女儿惯成什么样了!她花的那叫一点钱?那是一百金!你再送给陈国夫人,那就表示以重金向秦王献媚!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做的每一件事在外人看来,可都是我指使的!”

    潘夫人几乎不曾被夫君这样斥责过,听得泪水涟涟,此刻捂住口鼻,开始呜咽,逐渐泣不成声。

    潘宝璐见状不忿,上前两步道:“爹爹,不要责怪母亲。要怪就怪那贱人刘娥……这珍珠原本没这么贵,她偏要与我争夺,故意抬高价码,害我高价买下……”

    潘美皱眉:“刘娥?谁是刘娥?”

    潘宝璐道:“就是择婿那日来园中捣乱那野丫头,后来不知如何攀上高枝去秦王府做了侍女。自从我见到她之日起,就处处与我作对。”

    潘美心烦意乱地喃喃道:“怎么又是秦王府……”

    潘宝璐回想买珍珠之事,忽地双目一亮,眼角眉梢有满溢的喜色:“爹爹,我买珍珠其实没花百金,近半是一位公子帮我出的……”

    她随后把赵元侃豪掷黄金助她之事细细诉说一番,连带着把她乘马受惊为他所救的前情也一一道来。

    潘美听得十分疑惑:“他与你非亲非故,为何会两番搭救你?还花重金,莫不是有求于我吧?”

    元侃这两次救美,潘宝璐每每忆及总能牵引万千绮思,自觉那少年已在谱写他与她之间的传奇,不料父亲一听却把原因总结得如此现实,她颇觉恼火,又不好反驳,只得嘟着嘴嘀咕:“他穿织锦紫襴衫和嵌金线飞凤靴,一看就是贵人,用得着惦记咱们家这点权势么?”

    潘夫人听潘宝璐这番细述,不禁忘了啜泣,此时拭干眼泪,嗔怪潘美道:“我们宝璐生得这样美,谁见了不心生怜惜?少年郎见她受了委屈出手搭救有什么好奇怪的?夫君倒是应该打听打听,如此慷慨又懂事的孩子是谁家的,若家世门第配得上我们……”

    潘美不耐烦地连连挥手:“罢了罢了,闲话少说。今日我也乏了,你们回去吧。”

    潘宝璐与潘夫人面面相觑,见潘美闭目不再言语,只得行礼退下。

    楚国夫人参加陈国夫人寿宴归来后,沉吟两日才命人请刘娥与龚美来见她。

    刘娥与龚美来到楚国夫人堂中,见她正襟危坐,下颌微扬,依然是粉面含威的模样,也不知那幅头面给她带来何等际遇,心下都有些忐忑,亦只得施礼如仪。

    刘娥向楚国夫人裣衽:“楚国夫人万福。”

    楚国夫人起身,徐徐踱至刘娥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再打量龚美。龚美被她看得心慌,问安后便深垂首不敢多言。

    楚国夫人收回目光,又落至刘娥身上。刘娥感觉她的注视,不由抬起头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楚国夫人这才淡淡开口:“赏刘娥、龚美,钱各十贯,两季绫、绢各十匹。”

    见刘娥与龚美目露惊讶之色,楚国夫人微微一笑,温和地搀起刘娥,道:“上次委屈你了。”又对龚美解释,“这些是给你们的赏赐,定制头面欠你的工钱会加倍给你。”

    随后楚国夫人简要地跟他们提了提官家及众宫眷对头面的赞誉,肯定了首饰的创意,向他们致谢。

    龚美笑道:“首饰是依照我妹妹给我的图样打造的,夫人要谢就谢她吧。”

    刘娥不待楚国夫人开口即道:“刘娥不敢居功。夫人出身高贵,气品高雅。我正是想着夫人的身影,才能指引龚大哥打造出仕女图样。”

    楚国夫人不由笑出声来:“你真会说话,难怪大王对你另眼相待……织房辛苦,以后你还是回大王书斋伺候他吧。”

    刘娥却不应,又朝楚国夫人深深一福,道:“夫人,我在织房这些日子,虽说有些辛劳,但也学会不少针黹女红,我觉得比点茶有趣,愿意继续留在织房做事。”

    楚国夫人默默观察她:“此话当真?织房是为王府上下的人做事,总不如伺候大王一人来得清闲。”

    刘娥道:“刘娥是任职于秦王府,从来不求只为秦王一人做事。”

    楚国夫人凝视她良久,最后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浅笑:“我见你天资不凡,对服饰颇有心得。如若不弃,不妨常伴我左右,为我准备妆奁服玩。你意下如何?

    刘娥当即下拜,道:“谢夫人,刘娥求之不得。”

    楚国夫人端然接受了刘娥的大礼,自觉这真是个完美的结局,向刘娥展示了自己的宽容大度,又把她拴在了自己身边,此后她一举一动尽在自己掌握,即便她真有心接近秦王,也不再有那么多机缘。这样处置比逐她出府温和多了,丝毫不会有损与秦王的夫妇感情。何况,刘娥聪颖,若为己所用,未尝不是个得力助手。

    4.翰院

    穿着便服的卢多逊只身乘马朝城外驰去,行至一人迹罕至的小河边,见有一位身披蓑衣头戴箬笠的男子独坐于岸边钓鱼,方才勒马止步,下马后缓步走到那钓鱼者身边,凝目探视无误,再朝那人长揖:“殿下。”

    钓鱼者微微侧首,箬笠下露出赵廷美暗含忧色的脸。

    自冰窖一事之后,赵廷美与卢多逊再也不在秦王府中见面,平常通过彼此心腹暗通消息,必须面谈,也会各自乔装一番,约在不易为人监视之处。

    经赵廷美示意,卢多逊在他身边坐下,举目望向赵廷美钓钩抛下的水面,低声道:“官家在寿宴上借珍珠之事斥责陈国夫人,实则剑指殿下,连戏都懒得做了。殿下应当机立断,以免日后受制于人。”

    赵廷美默默凝视水面涟漪,良久后一声叹息:“他毕竟是我的兄长……”

    卢多逊一哂:“殿下孝悌,处处顾及亲情,他人可未必如此。殿下若再不行动,会越来越受官家束缚逼迫。他现已对殿下严加防范,将与殿下结交的臣子或降职或罢免,或闲置不用。恕臣直言,殿下不把握时机,将来只怕会与德昭、德芳一样,想反抗也无能为力了。”

    赵廷美仍未表态,只是黯然道:“容我再想想。”

    卢多逊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呈与赵廷美:“这是中书守当官赵白交给臣的密报,里面记录着中书门下近日所拟的诏敕要点。殿下请看看,有多少是对殿下不利的。”

    赵廷美未持钓竿的手接过,匆匆扫了一眼,眉头蹙了起来,神色凝重。

    卢多逊见状又道:“这还只是中书门下拟的外制,官家直接的诰谕是交给翰林学士拟内制。可惜如今翰院中暂无我们的人。殿下不妨设法,向锁院拟旨的翰林学士打听,官家最近罢免的官员,可有殿下一派的人。人越少,殿下处境就越危险,必须作决断了。”

    赵廷美叹道:“单凭你我及朝中几名官员之力,恐怕还没有十分把握举事。”

    卢多逊道:“臣惭愧,虽名为兵部尚书,但仅掌仪卫、武人科举之事,形同虚衔。兵部职事为枢密院、三班院所分。但日前潘美妻女献珍珠于陈国夫人必然出自潘美授意,有向殿下示好之意。殿下应把握良机,借潘美之力成事。”

    赵廷美沉吟,还是摇头:“官家猜忌潘美,仅让他操练奉宸队,兵力有限,有何助益?”

    卢多逊微微一笑:“奉宸队人虽不多,却也是禁军。先帝能于陈桥兵变,不也借的是禁军之力么?”

