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竟然能不被所惑。”
鹤无咎向来平静的脸上露出诧异。
天道设下的幻境在她的眼中仅掠过几息,便被堪破,如何令他不震惊。
明月夷看着他脸上露出愧疚和怜悯,眼底却空无一色:“抱歉,大师兄,我是真的不想死在你的剑下,也想要破境成道,所以请你也去死一死吧。”
说出这句话时耳边响起不知从何处发出的一声尖锐狂叫,疯狂刺着她的耳膜。
明月夷面不改色,再次用力,直至彻底刺穿他的胸口。
身体被捅破,鹤无咎竟还能笑道:“虽然师妹道心稳定,但师妹可能要失望了,现在我恐怕暂时还死不了。”
明月夷蹙眉,不知他是何意。
很快她便知道了。
被钉死在墙上的青年松开剑身,双手张开,墨发飞散,轮廓清晰的面容在乌云闪电下显得异常的丰神俊美,天上不断落下的天雷全被他吸入胸膛的伤口中。
他本应是正常的白皙肌肤蔓延出一道道黑色的纹路,腐烂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如同巨大的蚕蛹破茧,后背拱动出一双满是眼的蝶翅,连他的手上也生出了几双眼,如神明睁目,慈悲盯着她下发杀令。
明月夷及时抽剑闪身往后面退,警惕地看着他的异变。
天边的天雷几乎都被他吸食,不一会,青年周身蝴蝶妖纹,不人不妖地站在她的面前,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遗憾地看着她。
“师妹,这些年我本想要一步步踏着原本应该发生的线走下去,不让天道察觉,但你对我的怨气似乎太重了。”
他想要为师妹与自己铺出一条无阻大道,便是飞升上界也能成为至高的神者,可师妹却不懂他的良苦用心。
“师妹,放下屠刀,来我身边吧。”
她看着前方肆意吸食天地妖邪灵气的青年。
猜出他在重生前已经破境飞升过,所以现在才会连天道都不惧。
鹤无咎吸食完最后一道天雷,身影闪至她的身后,变异的后速度之快,明月夷躲避不过被他掐住了下巴。
明月夷眼前面容妖邪的青年,眸中浮起怪异:“浮屠海里的沼泽蝶妖能寄生,是你在背后搞的手脚。”
这种最后才出现的寄生妖,频繁出现在青云宗她隐约察觉不对过,当时只当是剧情被扰乱,没想到竟然是他。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曾经那个有天下无妖鸿鹄浩志的青年竟然成了妖,这太可笑了。
明月夷忍不住笑了出来,毫无被他钳制后的落魄,反而扬起脸笑着问他:“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天下妖为邪祟,凡是妖皆不可留,剑指苍穹,意在天下。”
曾经的鹤无咎被同门误会,诋毁,他都不曾变过,那时的他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这样?
明月夷松力笑得靠在他的肩上,眼尾笑出几滴晶莹的泪都忘了擦拭:“好可惜啊,不能让曾经的师兄也看看你,你还能说出那些话吗?”
这番话落进鹤无咎耳中,他表情微妙生变,浑身所有妖邪的眼睛一齐垂望她笑出泪的脸:“师妹,怎会知晓这些话?我并未与你说过,莫不是……”
他眉尾上扬,笑意已落在了无数双眼中:“师妹原来也是重活一世,难怪,我就说,师妹为何会如此对我,还有我的金刚杵没在云镇,应该就是你手中这把剑罢。”
他目光睨向明月夷手中的这把剑,温声问:“它在这里护你吗?”
明月夷并未反驳。
虽然本应该属于他的被人夺走,但这人是明月夷,鹤无咎不仅没有责备她,反而轻轻笑道:“其实师妹不主动抢先拿走,其实我原本也打算给师妹的,如今刚好,算给师妹的聘礼。”
“做梦。”明月夷被他拂在耳畔的气息弄得心中升起恶心,手中剑变成短剑,反手直接朝他胸膛插。
鹤无咎双指夹住剑刃轻叹:“都说过了,师妹,你杀不死我。”
世间的凡器杀不死他,甚至连天雷或许都奈何不了他,所以明月夷杀不死他的,而她无论对他做什么,他都会原谅她,依旧会带着她成神。
成为真正的神,不受天道约束,凌驾万物之上。
他含笑地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像布施慈善的神,掐着她的脸庞,语气中是对成神的狂热与向往:“师妹,我会带着你共成大道,成世间唯一的真神。”
明月夷被迫仰头看着眼前似有癫狂的青年,口吻遗憾:“大师兄恐怕成不了神了。”
“这又是为何?”那些眼睛盯着她,像是看不懂事的孩子。
“师妹,这世间已无人能挡我了,你还不懂吗?”
他连天雷都不畏惧,抬手便能撕破天,他不成神,何人能成?
