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冬日的弥萨伦亚总会下雪。

松软的雪层如同在宫殿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晶莹的冰棱垂坠如竖琴的弦,偶尔有碎雪滑落,便在风中奏出清越的泠音,站在钟楼高处往下看,便能看到永恒之森绵延的苍绿枝桠承载着新落的积雪,仿佛披挂了万千条银缎,在云雾弥漫的山脉当中若隐若现。

雪中盛放的银月花开得正美,深幽的香味与清冷的空气一起,交织成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味道,当雪后初霁时,雪地浮现出银箔般的幽光,雪粒会如碎钻一般,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亮。

小小的伊瑟洛斯奔跑在这条路上,像从前无数次躲避守护精灵的寻找一样,躲进了花园当中。

确认追兵没有追上,他喘着气,不由露出得意的小微笑。

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无数银月花寂静盛放,这些散发着幽蓝光泽的花朵中间,蜿蜒着一条被稍稍踩实的小径,通向花园深处光影交错的秘境。

越往深处走去,藤蔓越是密集纠缠,如同墨绿与深紫交织的帷幔,虬结的枝杈在头顶织成拱顶,将天光滤成斑驳的碎影。

空气变得潮湿而沁凉,弥漫着陈年腐木与某种神秘花香混合的气息,这里的色调有些偏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却自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幽静之美。

胆大的小精灵并未被这幽暗吓退,反而被旺盛的好奇心牵引着向前,他伸出纤细的手指,拂开那些卷曲的藤蔓,就在他拨开最后一重深紫色垂蔓时,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繁花盛开的幽深秘境,无数银月花在此极致盛放,它们肆意舒展着发光的花瓣,将整片空间映照成一片柔和的银蓝色泽,无数的花团簇拥着一架秋千,秋千上,正坐着一位美丽的女性精灵。

她的长发似流淌的月华,发间缀着的不是珠宝,而是晶莹的露珠与细碎的星光,轻覆着光芒的纱裙随秋千微荡,泛起涟漪般的微光,她正微笑地看着他,周身的气息如万籁俱寂的浩瀚雪夜,将他温柔地包围。

“调皮的孩子,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她轻柔地问询道。

伊瑟洛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小精灵半点不怕生地伏在了她的膝上,并偏过头,好奇地问她:“您是女神吗?”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伊瑟洛斯。”

小精灵给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答案:“因为您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精灵,在我的想象里,只有女神才会如此美丽。”

精灵女神笑了,将小精灵抱坐到了祂的膝上,点了点他的鼻尖:“聪明的孩子。”

伊瑟洛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嗫喏地问道:“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是因为我太调皮了,所以老师们向您祈祷了吗?”

“不,我的孩子,我只是想看看你。”

伊瑟洛斯略显不安地问:“看到我这么调皮,您会失望吗?”

“当然不会,没人规定孩子一定要听话,不是吗?”

伊瑟洛斯抿唇,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又有些疑惑地说:“可老师们都说,我是弥萨伦亚未来的王,我必须稳重一点,才能担得起这样大的职责……”

“伊瑟洛斯,这些都是大人该做的事情,等你长大了再说吧。”精灵女神怜爱地看着他:“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小精灵很高兴能得到女神的认可,用力点头:“嗯!我可以做得很好!”

精灵女神好笑地看着他:“可伊瑟洛斯,你还这么小,又怎么知道身为一位王的所有职责呢?”

小精灵的眼神微微茫然,歪头问:“那么,我的职责是什么呢?”

“捍卫和平,保护你的子民,让他们能够幸福地过好完整的一生,这就是你的职责。”

小精灵想了想:“好像不难。”

“不,和平和幸福,都是最难做到的事情。”精灵女神轻声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伊瑟洛斯懵懂地眨了眨眼睛,被精灵女神拥入怀中,亲吻了一下额头。

“伊瑟洛斯,你能做到吗?”

伊瑟洛斯依然用力点头:“我能!”

“好,”精灵女神微微笑了起来,摸摸他的小脸:“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等你成长到足够强大的时候,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真的吗?”伊瑟洛斯激动得小脸发红,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学习魔法的!”

精灵女神笑而不语,摸摸小精灵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伊瑟洛斯在温暖的怀抱中闭上眼,视野里的美丽场景也跟着变成了一片黑暗,绽放的银月花簌簌凋谢了,他好像又看见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他惴惴不安地朝着道路尽头的微光走去,当他终于触碰到这缕微光,以为自己可以出去了的时候,眼前的光倏然变成了血色。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伸出手沾了一点,放在眼前,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金红色的神血。

是精灵女神的神血。

祂曾说会一直注视着他,后来,祂在战争中陨落,他的信仰,他所追逐的月光,也跟着崩塌了。

可他不能也跟着倒下,他必须继续前行。因为他答应过祂,会用毕生去捍卫和平,让子民能够幸福地过好完整的一生。

这是他身为王的职责。

他在沼泽中不断挣扎,将这个约定作为唯一的锚点,等到锚点消失,他便也可以放任自己沉入沼泽,任凭自己溺毙在窒息的痛苦当中。

现在,他终于沉入了沼泽深处,可以放任自己停下脚步,休憩片刻,偏偏就在此时,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托住了他,硬是将他往沼泽之上送去。

他挣扎着,最终骤然惊醒。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让楼仰雪下意识怀疑自己依然还在梦境当中,但双手和身上传来的痛感却告诉他,这里是现实。

他没死,又被人救回来了。

楼仰雪抬了抬胳膊,想撑着身下柔软的被褥坐起来,不料刚一动作,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别动,躺回去。”阿斯莫德低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一丝压抑得极深的怒意,宛如岩石下即将喷发而出的岩浆,暗潮汹涌。

然而楼仰雪此刻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些,他只关心一个问题:“神塔怎么样了?祂们死了吗?神塔的玩家离开了吗?”