    赵廷美沉默不语,想起了陈桥兵变之事。

    太祖赵匡胤原为后周殿前都点检,掌殿前禁军。后周显德七年北汉及契丹联兵犯边,宰相范质授赵匡胤军权,率大军出城御敌。行至陈桥驿,其亲信在军中议论,称皇帝幼弱,不能亲政,不若拥立赵匡胤为帝,以抵御外侮。彼时名为赵匡义的赵炅与赵普将黄袍披在故作酒醒状的赵匡胤身上,拜于庭下,山呼万岁。

    赵匡胤旋即率军回京,守城的禁军将领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与他原为结社兄弟,知晓兵变后迅速开城门接应,是以赵匡胤几乎兵不血刃就夺下了开封城,逼周恭帝禅位,改国号为宋。

    卢多逊见赵廷美渐有被说服的趋势,遂进一步劝道:“今上如今明显重曹彬而轻潘美,潘美难免心存怨望,我们正可善加利用。他主管的奉宸队表面上不如皇城司显要,但也是万中挑一选出来的精锐之师。何况金明池宴集,沿途护卫车驾的正是奉宸队……”

    赵廷美终于开口回应:“你且试探潘美一下,莫要轻举妄动。”

    卢多逊浅笑颔首:“这个臣明白,请殿下放心。”

    水面下波澜涌动,似有鱼儿上了钩。赵廷美忙双手提竿,那鱼甚大,在空中挣扎一番,竟挣断了鱼线,含着钓钩沉入水中。

    赵廷美与卢多逊相顾大笑,随即又摆首叹惋:“好大的鱼,可惜了。”

    翰林学士为皇帝拟诏令,按惯例要关门锁院,不让人进入翰林学士院与拟旨的学士接触。但最近赵廷美格外官员任免及皇帝动向,常借朝会和入省之机,绕道到翰院,使侍从叩门,借口天气炎热,向拟旨的官员送冷饮,故做随意状打听官家词头大意。

    也有学士向其透露一二,更多的噤若寒蝉,一听秦王驾到即命人紧闭大门,秦王侍从叩门也装作听不见。

    赵炅知晓曾有翰林学士向秦王透露诏令内容后也引而不发,暂未向赵廷美流露任何不满,只是不许那学士再度值宿拟旨,有降职之意,同时把通判升州的苏易简召了回来,命他充翰林学士之职。

    苏易简初次值宿,来到皇帝寝殿万岁殿领词头。入到殿中,但见赵炅身后珠帘兀自晃动,五色琉璃珠流光溢彩,其后似有人影飘去。苏易简循着殿内犹存的暗香猜度,因他的到来隐于珠帘后的应是一位美人。

    苏易简施礼如仪。赵炅没有忽略他目光在珠帘上的短暂停滞,含笑解释:“刚才离去的是李夫人。她来给我送了些蜜沙冰。”随后目示案上银盘,“喏,就是这个。”

    那蜜沙冰是将冰刨成积雪状,于盘中堆成山形,再以豆沙和蜜覆之,以银匙调和食用,是国朝宫廷消暑佳品。

    赵炅命人为苏易简添餐具呈蜜沙冰,要与他分而食之。苏易简惶然推辞,赵炅只是笑,一定要他坐下安心享用:“她做了这一大盘,我哪里能吃完。若剩下许多,又怕她不满。正巧你来为我分忧。”

    于是苏易简只得坐下,与赵炅相对,君臣二人分食蜜沙冰,不时言笑叙谈,不知不觉将那一盘冰食尽,赵炅才从容授词头予苏易简,让他回翰院拟旨。末了不忘问苏易简蜜沙冰滋味如何,苏易简连声称赞,赵炅又笑:“那我让李夫人再做一些,稍后遣人给你送去。”

    苏易简回到翰林学士院,坐于堂中细看词头,构思诏令措辞。少顷,有宦官自万岁殿来,向苏易简送李夫人做好的蜜沙冰。苏易简再三拜谢,亲自送那宦官出门,目送他远去,再吩咐于翰院随侍的小黄门锁院以待拟旨。

    门关上片刻后,忽然有叩门声响起。苏易简蹙眉望去,小黄门笑了:“不消说,一定又是秦王来了。”

    小黄门向苏易简迅速解释了秦王叩门的缘由,然后请示道:“苏内翰,这回我们是不是也装作没听见,任由他叩门,只是不理?”

    苏易简凝眸一想,然后转顾小黄门,沉着道:“把院门大大敞开。”

    小黄门愕然:“啊?”

    苏易简微笑,吩咐:“快去。”

    小黄门打开翰院大门,赵廷美本已欲带侍从离去,忽见院门洞开,不由诧异,狐疑地朝内探看。

    苏易简已大步流星地自堂中出来,远远地即含笑朝赵廷美作揖,问:“不知秦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赵廷美道:“今日陈国夫人赠了我一坛她酿的梅花酒,最宜夏日加雪泡饮用。我路过翰院,想起官家说过,苏内翰爱饮酒,平日作诗文常佐以美酒。故此欲分一壶给内翰品尝。”

    苏易简笑道:“秦王美意,易简心领。只是作诗文虽可佐酒,但今日是为皇帝拟诏令,岂敢有丝毫懈怠,饮酒易误事,易简万万不敢此时畅饮。还望秦王将雪泡梅花酒收回。”

    赵廷美迟疑不答。

    苏易简又笑指身后院中满架荼蘼:“翰院花开,大可有观之处。秦王想必也是寻芳而至,不如入内细赏。”随即又唤小黄门,道,“请秦王入院中赏花,并把适才官家送来的蜜沙冰向秦王奉上。”

    小黄门答应一声,要请赵廷美入内上坐,赵廷美却摆手,深看苏易简一眼,然后转身,缓步离去。

    次日赵炅视朝,议罢国事,照例问众臣可还有事要奏。

    赵普瞥了瞥苏易简,持笏出列:道:“陛下,臣听闻秦王近日入宫,每每漫步到翰林学士院前,叩门向拟诏令的学士送冷饮酒水。往日学士们多闭门不受,昨日苏易简却开门与之相见,不知何故。”

    不待苏易简有所反应,赵廷美先行出列,朝赵炅躬身:“陛下,臣向学士送冷饮,只是体恤他们盛暑锁院拟旨之辛劳,实无他意。昨日亦只是信步走到翰院门外,见院中花探出墙头,开得正好,便驻足观赏,苏内翰闻见,开门施礼,如此而已,我们并不曾议及其他事。”

    赵炅看向苏易简,不疾不徐地问:“卿,有何要说的么?”

    苏易简从容出列,躬身禀道:“陛下,昨日秦王确实曾来到翰院门前。”

    赵炅目如深潭,不见一丝波澜:“哦,他是来赏花么?”

    苏易简侧首一顾赵廷美。赵廷美垂目,暗暗握紧手中的笏。

    苏易简衔一抹微笑低首应对:“秦王是在赏花。臣随后敞开院门,任其观赏,并请他同品陛下所赐的蜜沙冰。秦王却不进来,想是有要事在身,很快便回去了。”

    赵炅哈哈大笑,转顾赵普。以责备的口吻道:“开封府事务繁杂,秦王日理万机,委实累了,难得有空信步赏赏花,你们还整天盯着他说三道四,害得他连朕一碗蜜沙冰都不敢坐下来尝。”

    赵普低首,浅笑道:“臣惶恐。”

    赵炅顿了顿,又和言对赵廷美道:“开封府事多,你一人料理确实太辛苦,不如朕派个人来帮你吧。”不等赵廷美回答,他即端然坐直,面对众大臣,宣布:“即日起,开封府增设‘权知开封府事’一职,任职的官员协助秦王掌开封府事务。人选朕稍后确定。”

    赵普立即欠身,朗声道:“陛下体恤兄弟,此举仁德英明。”

    众臣亦纷纷附和:“陛下英明。”

    赵廷美直立于躬身行礼的众臣之中,一脸冷肃,许久后才徐徐下拜,道:“臣,谢陛下恩典。”

    5.缂丝

    赵廷美坐于书斋中,细看中书守当官赵白刚送来的密报。赵白一身布衣,是乔装成秦王府粗使家仆才进入府中的。

    密报中写着皇帝增设的“权知开封府事”职事:掌领京府畿甸民事、狱诉,诸凡户口、赋役、道释、治安等,颁其禁令、会其帐籍……

    赵廷美胸口不住起伏,终于拍案而起:“这些事都让他做了,要我这开封府尹何用?”

    赵白深垂首,轻声应道:“大王仍兼功德使,管佛、道及寺庙功役事,并兼畿内劝农使……”

    赵廷美嗤笑,双目被怒火灼得微红:“官家之心,路人皆知,用权知开封府事来分我的实权,无非是想把我架空。”

    赵白向前两步,靠近赵廷美,在其面前压低声音说:“卢尚书请臣向殿下传语:殿下一直顾念手足之情,不忍做出兄弟阋墙之事。如今怎样?殿下若不先发制人,必将受制于人。”

    赵廷美凝视赵白,赵白躬身以待。须臾,赵廷美将眼神移开,仍沉吟不语。

    赵白又道:“卢尚书还有一句话请臣转告殿下:金明池水心殿宴集是最好的机会,我们已有内臣策应,百戏之人尽在大王掌握,若再得禁军相助,事可成矣。殿下切勿错过良机,如今已到该仔细筹谋的时候。”

    赵廷美惘然望向窗外,目中神色变幻,随即长叹一声,只是负手踱步,并未作决断。

    这时忽闻门外传来步履声,侍女槿伊未经传报便推开紧闭的门,让一名内人打扮的女子匆匆奔入房中。

    赵廷美看清那女子是伺候陈国夫人的内人,烦躁地斥道:“谁让你来了?退下!”