明月夷长发猎猎地站在受他传召的逆风中,双手撑着插在地上稳定身形的剑,平静说:“因为,真的规则,醒了。”
随话音落下,逆风止,乌云散,天睁开了眼。
或许不是天睁开了眼,而是巨大的,无形的雾白混沌。
它睁开瞳孔猩红的眼注视着眼前苍生万物,一眼便锁定了掐住明月夷的鹤无咎。
从混沌中伸出一条蛇首,咬断了鹤无咎的手,迫使他不得不放开明月夷。
明月夷不放过任何能杀他的机会,趁他抬头被混沌眼引走,再次将手中匕首插进鹤无咎的胸膛。
这次,她终于听见灵根与心脏齐断的声音,她等了无数年,终于……听见了。
多美妙的声音啊。
这才是她无法抗拒的诱惑。
在她愉悦地弯眸享受,而从混沌中显出少年的身影张开修长的手,从后面拥住她。
“是你。”鹤无咎看见少年面容那一瞬间,眼中闪过诧异。
竟是菩越悯。
菩越悯没有看他,而是亲昵地蹭着明月夷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师姐,你今日很高兴,笑得真好看。”
明月夷嘴角上扬着,含笑地着被彻底钉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鹤无咎。
当然高兴啊,她忍着恶心爱鹤无咎,为的便是今日他能死在她手中,只要她杀夫证道成功,就能离开这鬼轮回,如何能不高兴?
“大师兄,不……”她红着脸对鹤无咎道谢:“焚净道君,谢谢你助我。”
焚净。
真的是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鹤无咎一时耳生,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唤的是他。
这层身份从未有人知道,哪怕直到后来他飞升,也没谁记得当年那个为了天下苍生,以身驱赶妖邪入浮屠海,托起整个青云宗,救下所有人的焚净道君。
他还以为这个名字会随着消失,再也不会被世人记得。
原来,还有人记得啊。
鹤无咎看着眼前长发披散,满脸鲜血的女人,笑得竟有些恍惚:“师妹,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明月夷又插了他一剑,震碎他的道骨:“焚净道君,当年为救天下,修得大功德,传言飞升上界了,谁知当年令无数人敬仰的修士当年并非飞升,而是道骨重塑了。”
携道骨者,生来便是半脚临神,需经历十世苦难方能修成正果,她替他承受了近乎十世。
“这次该我了,师兄。”她抽出剑,冷漠地挖出他的双灵根,当着他的面摧毁。
这次他沉默地蜷着身,在痛得发抖中承认下,“我不懂,师妹是从何处得知的?”
明月夷自然也不会浪费时间和他解释是在幻境中发现的,原本她只是怀疑,可在透过妖皮看见的画面方才确认下,最初倚靠吃菩越悯飞升的那七位修士的弟子也有道骨。
青云宗先祖焚净飞身也并非是真的飞升,而是重新伪装成另外一人,回到青云宗想修道成神。
而他假死之前留下预言,将有大妖临世,指的便是被封印在云镇上的菩越悯,但他正因为没有见过他的模样,所以在云镇上将她当成了被封印的妖。
最可笑的是,现在两人同宗门,他认不出来菩越悯。
这些她早在云镇遇上焚净便猜到了大半,只是唯一没猜出来的便是妖皮是菩越悯的本体。
至于菩越悯到底是什么妖,是不是妖,如何被这些人扒皮封印在云镇上,她凭借现有消息无从考究。
因为鹤无咎就快死了。
大局已定,鹤无咎被钉在地上,看着亲昵贴在她身后的少年,感受体内的灵根绷断,灵力一点点散去。
鹤无咎忽然想起来,既然明月夷没有偷走妖皮,为何会没在地牢中。
原来是因为她将妖皮给了原主。
那只被七修士遇上后心生贪婪后哄骗扒皮的妖,当年他知道云镇上的妖迟早会察觉,所以他舍弃焚净的身份,伪造新的身份来避免被它寻到,没想到现在会被明月夷发现。
“师妹果然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小孩,但你没有师兄引路,你还会受苦的。”鹤无咎笑着,并不打算告知她破境之后上面并无真神。
她会和当初的他一样,成为天道的养分。
明月夷冷看着他,静静等着天雷临下。
甚至连鹤无咎也在等。
可等了许久,渡劫的天雷迟迟没有落下。
明月夷望向上空,笑意僵在脸上:“为何没有?”
每次鹤无咎杀妻证道都会有天雷落下,为何这次没有?