    “大王恕罪……”内人跪下,叩首后道:“奴家见事关重大,才来向大王禀报……陈国夫人吐血了!”

    赵廷美一惊:“什么?”

    内人细说:“陈国夫人寿宴之后心口就一直发闷,这几日撑不住,卧床静养。今日醒来,竟呕出一口血,夫人看了看,便晕倒了。”

    赵廷美焦急地问:“传了太医没有?太医怎么说?”

    内人道:“太医说夫人动了痰气后又着了些风寒,开了两剂药,夫人饮了还是不见起色。”

    赵廷美细问内人陈国夫人病发缘由,按时间推测,正是寿宴受赵炅讥刺珍珠之事后。赵廷美心知他这生母生性软弱,心思又重,在皇帝那里受了委屈不敢声张,又恐连累儿子,苦处郁结心中反复思量,越想越怕,终致病倒。

    赵廷美焦虑之下于房中快步来回,最后却也只是喟然长叹:“若夫人醒转,替我传话,就说我会去探望她老人家。”

    内人领命,旋即告辞退下。

    赵廷美眉头深锁,目中盈泪,手无措地伸向案上一只茶盏,似要引至唇边饮,却又陡然将茶杯摔到地上,茶盏碎裂,茶水四溅。

    赵白跳开避让,然后朝赵廷美跪拜:“殿下切勿太过悲伤,陈国夫人一事……”

    赵廷美扬手打断他,目色冷凝,一字一字吩咐道:“转告卢尚书,金明池一事,就按他说的办,请他速速联络潘美。”

    赵白伏拜,朗声道:“臣,遵命。”

    楚国夫人把最近重金购来的新衣陈列于自己寝阁堂中,各色式样,不同花纹材质的大袖衫、褙子、襦裙、披帛等约有百十来件,罗列其中,花团锦簇,灿若云霞。楚国夫人缓步行于衣物之间,不时拈起这件,摇了摇头,又拈起另一件,用审视的目光逐一细看。

    刘娥入内,向楚国夫人行了万福礼。

    楚国夫人笑而招手:“你过来,看看哪件最好。”

    刘娥闻言靠近她,开始细心翻检每件衣裳。良久后从满屋绫罗绸缎中挑出一件,双手展开向夫人展示:“夫人,这件衣裳丝线莹洁,编织精巧,设色清雅,最重要是图案像文人画,一定出自名家之手。”

    那是件缂丝大袖衫。缂丝织物是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回纬之法织成。遵循细经粗纬、白经彩纬、直经曲纬原则,用彩纬呈现花纹,配色如傅彩,十分精巧。这件大袖衫以天青色为底,缂丝图案为荷塘小景,芙蕖姿态曼妙,荷叶下一对鸳鸯正在戏水,岸边青草迎风摇曳,而远处天际有一只白鹭飞过,形神生动,意趣不俗。

    楚国夫人闻言颔首:“你眼光果真不凡。这件缂丝衣裳,出自江南名家之手,织者是参考她那做过官的夫君画作完成的,据说成品只有这么一件,是可遇不可求的孤品。”

    刘娥含笑问:“夫人是预备下次入宫穿么?”

    楚国夫人笑而不答,须臾道:“织绫务送入宫中的缂丝衣物,用的无非是吉祥纹样生色花,均不如这件雅致。”

    赵廷美的声音忽然冷冷地自门边响起:“官家的李夫人要被册封为德妃了,你可是准备在她册封礼上穿这件衣裳?”

    楚国夫人一怔,旋即满面笑容地上前相迎:“大王怎么有空来看我的衣裳?”

    赵廷美不理她,径直走到刘娥面前,上下打量那件缂丝大袖衫,然后侧首命令楚国夫人:“这件列入给德妃的贺礼,稍后送入宫去。”

    楚国夫人愕然,然后忿忿道:“这可是孤品,我花费重金千里迢迢派人去江南买来的!”

    “你也知道是孤品?”赵廷美冷笑,顷刻间已拉下脸来,厉声斥道,“你上次戴那掬水弄月的头面,已然在宫中风光无两,德妃册封礼上你还想如法炮制,穿一身孤品衣裳去抢她风头?”

    楚国夫人气馁,嘀咕道:“我只是不爱那些循规蹈矩的锦绣衣裳……”

    “论身份,李夫人是官家娘子;论年龄,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你跟她争什么?”赵廷美叹息,又和缓了语气命道,“如今你衣着打扮,乃至说话措辞,都要平淡谦和,切勿引人瞩目,更别存心与嫔御较劲,让人觉得你僭越。”

    楚国夫人虽不满,但见赵廷美神色,亦不敢反驳,只得郁闷地颔首称是。

    若是以往,赵廷美并不会过多妻子服饰,但经陈国夫人珍珠之事,已知女眷妆容言行不慎随时会招致皇帝对自己的猜忌,如今自己又有了不臣之心,更是处处小心,生怕楚国夫人再来添乱。每次她入宫,总恨不得她穿得如寻常老妇一般,混迹于芸芸众生中,不会引来赵炅狐疑目光半瞬迂回才好。

    然而他的心思,楚国夫人并不十分明了,还道夫君谨守天家仪制,才要求自己一味谦让。虽说被迫同意将那件缂丝大袖衫送给德妃,但一想到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绝世华服将穿在李清瞳身上,心头便如被刀狠狠剜了一块,几欲滴血。

    次日小妍把缂丝大袖衫盛入紫檀礼盒中,呈给楚国夫人过目。楚国夫人黯然看看,挥手命她阖上。小妍正准备送入库房,楚国夫人忽然睁目,问:“这衣裳还没薰香吧?”

    小妍一愣,道:“这是新衣,不曾薰香。”

    楚国夫人欣然端坐,一瞥刘娥,吩咐:“刘娥,你去潘楼街上的韩氏香木堂,向店主韩俦买一些黑角沉来,我要亲自为德妃娘子合一款防蛀衣香。”

    刘娥有些讶异:“送入宫的衣裳要先薰香?”

    楚国夫人道:“原非必须,但这是礼品,德妃收下后若不喜欢便会长年存于库房中,若遭虫蠹,岂不可惜?所以不如先用上品香药薰薰防蛀。”

    刘娥迟疑道:“若德妃娘子不喜欢这衣香……”

    楚国夫人一哂:“不会的,她爱什么香我知道。那韩俦是江南李主的名臣韩熙载之子,他家的香有不少比宫中的还好,那黑角沉,我看近年海南贡品中都没品质这么上佳的。快去吧,我要合的香,须黑角沉定香。”

    沉香中积年老木,外皮俱朽,而不坏之木心,坚黑沉水者,称黑角沉。黑角沉含香脂极多,色如乌文木而有光泽,为沉香中上品。用来合香薰衣,黑角沉油脂逸出,附于衣物上,其味芳郁,虽经浣洗而香不易散。楚国夫人欲以其合香,也是暗暗希望自己的香品能长附那袭华服之上,将来衣裳虽被李清瞳穿着,但这缕挥之不去的香气也沉默而顽固地证明着,它曾为楚国夫人拥有。

    刘娥领命,来到潘楼街上。

    此地游人甚多,街道两侧各类店铺一字排开,既有珠翠首饰、刺绣衣物等闺阁用品,也售卖马鞍弓箭和文房四宝等男子爱物。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刘娥亦于其中东看看,西转转。拿起一把高丽摺叠扇打开瞧瞧,摆个文士身姿,再转身走向一家首饰铺,拿起一只玉镯暗自估估价,向店家问了价格,又含笑放回原处。

    她近日尽心服侍楚国夫人,远离秦王,楚国夫人渐渐不像以前那么对她满怀戒备,亦有了好脸色,两人堪称相处融洽,所以刘娥心情颇佳,见天日尚早,便先在潘楼街上逛逛,没立即去韩氏香木堂。

    而在她斜对面的街边,独自闲逛的赵元侃正百无聊赖地从一个摊位上提起一把猎弓。

    赵元侃将弓箭徐徐拉满,移向人群作势瞄准,转了半圈,不远处的刘娥于不经意间步入他视野。

    赵元侃惊喜地把弓放回原处,朝刘娥疾行两步,忽然又放缓步履,悄悄地朝她身后走去。正斟酌着如何与她打招呼,却见她刚买下一些五彩丝线,付钱时从袖中带出一张纸条,落于地上。

    刘娥浑然不知,亦未发现赵元侃,捋捋头发,又逛着街缓步走开。

    赵元侃走过去拾起她遗落的纸条,见上面写着韩氏香木堂的地址,下方另有一行小字:江南旧藏黑角沉二两。

    赵元侃略一沉吟,旋即迅速越过刘娥,朝韩氏香木堂奔去。

    6.沉香

    韩氏香木堂位于潘楼街末端,风格与周围店铺有异,门前并无大字招牌、飘飘彩旗,仅以一小小的素面木牌刻了“韩氏香木堂”字样,附于那宛如家居的院落小门之侧,屋宇粉墙黛瓦,绿萝蔓绕,颇见江南意趣。

    赵元侃穿过院落,直直朝堂中掌柜走去,开口便问殿店中是否还有江南旧藏黑角沉。

    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还有一些,但不多了,请问公子需要多少?”

    赵元侃道:“有多少我要多少,一概全收。”

    掌柜狐疑道:“莫非公子也是做香药生意的?”

    赵元侃讳莫如深地笑笑:“快,都取出来给我。”

    掌柜略一思忖,作揖请元侃稍等片刻,转身入内向店主请示。

    须臾,店主韩俦缓步出来,与赵元侃两厢见礼,请他上座,再礼貌地浅笑着问:“江南旧藏黑角沉我店中存量也十分稀少,一向不列入货架之中,只向熟客供应些许。不知公子从何得知这里有此物?”

    赵元侃从容解释:“我义母往来宫禁,结交的贵妇常有先生熟客,所以知道。我义母爱香,常合香模拟绿萼梅香。寻常人合梅花香,多以脑、麝描摹冬日冷冽冰雪之气,再以丁香、沉檀定花香,立意太过直白,香药品质多半也不甚高,其味冲鼻,实则平庸,并无梅香意韵。而义母合的绿萼梅香,不用龙脑和檀香,以郁金和腊茶勾勒梅花草木气息,茶汤调麝,以上好的黑角沉定香,再加二三香药秘制,如此合出的香清幽如梅花草木真香,令人闻之若置身绿萼梅花林中。”

    韩俦讶异道:“公子义母竟知如此妙用黑角沉,必非常人,兼又出入宫禁,却不知,是哪位夫人……”

    此时香木堂后院隐隐传来一阵丝竹声,赵元侃辨出是《阮郎归》的曲调,遂做欲言又止状,沉沉地叹了叹气,继而拾起面前案几上的一根香箸,徐徐敲击着青瓷香合,伴随着曲调曼声吟唱:“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当年赠给十二弟郑王的词,韩俦少时亦曾在父亲韩熙载的夜宴上听乐伎唱过。此时心头尽现前尘旧梦,后庭花,亡国恨,开到荼蘼的繁华如烟花明灭,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客居汴京,只有一缕旧时江南的梅花香还飘于自己澹澹青衫中……

    韩俦黯然神伤,引袖拭眼角,再问赵元侃:“公子义母是江南人?”

    赵元侃似十分怅然:“义母是当年服侍江南李主小周后的宫人。小周后善于合香,义母因此学到不少技艺,最爱绿萼梅香。近日义母身体违和,想在阁中炷梅香,可惜她自己珍藏的黑角沉已用完,所以让我来向先生请一些。”

    韩俦联想小周后命运,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最后向赵元侃颔首,道:“我店中的旧藏黑角沉亦只剩二两,今日说来有缘,便都给了公子吧。”

    赵元侃把心下的喜悦掩饰在波澜不惊的表情下,起身朝韩俦深深一揖:“多谢韩先生成全。”

    买到了黑角沉,赵元侃未多作停留,立即离开香木堂,唯恐韩俦看出破绽。绿萼梅香的制法他是听爱合香的李清瞳说的,但义母云云,则全出于他的杜撰,知道韩俦未必能被钱打动,就需要借江南旧事令他触景生情了。

    赵元侃出了香木堂,却未远离,隐身在香木堂对面的巷口,等到刘娥出现。

    刘娥仍未发现他,径直朝堂中走去。赵元侃提起刚买到的黑角沉看看,想起预期将发生的事,转眸一笑。

    上次以黄金帮潘宝璐解围,潘宝璐随后对他表现出的灼灼热情他自然不会忽视,虽对潘宝璐并无兴趣,但见她因此钟情于自己,他少年心性,难免有几分得意,也感觉到此举对打动少女芳心极其管用。

    相国寺一事,虽然借潘宝璐打击刘娥,必然已使刘娥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但自己的目的终非让她厌恶自己,这回要做的是向刘娥展示自己的慷慨大度,令她心生好感。例如,在她买不到黑角沉,近乎绝望的时候,自己骑着白马迤迤然现身,将她急求的香药抛于她面前,朝她呈出略带温情而颇有节制的矜持一笑,缓缓道:“这些黑角沉,都给姑娘了。”

    如此惊喜,必然可令刘娥泪落吧?她或许会质疑,这等厚礼,会不会太贵重了。而他只会淡淡挥挥衣袖:“钱财于我如浮云,尽散千金,讨佳人一笑,也不错。”

    遥想彼时刘娥会如何面泛桃花,脉脉含情注视自己,赵元侃不由笑意加深,颇为自得:一张一弛,打一下给一粒糖,方为驭女之道。

    “公子,借过,你挡着我的路了。”一位路人走到巷口,朝兀自带着神游式微笑的赵元侃道。

    赵元侃陡然回神,忙侧身让路。待路人走过,赵元侃定了定神,朝系马之处走去。

    马亦是勾勒光辉形象的工具,不可或缺。

    刘娥来到堂中,向掌柜说明身份和来意,掌柜听说是楚国夫人要买黑角沉,立即请出韩俦。

    韩俦致歉,道店中的黑角沉刚卖完了。刘娥再三询问可还能找到存货,韩俦只是摇头:“这香药极其珍贵,我所藏本来有限,经营香木堂这些年,到今日只余二两。姑娘到来之前,一位公子正巧把我们所有的存货全买走了。”

    “这么巧?”刘娥十分失望,请求道,“韩先生能再帮我想想办法吗?这香药是楚国夫人指定要买来给德妃娘子贺礼衣裳薰香的,真的缺不得。”

    韩俦反复表示如今已是爱莫能助。刘娥只得放弃,想起小妍另外的嘱托,又道:“韩先生,我还需要点清泉香饼。”

    清泉香饼是焚香用的上等香炭。

    韩俦道:“清泉香饼容易,现在虽无现货,但稍后就有人送货来。姑娘黄昏时来取就好。”

    刘娥颔首,把香饼的钱付了,然后离开。

    刘娥刚出香木堂院门,但闻有马蹄声由远而近,抬目一顾,见一个似曾相似的身影策马逆光而来。

    赵元侃骑着白马翩然行至刘娥面前,清风盈袖,光华满身,两侧行走的路人不由停止了步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迎风飘动的衣袂。

    刘娥看清了他的眉目,蹙了蹙眉:“又是你?”

    赵元侃右唇角被他挑到恰到好处的弧度,看起来既友善,又不过度热情,眼神温和中隐含几分若即若离,从刘娥脸上悠悠掠过,然后徐徐托起香药盒,朝她示意,继而扬手,将盒子抛向她。

    香药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最后落入刘娥的手中。刘娥打开,发现里面正是自己要找的黑角沉,惊疑不定地看看香药,又举目看看马上的赵元侃。

    赵元侃朝她微微一笑:“这些黑角沉,都给姑娘了。”

    刘娥未及反应,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门的香木堂掌柜却蓦然现身,恍然大悟地指着赵元侃道:“原来公子早知道这位姑娘要买黑角沉,所以赶在前面,编了个故事,让我家店主先卖给你,现在奇货可居,过手就能挣钱……”

    赵元侃一愣,忙否认:“不是,我……”

    刘娥本对他无甚好印象,如今听掌柜这般说更为恼火,立即斥道:“我说我带的香药方子去哪了呢,原来被你偷了,便抢先把香药买了,借机赚黑钱。”

    赵元侃连连摆手:“真不是,姑娘听我说……”

    掌柜摇着头朝他拱手:“小兄弟真有生意头脑,后生可畏,老夫佩服!”

    刘娥亦打量着赵元侃冷笑:“看你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谁知道是个二道贩子,一门心思地囤货倒卖牟利。”

    赵元侃重重一叹:“牟什么利!我是想把黑角沉送给你。”

    刘娥嗤笑:“黑角沉价值千金,我们素昧平生,你说送给我,谁信?”