不可能的。
明月夷低头狠狠地盯着他,再次举起剑□□进他破烂的身子中,问他:“雷呢?吐出来,不是喜欢打我吗?打啊,现在打啊。”
一剑接着一剑,晴朗的天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泄了一丝暖意的金光,落在疯狂刺穿浑身邪眼的青年身上。
她不信没有雷,所以动手挖空他肚子。
她像眷恋情人的变态,痴痴地牵着血滑滑的肠子,刨着鲜红的心脏,坠着睫毛在里面认真找。
扯断肠子,没有雷。
她丢了被扯成几截的肠子丢在一旁,去刺心脏,刺得心脏满是血洞,还是没雷。
任由她如何将这具身体损坏,天上都无半点雷落下。
而地上尚未断气的鹤无咎看着迟迟没来的天雷,脸色微妙一变,手指不禁攥紧地上的泥,与明月夷同样生出不可能。
他都能靠着杀妻证道一步步飞升,她为何不能?她一定也能靠杀他历劫。
可偏生两人等了许久,天边不见一丝天雷降下。
明月夷找不到雷,浑身是血地泄了周身力气,颤抖地歪头靠在同她一起看天的少年肩上。
她问:“是你做了什么吗?”
除了他,她想不到还有别的原因。
“我?”菩越悯轻颤乌黑鸦睫,唇角往上勾起,握住她的手拔出插在鹤无咎胸膛的短剑,敛着眼帘仔细将上面沾染的鲜血擦拭干净,然后对着自己的胸膛。
“师姐,要不要再试试?”
他像是等她发现许久的少年,望着她的猩红瞳珠渐变得纯黑,秾艳的面容似浸在浓稠的期待中:“师姐杀他不行,杀我试试。”
她早该明白杀的人是他,她才能得到想要的。
这一日他等了许久,久到迫不及待想让别人亲眼看着他才是师姐的最爱,看师姐因他飞升。
“师姐,杀我。”他兴奋得可怜求她。
明月夷蹙眉想要抽出剑,他却握得很紧,甚至还迎剑朝她拥来。
“师姐,我不会死,你试试能不能迎来渡劫天雷。”
明月夷撞进他含笑的眼中,受其引诱凝滞须臾,直到剑刃刺破了他的胸口。
少年的胸膛被刺破皮,尖剑刃陷入骨中,鲜血沿着剑流下,然后天边开始翻涌着黑云。
要有狂风骤雨了。
明月夷感到体内的灵力开始变热,那些忽然饱和的灵力不断冲击周身脉络,她品到一丝破土重生。
像是埋在土里受着迢迢春雨滋润的嫩芽,只差一点就能破土而出,长成苍天大树。
她不过心念一动,上空中的隐约出现一道界门,整个修真界都感受到强大的压迫与向往。
明月夷是在少年倒下时回神的。
他抱着她,整个身下都是血。
虽然知道他死不了,明月夷的心中仍是一颤,下意识对垂手可得的飞升生出放弃,想要拔出剑。
他俯身吻上她的额头,让整把短剑都插进胸膛,轻声问:“师姐,感受到了吗?”
明月夷额心一痛,还没仔细感受便察觉他的唇落在她的眼角,含住眼睫低声笑呢喃:“师姐就算是没有情根,也会为我落泪。”
落泪了吗?
明月夷茫然眨眼,望着眼前被泪雾模糊的少年,只依稀辨别出他在笑。
他笑着说:“师姐,你爱上我了。”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那日他坠落湖底时在她的额头留了什么,为什么会说她输了,并非是无论她走到何处他都会找到她。
而是因为留在她额头的不是血,而是以他血肉为引重新种下的情根,因为没有情,她无法修成无情道。
原来她早就不爱鹤无咎了,她的执着早就是一场空了。
月亮早就碎了,可有人捞起了碎在湖里的月亮拼凑,不想让月亮发烂发臭。
明月夷抱着少年失去温度的身躯,转过含泪的脸望向躺在地上残缺的鹤无咎,像刚才学懂的小孩一样委屈:“原来我不喜欢你,是无法破境的啊,鹤无咎。”
“不……不可能。”鹤无咎因为她这句话而面容生出裂痕,那张被撕下又重新贴好用法器维持,便是他被震碎道骨,挖出灵根也还是维持不裂的脸掉了,半边血肉模糊的肉上眼蠕动。
不可能的,他一直都知道明月夷喜欢他,为他做了许多事,甚至能做出囚禁菩越悯。
所以明月夷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这是不可能的。
“师妹,你喜欢我。”鹤无咎按住空荡荡的胸口,执拗看她的眼神如看不听话的孩子。
他都能杀她飞升,明月夷也能,他身上还有她能毁的。
可明月夷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没有看他眼中的光逐渐涣散出不甘心,只在他额间种下一道必死剑意。
这次该换他看着明月夷飞升了。
界门彻底打开,几束金光落在她的身上,几千年没有降临修真界的飞升渡劫天雷,伴随束束金光落下。
还没彻底落在明月夷身上,那些雷忽被虚空中伸出的一双手抓住,生生扯了出来捏碎。
明月夷抓住了那双手,眼中的泪成了笑。
界门中只剩下金光落在她的身上,映得那双含情眼盈盈,散下的发丝染金,一步步被那双手牵着入金光中,如神登归上界。
那日整个修真界的人亲眼看着这日的飞升大典,所有人都纷纷放下手中事,跪伏在地上拜渡劫成功的神,齐呼‘恭送上神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