    围观者配合地哄笑起来,对赵元侃指指点点。

    掌柜转而对刘娥道:“姑娘,这种小白脸我见得多了,一向不学无术,整天就想着投机赚快钱,如今被我们揭穿,就换了策略,说是送给你,不知又在玩什么花样,多半想骗你更多的钱。”

    此番变故全然在赵元侃意料之外,他急怒之下浑然忘了该如何辩解,只是面红耳赤讷讷道:“我,我真没有……”

    刘娥甩他一道白眼:“心虚了吧?说话都说不顺溜了。”

    有人起哄:“瞧这面嫩的样子,估计是个新手啊!”

    围观路人笑声愈大,赵元侃气急败坏一拂袖:“罢了,随便你们怎么说,这香药我也不要了!”

    赵元侃引马转身想走,刘娥却又道:“你给我站住!”然后她问掌柜:“他这些黑角沉有多少?”

    掌柜道:“是二两。”

    刘娥又向赵元侃喝道:“你下来。”

    赵元侃一怔,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从没人对他如此颐指气使。然而他竟然奇异地听了刘娥的话,默不作声灰溜溜地自马上下来,垂目面对着她。

    刘娥把一锭金子拍在他手中:“黑角沉留下,算是我平价从你手中买的。你种投机生意你以后可别做了,今儿幸亏是遇见我,若换个厉害点的,你少不了要往开封府走一遭了。”

    此时韩俦闻声亦从院中出来,微笑着拍了拍赵元侃的肩,语重心长地道:“小兄弟的心思,我懂,我也似你这般年轻过。只是这手法,要练熟了再出来混,否则难免出纰漏。”

    赵元侃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朝韩俦抱拳略略示意,上马匆匆离去。

    刘娥冷眼看他身影消失,收好香药盒,向韩俦与掌柜告辞后回秦王府。

    路人四散,潘宝璐侍女叶子却自人群中浮现而出。她原是来韩氏香木堂买香药的,未及进门,便看见了这一幕。

    叶子快步跟上香木堂掌柜,寒暄之后问:“刘姑娘买黑角沉做什么?”

    掌柜道:“听说楚国夫人要用来给李德妃的贺礼衣裳薰香……叶子姑娘认得刘姑娘?”

    叶子讪笑道:“见过几面,许久不见了,倒是有几分想念。”

    掌柜点头:“她黄昏时还要过来取清泉香饼,姑娘若想与她叙谈叙谈,可以到时来。”

    叶子垂目一想,迅速转身离开香木堂。

    7.薰衣

    叶子回到代国公宅,一路不停歇地直奔潘宝璐房前,见房门紧闭,即伸手推门而入,不料门骤开之时缝隙中“砰”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叶子颌下炸裂,她惊叫一声,定神看去,发现门两边各系有一根粗棉线,棉线下端分别有一小节炸开的纸管,才明白是有人在关闭的门内两端系了手拉爆竹,捉弄从外面推门的人。最新最快更新

    房中的潘宝璐抛下手中的《离魂记》,嗖地冲来,急切地查看叶子被炸红的下巴,手指轻轻抚过伤处,再盯着她问:“痛么?”

    叶子的下巴火辣辣地疼,然而见潘宝璐如此关心自己伤情,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心道毕竟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姑娘,见自己受伤了便感同身受,连最爱的书也不看了,亲自冲过来探视,自己不可表现柔弱,让她担心,遂强笑着答道:“没事,不痛。”

    “不痛呀……”潘宝璐似十分失望,自言自语道,“下次让小虎子加多点火硝试试……”

    叶子愕然,旋即悲从心起:“姑娘存心炸我?”

    “那倒不是。”潘宝璐牵着叶子回到房中坐下,解释道,“你出门之后我好端端地坐着看书,不想爹爹悄悄进来,绕到我身后看我书中内容。我看得出神,一时没发现,被他看出我在看《离魂记》。他顿时大发雷霆,扯掉那《楚辞》的书皮,骂了我好一会儿,又把我藏的书全收走了……”她目示被撕掉书皮的《离魂记》,“这本若非我抱着不撒手,也被他没收了。”

    叶子顿悟:“所以,姑娘在门后系手拉爆竹,若下回国公和夫人进来,爆竹炸开,姑娘就能及时知道。”

    “嗯,这爆竹是问管事的孙子小虎子要的,他说自己都会做。”想起父亲适才的怒火,潘宝璐又气乎乎地道:“火力必须加大,下回最好炸掉爹爹两根胡须,看他以后再怎么对我吹胡子瞪眼!”

    叶子不好接话,摸着自己兀自生疼的下巴,只是苦笑。

    潘宝璐瞥她空空的两手一眼,问:“我让你买的香药呢?”

    叶子忙把韩氏香木堂前发生的事与潘宝璐细说一番,潘宝璐听到赵元侃说黑角沉是要送与刘娥,而刘娥的态度如此狂狷,顿时恼火之极,伸手去掐叶子嘴角:“你怎不站出来骂她几句?”

    叶子一边退后躲避一边解释:“我笨嘴笨舌的,哪里说得过她……听掌柜说,刘娥还向他订购清泉香饼,今日黄昏要再去取。所以我什么都没买,就赶回来想尽快告诉姑娘……必须姑娘这样才智双全的大家闺秀才镇得住她!”

    “黑角沉和清泉香饼……”潘宝璐静下来,问,“她买这些做什么?”

    叶子道:“听说是楚国夫人让她买的,要用来给德妃娘子的贺礼衣裳薰香。”

    潘宝璐沉吟,目光徐徐扫过案几上搁着的一匣清泉香饼,忽然回眸看叶子,勾起小指头:“你过来。”

    叶子小心翼翼地挨过去,潘宝璐与她附耳说了一席话。

    叶子有些困惑:“啊?”

    潘宝璐拍她脸一下:“就这点事还没听明白?你要是死一定是蠢死的。”

    叶子唯唯诺诺应道:“哦,哦,我明白的,这就去。”

    潘宝璐催促:“事不宜迟,快去!”

    叶子取过房中那匣清泉香饼,匆匆退下。

    黄昏时刘娥如约来到韩氏香木堂,掌柜笑脸相迎,取出她预订的清泉香饼递给刘娥,刘娥检视一下,装进身边的篮子里。

    在门外守候多时的叶子此刻带着一位提着篮子的小丫鬟匆匆进来,朝掌柜笑道:“请问我订的香药备好了么?”

    掌柜诧异:“咦,你订的是什么?我怎么不记得……”

    “哎呀,我早晨不是说过的么……”叶子似着急解释,快步上前,却装作脚下一滑,朝柜台前的刘娥倒去,直把刘娥扑倒在地上。刘娥提着的篮子因此跌落在地,其中的清泉香饼匣子滚落出来。

    叶子爬起来扶起刘娥,口中直道:“对不住对不住!姑娘的衣裳被我弄脏了,我给你拍拍呀……”

    叶子手忙脚乱地拍打刘娥衣裳,趁机把她拉过来背朝篮子。

    与此同时,叶子带来的小丫鬟背对她们蹲下来,貌似收拾刘娥篮子遗落的香饼,实则飞快地用自己带来的香饼与其掉包。

    小丫鬟整理好刘娥的篮子,递回给刘娥:“姑娘,你的东西。”

    叶子仍在跟刘娥不停道歉。刘娥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淡淡说了“没事”,顺手把小丫鬟递过来的篮子接过,未细看。

    待刘娥离开,叶子吁了口气,拭拭额头上的汗,对小丫鬟道:“我们走。”

    小丫鬟提着已掉包的香饼随叶子疾步出门,一脸懵懂的掌柜追出去,扬声喊道:“叶子姑娘,你到底要买什么呀?”

    叶子回到潘宝璐房中的时候,潘宝璐正恶狠狠地高举团扇去打她那正吟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鹦鹉,见叶子进来,怒问:“这诗是你教她的?”

    叶子低首嚅嗫道:“姑娘不是让我教它几首诗,念给国公和夫人听么……”

    潘宝璐以团扇去拍叶子的头:“诗成千上万,你怎么偏偏选了这首?”

    叶子躲闪着答:“这首简单嘛……”见潘宝璐不依不饶还要打她,叶子忙话锋一转,“姑娘,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妥了!”

    潘宝璐果然应声而停,问:“刘娥没有发现吧?”

    叶子赔笑道:“没有,姑娘放心。”

    潘宝璐设想掉包的清泉香饼将会引发的后果,不禁挑动眉毛,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

    陈国夫人身染沉疴,近日越发严重,整日昏睡,饮食难进。赵廷美心急如焚,偏偏赵炅又嘱咐他说陈国夫人有太医悉心诊治,他无须时时入宫问省。赵廷美在王府中每每忆及母亲,不免长吁短叹,赵元佐看在眼里,暗暗决定要为他向父亲进言。

    这日散朝后,赵元佐来到皇帝寝殿万岁殿,求见父亲。见了赵炅,不直接说叔父之事,只称想与父亲对弈,请父亲指教。赵炅心情颇佳,遂与爱子布下棋局,互有攻守,赵炅先胜一局,第二局激战一番后赵元佐险胜父亲。

    若是输给旁人,赵炅未免不悦,但见赵元佐获胜,赵炅倒是十分愉快,捋须笑道:“不错,大哥棋力又精进了,假以时日,只怕爹爹也不是你对手。”

    赵元佐欠身微笑道:“爹爹谬赞。今日侥幸取胜,全凭爹爹有意想让。”

    赵炅但笑不语,唤来侍女,要赐赵元佐文房贡品若干,赵元佐拜谢婉拒,道:“若爹爹要赏,臣倒是有一事相求。”

    赵炅朝他和蔼地笑:“何事,你说。”

    赵元佐道:“臣听太医说,陈国夫人之病缘于心结,若不化解,恐怕此病难以痊愈。”

    赵炅笑意隐去,垂目冷面拈起一颗棋子,无意识地把玩着。

    赵元佐继续请求:“爹爹……”

    赵炅执棋子的手一顿,赵元佐注意到,却仍壮着胆子说下去:“四叔记挂陈国夫人,这几日寝食难安,臣想,不如请四叔入宫住几日,待陈国夫人病愈……”

    赵炅怒不可遏,厉声斥道:“住口!”

    赵元佐立即起身跪下。

    赵炅拍案道:“你是说,让你四叔入宫,日夜都居于朕卧榻之侧?”

    赵元佐恳切劝说:“爹爹,臣自小便常与四叔往来,知道四叔对爹爹忠心耿耿,绝无异心。”

    赵炅冷笑:“你不是他,怎知他有无异心?这个弟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还没张嘴,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要什么。你不过跟着他厮混了几日,就来教训你爹爹,让我这堂堂一国之君,听你等摆布?”

    赵元佐举手加额,叩首谢罪:“爹爹恕罪,臣并非此意,只是四叔……”

    赵炅挥袖,把棋子扫落在地:“四叔四叔!你四叔对你好,无非是想利用你罢了,你何时才能明白!”

    赵元佐错愕,凝视散落的棋子,无言以对。

    晚间,刘娥在楚国夫人阁中厢房取出楚国夫人合好的香及清泉香饼,连同香炉、薰笼一一备好,准备等小妍到来即为缂丝衣裳薰香。但小妍不知为何迟迟未至,刘娥想到这衣裳已列入礼单,次日凌晨就要送往宫中,再晚只怕来不及薰好,将小妍以前教的步骤在心中过了一遍,觉得应该不会出错,遂开始薰衣。

    刘娥以香箸搛起一块圆柱形清泉香饼,在炉中点燃上下两端,埋入一只铜质博山香炉中,将香灰聚拢,堆成山丘状,以香箸在顶端点开一二火口,试了试温度,待火候合适再把一片银叶搁于顶端。

    随后刘娥洗净手,左手托起盛着黑角沉所合香丸的香合,以二指拈出一枚桐子大小的香丸,添于银叶上,然后盖上香炉盖,将香炉置于已注满热水的托盘上。须臾,有淡淡的香烟自香炉山峰镂孔中袅袅飘出,热水水汽与香气相融,能使火气消散,而香味附于衣中愈久。

    刘娥此时将一个大大的银丝结条薰笼罩于香炉之上,再将事先准备好的缂丝衣裳搭在薰笼上,摊开衣裳细细地薰染。

    小妍从外面回来,走到门边,见刘娥已开始薰衣,不由目色一沉,拉下脸来。

    她进了晚膳,原想在花园歇歇再来,不想却见赵元佐忧心忡忡地徘徊于池畔。她原对赵元佐有几分恋慕,此时便去搭讪,想问楚王有何烦心事,她着意开导,借机吸引楚王注意。无奈赵元佐口风甚严,面对她试探,只是礼貌应对,并不流露丝毫心绪。

    小妍只得离开,本已很是不快,此刻又见刘娥擅自开始薰衣,顿时恼怒,心想刘娥一味媚主,屡次抢了她这大丫鬟的风头,乃至当众指使她,如今独自薰衣,必然是想独享为德妃娘子薰衣的功劳。

    心下火起,小妍本欲上前直斥刘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念一想,换了一副焦虑的表情,匆匆入内对刘娥道:“我刚才看见楚王了,在花园的水池边,魂不守舍地看着池水发呆,我唤他几声他都没答应,怪吓人的。”

    刘娥顿时自香炉旁站起,蹙眉问:“这么晚了,楚王怎么还来王府?”

    小妍道:“不知道呀。好像刚从我们大王的书斋出来,也不知遇到什么糟心的事,他眉头紧锁,脸色十分难看,直愣愣地盯着池水……你说,他会不会想跳下去?”

    刘娥一怔,下意识地朝外走了两步,但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看薰笼。

    小妍瞥了香炉一眼,转而催促刘娥:“你与楚王相熟,快去看看吧。人命关天,要是他真跳下去,事可就大了……这里有我照看着,你放心。”

    刘娥想了想,终于颔首:“那……拜托小妍姐姐了,我去去就来。”

    小妍忙不迭地推她出门:“快去吧,可别晚了。”

    刘娥出门,朝花园池畔赶去。

    小妍待她身影远去,唇边掠过一抹冷笑,自己转身去薰衣,心想这下刘娥没干活,德妃娘子的衣裳薰好了,功劳她占不了半分,回头自己再向夫人告她个私会楚王,耽误工时之罪,看她在府里该如何容身。

    8.流萤

    刘娥来到花园,远远地便看见赵元佐负手立于池畔,低头凝视池中波光,若有所思。少顷,他缓缓朝池边前行两步,低身伸手入水,襴衫下端垂落,一角浸润于水中。

    刘娥目睹这情景,想起小妍之前的话,顿时惊呼一声“楚王”,冲过去一把将他生生从池边拉开。

    赵元佐愕然回顾,刘娥见他站稳,忙缩回手,低首轻声问:“大王,你为何深夜在此?”

    赵元佐道:“适才我见水中月影明亮,一时兴起,也想掬一泊水映月,品味‘掬水月在手’的意境。”

    “啊?”刘娥意识到此中误会,更觉自己举止卤莽,踟蹰道:“我还以为,以为……”

    赵元佐微笑:“以为我会轻生?”

    刘娥赧然笑笑,换了个话题:“上次龚大哥做出的首饰楚国夫人很满意,此中思路皆拜大王所赐,刘娥谢过大王。”

    刘娥朝赵元佐深深一福,赵元佐以手虚扶,道:“不必谢我,我所为有限。你兰心蕙质,才能想到化诗意为首饰题材。不过我有些好奇,楚国夫人对你既有成见,你是如何说动她用你设计的首饰的?”

    刘娥道:“无非坦诚相待。我明白她讨厌我,除了僭越之嫌,更是因为疑心秦王对我……所以我向她表明心迹,说明我从无攀龙附凤之心,而秦王也根本无意于我,她原本无须有所猜忌。”

    赵元佐淡笑:“是,四叔如今心思岂在女色上。”

    刘娥点点头:“楚国夫人想通了这点,以后的话就好说了。头面蕴含诗意,以她的智识,自然能明白这是上佳的首饰……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大王,因为大王让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赵元佐问:“怎么说?”

    刘娥道:“大王助我,并非直接给我什么,而是给我提示,激发我的灵感,讲起道理来也循循善诱,鼓励我自己想法子解决与人相处的问题。认识大王后,我好像很快长大了,比以前那个行事莽撞的我多懂了一点事,多学会了一些东西。”

    赵元佐一声轻叹:“姑娘天资聪颖。其实我自己是很糊涂的,不会为人处事,也经常看不懂人心。”

    刘娥不解,道:“大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有的人面对大王,都会坦诚相待吧?”

    赵元佐只是苦笑,不置可否。

    他从宫中出来,又来秦王府找四叔,本欲就陈国夫人一事宽慰叔父,不料赵廷美如今对他也明显忌惮,面对他的关切冷淡应对,略说了几句话,也不过是虚应故事,便打发他回去。

    四叔与父亲,皆是元佐敬爱之人,而今隔阂至此,自己处于其中,两厢也是极难周全。他感慨地凝视刘娥,目意温柔。但觉自己与她虽然尊卑不同,身份有别,但处境却有几分相似,都要在尊长面前委曲求全,自证清白,消除他们的猜忌。他欣赏刘娥,因她坚韧,如芦荻般不肯为风雨摧折,面对困境积极应对,总能找到出路。而自己身为宗室,亦是政局中一枚棋子,困境与刘娥相较,怕是还深几重,若要化解,殊为不易。

    此刻厢房中的小妍正在检验薰笼上的衣裳,提起一角轻轻闻闻,觉得香味淡了,便挪开薰笼,揭开香炉盖,试探火候,蹙眉摇摇头,就刘娥的焚香技巧腹诽几句,然后取出银叶和香丸,以香箸拨开香灰,拨弄香炉中的火炭清泉香饼,想调整香灰堆厚度以升温,岂料香箸触及香饼,便“啪”地一声响,炉中的清泉香饼爆裂,火星四溅,有好几点迸到了薰笼上的缂丝衣裳上。

    这清泉香饼是潘宝璐授意叶子掉包过的。叶子送至韩氏香木堂之前,按潘宝璐的吩咐找到管事之孙小虎子,让他在每枚炭饼中心钻了个孔,在炭心埋入火硝,之后依旧敷好炭粉,让炭饼与起初无异。如此,若温度升高,火硝随时会爆炸。

    潘宝璐知道刘娥以这炭饼薰的衣裳是要送给德妃的,便借此摆她一道,无论衣裳是否能送到德妃面前,孤品缂丝衣裳毁了,就算是楚国夫人也断不会轻饶了她。只是潘宝璐没料到,如今面对这窘境的是支开了刘娥的小妍。

    小妍大惊跳起,把衣裳从薰笼上夺到手中,拍去炭火香灰,就着烛光展开一看,那件华丽的缂丝大袖衣已经被火星烧出了几个大小不等的洞。

    小妍惶然,握住衣裳的手不住颤抖,几欲晕厥。

    这衣裳非但已被列入礼单,此前楚国夫人入宫探望陈国夫人,遇见李清瞳,还忍不住向她提起过,描述了一番这缂丝衣裳的珍贵、独一无二。凌晨便要送入宫,如今烧毁,却从哪里去找第二件?

    小妍紧紧把缂丝衣裳搂到怀里,再次看向那几处破洞,一把捏紧,急得直跺脚。

    刘娥与赵元佐仍在花园池畔叙谈。两人并肩坐于柳下大石上,约隔着一尺有余的距离,赵元佐举目望向池心,刘娥观察着他含愁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楚王深夜来找秦王,想必有烦心事。”

    “嗯,”赵元佐仍凝视着光影流曳的水面,“我就陈国夫人之事在爹爹和四叔之间两边相劝,结果他们都不痛快,所以,你看,我是不是不会为人处事?”

    刘娥和言道:“我不知此中内情,不敢胡乱评论。还记得大王曾劝我说,独守初心,做好自己,这一片清明之心,终究是会被他人明白的。如今,我把这句话还赠给大王。且放宽心,上天会眷顾仁爱孝悌的人。”

    赵元佐勉强笑笑,沉默不语。

    刘娥见他气色不佳,知他心事郁结已非一日,又道:“秦王爱喝的香薷饮,我见陈国夫人做过,用香薷、白扁豆和厚朴三味药,小火煎成,以后若有机会,我也做给大王饮,最能宽中和气。”

    赵元佐闻言侧首,温柔地看着她,唇边渐渐漾开一缕微笑:“好,一定会有机会,让你常做给我饮。”

    刘娥惘然与他对视须臾,见他笑意在目中加深,那双眸宛如一泓清泉,澄澈宁和,却又幽不可探。

    忽然飞霞染面,刘娥仓促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元佐垂目认真做思索状,旋即正色请教:“哪个意思?”

    刘娥红着脸,下意识地挥掌向他以掩饰自己的窘迫,甫一出手又觉此举轻佻,硬生生地收回,改为握拳,重重地捶在自己膝盖上,痛得自己咬唇蹙眉。

    赵元佐笑着把目光投回波光粼粼的水面,少顷看看四周,又转过头来,柔声对刘娥道:“你闭上眼。”

    刘娥愕然重复:“闭眼?”

    赵元佐点点头,道:“稍后你睁开眼时,我送你几颗星星。”

    刘娥好奇,心想,莫非他也是像自己掬水映月那样“摘星”?然而从他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便只好闭上眼,等他自己揭晓答案。

    刘娥闭目后,赵元佐站起,走向他们身后树丛。刘娥但闻风声渐起,他似乎在挥舞衣袖,如此几番后停止,他重又回到她身边坐下,对她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刘娥睁目,看见他伸至自己面前,握成拳状的右手。

    赵元佐看看一脸困惑的刘娥,唇角微扬,徐徐展开他那手指颀长,美如修竹的手。

    一只萤火虫从他手心觉醒,展翅起飞,末端发着黄色荧光,像一颗流星,掠过他飞眉入鬓肤色玉曜的脸,渐渐升入水月间。

    刘娥起身,目光追随萤火虫飞旋的轨迹,惊喜不已。待不见萤火虫踪影,她回头看赵元佐,元佐右手回腕一转,又握拳伸向她,展开后,又是一点荧荧星光自手心飞升,朝天际舞去。

    刘娥讶异道:“你刚才是去捉萤火虫藏在袖子里?你会变戏法?”

    赵元佐笑而不答,依旧回腕,又变出一只隐于袖中的萤火虫。

    刘娥一边笑着去追,一边问:“大王这戏法是跟秦王学的?”

    赵元佐手势一滞,笑容淡去,须臾才答道:“是爹爹教我的。”

    然后他依旧微笑,继续变出一只只闪烁似星光的萤火虫。放出的萤火虫多了,有几只便围绕着刘娥飞旋。刘娥乍惊乍喜,时而伸手去触,时而转身追寻。

    天际银河璀璨,池中月影流转,最好年华的姑娘曼舞于天水之间,衣裙旋动,缀以点点星光,步履飘移,仙姿曼妙。

    赵元佐眼波漾了漾,看着手中最后一只萤火虫飞向刘娥含笑的眉梢,不由轻声低吟:“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刘娥闻声停下,回眸笑问:“大王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赵元佐含笑以对,“我闻到你衣袂散发的香气,是你薰的香么?”

    刘娥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道:“我刚才在给楚国夫人准备送给德妃娘子的衣裳薰香,可能是顺带染上的。”

    言毕,刘娥方才惊觉:“呀,我出来很久了,得去看看衣裳薰好没有。”

    刘娥匆匆向赵元佐告辞,疾步朝薰衣处奔去。

    9.出鞘

    刘娥回到厢房,见香炉薰笼已收拾好,案上安放着盛衣裳的礼盒,小妍坐在一旁,低着头,无精打采地,不知在想什么。

    刘娥问小妍:“衣裳薰好了?”

    小妍点点头,目示礼盒。

    刘娥走过去,打开盒子看看,见衣裳已叠得整整齐齐地安置于其中,领口朝上,一丝不乱。

    刘娥伸手欲揭开外层再看,被小妍喝止:“好不容易叠好的,你别翻乱了。”

    刘娥住手,回首见小妍颓废之状,只道她独自薰衣,十分劳累,遂颇带歉意地朝小妍一福,道:“我外出多时,辛苦姐姐了。”

    小妍漠然道:“罢了,你把衣裳给顾都监送去,礼品就要装车送入宫了,别误了时辰。”

    刘娥答应,捧着盒子,迅速出门。

    小妍起身,目送她远去,忧心忡忡地思索须臾,忽然快步追去。

    一辆运送礼品的马车停在夜色中的秦王府大门前,顾都监在前院堂中一一清点将装车的礼品。刘娥将衣裳礼盒奉至他面前,他示意身边的小黄门打开,瞥了一眼,在手中核对的礼单上做一标记,便颔首让小黄门合上盖子,从刘娥手中接过礼盒,小心摆放在一块丝帛上,仔细包裹好,再送到车上。

    顾都监对犹在观望的刘娥和言道:“明日清晨贺礼会送入宫中库房,两日后德妃册封礼上会一一列出。请回禀夫人,请她放心。”

    刘娥答应,朝顾都监裣衽一福。

    小妍隐于院内花影中,面色苍白,紧盯着被小黄门捧着送上车的礼盒,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事出突然,她也不知炭饼有异,还道自己手势过重,拨弄点燃的炭时导致爆裂,焦虑之下一心只想掩饰。破洞分布于大袖衣袖子和下端,领口附近完好。小妍叠衣入盒时小心翼翼地将破洞掖于其下,不翻检看不出来。

    小妍让刘娥送衣裳过去,是想让衣裳经她手,若日后事发,自己一口咬定将衣裳交给刘娥时是完好的,将责任推给刘娥。然而又顾及刘娥今夜见过楚王,楚王倒成了她未薰衣的证人,若说刘娥在送衣裳这短短途中烧出破洞,还坦然送至顾都监眼皮下,实在不合情理。无论如何,最后自己都逃不脱嫌疑。

    小妍辗转难眠,渐渐很后悔自己不道明此事,任由顾都监将损坏的衣裳送入宫。德妃是圣眷正隆的宠妃,将有破洞的衣裳作为给她的贺礼,会被视为对德妃,乃至对皇帝的公然陵蔑。如今官家待秦王不如以往亲厚,此事可大可小,一旦事发,官家定要追究,连累秦王,楚国夫人必将自己置于死地不可。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小妍做了个决定,来到楚国夫人面前,谎称父亲忽染重疾,托人给小妍传信,要小妍回家探望。小妍提出要告假七天,去看望父亲。

    楚国夫人并未生疑,对着镜子梳妆,头也不回地对小妍道:“父亲生病,你回去侍疾是应该的,快快去吧。还可请顾都监先把你这月月钱支给你。”

    小妍再三拜谢楚国夫人,极力掩饰紧张的心情缓缓起身,退至门边,要转身离开时,楚国夫人忽然又唤她:“小妍!”

    小妍一惊,仓皇抬头。

    楚国夫人朝一枚有背胶的点翠花钿上呵了呵气,从容不迫地贴在眉心,方问道:“德妃娘子的衣裳,可薰透了么?”

    小妍忙不迭地点头:“薰透了,黑角沉的香味都能透过盒子。”

    楚国夫人满意地颔首:“那就好,你走吧。”

    小妍行礼告辞,回到房中匆匆收拾好细软,便逃出秦王府,消失在汴京的街衢巷道中。

    虽对关于奉宸队的任命不满,潘美仍每日亲赴校场练兵,并无丝毫懈怠。这日潘美如常立于校场上,负手看军队操练,一名近卫走到他身旁,禀报说卢尚书遣了人来,请他过宅一叙。

    潘美蹙眉沉吟,然后吩咐:“请来人转告卢尚书,近日天色清美,我想请他午后泛舟汴河,品茶观景。”

    潘美在汴河上租了一艘画舫,却不要歌姬舞伎伺候,除了舟子便只带几名近卫上船,备下茶席,静待卢多逊。

    少顷,卢多逊如约而至,见那艘画舫与河岸之间仅搭有窄窄一木板作为登船的脚道,不禁面露犹豫之色。潘美见状命令左右:“你们去扶卢尚书登船。”

    卢多逊却连忙摆手,称自己能过,然后牵起衣袍前襟,格外谨慎地目视足下,碎步踱过独木脚道登船。待上了船,卢多逊拭拭额上的汗,对潘美笑道:“代国公放心,我也是惜命之人呐!”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顾一笑。

    卢多逊这句话中隐含一个典故:宋开宝八年,曹彬与潘美率大军攻江南。金陵城破,南唐后主李煜除去国主冠服,着白衫纱帽出城投降。李煜先见到潘美,行拜见之礼,潘美旋即答礼。李煜再见曹彬,依旧相拜,曹彬却直立不答,道:“介胄在身,拜不及答。”李煜颇尴尬,观者则暗暗称赞,认为曹彬作为大宋主帅,此举甚为得体。

    曹彬与潘美请李煜登舟饮茶,那登舟的脚道便如今日一般,是一块独木板。李煜以往身为国主,出行仪卫甚盛,岂有以独木板登船的经历。因此徘徊不能前行,最后是曹彬命左右扶他登船的。饮茶后,曹彬请李煜回宫备行装,翌日再会于此,同赴京师。

    待李煜离去,潘美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曹彬:“岂可如此轻易将李煜放归?官家命我等生擒他回朝,若他自尽于宫中,你我如何复命?”

    曹彬淡淡道:“他见一独木板尚不敢前行,畏死至此,我们既许他生赴京师,他焉能取死?”

    次日晨,李煜果然如期赴约,随二人归京师。

    见卢多逊暗示此事,潘美叹道:“曹侍中确有谋略,胜我远矣。”

    卢多逊摆首:“国公何必妄自菲薄。曹侍中虽有谋略,终不过是猜度人心的小聪明,国公才是真的有勇有谋。江南之战,大多胜仗都是国公打下的,可惜曹侍中名为统帅,将平江南的功劳夺去不少。”

    潘美略略苦笑,想起了往事:先帝太祖赵匡胤遣曹彬与潘美取江南,曹彬为主帅,潘美为副将。临行前太祖召二人升殿,宣布:“江南之战,将士务必齐心协力,一举破城,断不可各自为政,扰乱军心。你二人若有分歧,须以统帅意见为准。”顿了顿,太祖又着意看潘美,道:“大使有斩副使的权力。”

    潘美既震惊又恐惧,于是平江南一役不敢有丝毫怠慢,且听从曹彬指挥,一路全力征战,立下赫赫战功……

    但面对卢多逊试探,潘美也未流露出对曹彬的任何情绪,只请卢多逊入座,亲自为他点了一盏茶。

    卢多逊捧起茶盏,徐徐啜了一口,然后又叹道:“先帝在位时,国公曾与曹侍中征北汉,伐太原。据说国公率军作战尤其勇猛,离破城仅差一步,却不知为何,最后竟止步不前,退兵回朝?若彼时攻下太原,如今国公权势,岂止于此。”

    潘美黯然道:“当初让我退兵的,是曹侍中。”

    “曹侍中?”卢多逊沉吟,道,“他多半是怕你攻下太原,与他争功……但国公何必听命于他。太原城破,国公是第一功臣,他也奈何不了你。”

    潘美只是摇头:“那时我与他围攻太原,快破城之际,他按兵不动,我力争进兵,他始终不许,勒令我退兵。回朝之后,他才告诉我:‘官家曾御驾亲征太原,却没攻下,若你我破城,回朝之后,速死无疑。’后来见了先帝,先帝责问我们为何没能攻下太原,曹侍中回答说:‘陛下神武圣智,尚不能破城,臣等庸碌,安能必取?’先帝果然颔首,不再追究。那北汉,最终是由今上亲率大军去灭的。”

    卢多逊闻言笑叹:“曹侍中深谙官场之道,难怪无论面对先帝还是今上,均能如鱼得水。”

    潘美道:“伴君如伴虎,身为臣子,死生只在君主一念之间。自那以后,我行事也谨慎多了。”

    卢多逊点头道:“国公待今上恭谨。今上即位,将诸位大将手中兵柄解除殆尽,但国公手上的,倒没大动。”

    潘美苦笑:“那是因为我也知趣,每次领兵出征,镇守边关,总会把妻子儿女留在京师,上书‘乞陛下特照管’,只携妾侍前往,今上便会派兵驻守在我宅外。若妾生子,我便送妾与孩子回京,依旧请陛下照管。”

    卢多逊睁大双目,做惊讶状:“原来如此……世人皆称今上待国公格外优渥,不曾想,其中内情竟是这般……”

    潘美喟然长叹,起身走至窗边,望向舟外天水相接处,神色凝重。

    卢多逊亦随之站起,缓步走到他身边,试探着问:“良禽择木而栖,国公既受今上猜忌,何不另投明主,为自己谋个更远大的前程?”

    潘美着重看了看卢多逊:“你是说,秦王?”

    潘美迟疑道:“今上毕竟待我不薄……”

    “不薄?”卢多逊冷笑,旋即问:“曹侍中与国公当年受命平江南,临行前先帝称大使可斩副使,国公可知,这是何人向先帝出的主意?”

    潘美眉头紧锁,隐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难道是……”

    卢多逊紧盯他双目,郑重颔首:“正是今上。他向先帝进言说你有谋难制,领兵在外随时有谋逆的可能,必须给曹彬先斩后奏的权力,方能遏制住你。我也曾受先帝信赖,他回忆往事,得意之下便将此事作为驭臣之道的案例,告诉了我。”

    潘美颓然闭目,似倍觉痛苦。

    卢多逊微微一笑,朝秦王府方向一拱手,又道:“秦王温雅仁慈,论心机,则远不如先帝与今上,若登大宝,必为仁君。国公赠明珠于陈国夫人之恩,秦王已铭记于心,对国公十分感念。若国公辅佐秦王即位,国公非但不会继续忍受今日猜忌之苦,超越曹彬飞黄腾达,封侯拜相,亦指日可待。”

    潘美低目沉思,须臾沉声应道:“事关重大,卢尚书容我好好想想。”

    卢多逊欠身道:“理应如此。国公且善加斟酌,明晚我再拜访国公,望到时能得到国公的答复。”

    潘美目送卢多逊下船远去,然后徐徐踱回船舱,取下悬于船壁上的佩剑,一手握剑柄,一手抚剑鞘,凝思良久后拔剑出鞘,看向那凛凛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