楼仰雪摸索着抓住阿斯莫德的衣袖,不顾手指传来的剧痛,急切地问道。

“死了,离开了。”阿斯莫德冷冷回答,而后轻轻摘下他用力揪住自己衣袖的手,隐忍道:“所以可以好好养伤了吗?”

楼仰雪缄默了一会儿,失神地呢喃道:“你骗我,祂们还没死……如果祂们死了,我不可能还活着。”

多年谋划,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楼仰雪脑海里的那根弦倏然绷断了,他猛地翻身坐起,摸索着揪住祂的衣领,绝望而崩溃地质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破坏我的计划!为了杀掉祂们,我谋划了那么多年,全部被你毁了!全部!”

阿斯莫德也忍无可忍,骤然爆发:“你的计划?你的计划就是跟那些主神同归于尽吗?你骗了我,让你失明的根本不是塔核的碎片,而是整个塔核!”

“我就是骗了你又怎么样!我凭什么对你说实话,你是我的谁啊!”楼仰雪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你就是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打乱我所有计划的变数而已,你管我干什么啊,我已经不是从前的伊瑟洛斯了,只要你多跟我接触几个月,你就会发现我现在变得多么糟糕了……”

他甩开阿斯莫德的手,挣扎着要下床:“阿斯莫德,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尊重我的愿望吧,让我杀光祂们,让我……”

阿斯莫德自然不可能放任他就这样离开,强行将他抱了回来,托着他的背,让他只能紧紧靠在自己的怀里,阿斯莫德将嘴唇贴着楼仰雪冰凉的银发,低声说道:“你现在太累了,又被【意识与情绪之神】影响,思维不清醒,等你醒来,我们再聊聊,好吗?”

“我很清醒,我现在非常清醒……”

阿斯莫德沉声道:“那我问你,为什么想同归于尽,你不想回弥萨伦亚了吗?”

楼仰雪惨笑了一声:“我都是黑魔法师了,我有什么颜面回去?所以……悄悄死在外面就好了,这样大家记住的,就是最好的那个我了。”

“而且,我真的……真的没法继续走下去了,”楼仰雪声音低了下去,揪着阿斯莫德的衣领,哽咽道:“我好痛,我太痛了……”

“你都还没有回去,怎么知道会有精灵会因为你是黑魔法师而嫌弃你?”阿斯莫德僵硬地将手抚上楼仰雪的后脑勺,耐心道:“没人会这么觉得,你是弥萨伦亚的英雄,如果他们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远离你,那就代表着他们根本不值得你拯救。”

“会的,我是黑魔法师,我把豁然炼制成卡牌,我惊扰了亡灵的安宁,让它们死而复生,为我驱策。”楼仰雪茫然喃喃道:“我就是弥萨伦亚的精灵最厌恶的那种黑魔法师,我再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原谅了……我背弃了精灵女神,再也没有资格信仰祂……”

他说着,胸膛快速起伏,咯出一口血,染红了阿斯莫德的衣襟。

阿斯莫德慌乱地擦拭着他唇角的血迹,竟对此束手无策。

楼仰雪喘息着拉住他的手腕,近乎哀求地说:“放我走吧,让我去杀了祂们,好不好?”

阿斯莫德硬着心肠,沉声拒绝了他的请求:“伊瑟洛斯,在你的身体彻底好起来之前,你哪里都不准去。”

*

阿斯莫德说到做到,祂严格限制了楼仰雪的活动范围,不管楼仰雪是骂祂也好,不理祂也罢,祂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强迫楼仰雪喝下一些味道古怪的汤汤水水。

有时是小章鱼来喂,有时是阿斯莫德亲自来喂,楼仰雪的态度一直都是抗拒,他不想活下来,夙愿没有完成,又不能现在就死,于是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人偶。

阿斯莫德坐在床沿,将一勺复原药剂递到他的唇边,楼仰雪微微侧头,别开了脸,阿斯莫德语气微微严厉:“喝了。”

“阿斯莫德,你又何必救我,”楼仰雪垂落银睫,鎏蓝眼眸失去了神采,空茫茫地注视着虚空的某处,他嗓音低哑,透着一股浓郁的丧气:“我除了长得好看一点,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的?如果你实在舍不得这具躯壳,等我死了,你再换一个听话的占据这具身体,不好吗?这样,也不算你的预言完全落空了。”

阿斯莫德险些捏断银勺,深吸一口气:“别说傻话,你就是你,独一无二,无人可以取代。”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个瞎子。”

阿斯莫德握住他的手,耐心哄他:“你把塔核取出来,我自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不行,玩家……”

“你管他们去死。”阿斯莫德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一群陌生人罢了,他们的命运与你无关,伊瑟洛斯,何必为了他们折磨自己?”

楼仰雪沉默了一会儿:“昨天,我梦到了弥萨伦亚的雪。”

“既然你不想要我这具躯壳,那么等我死了,就请你……把我埋在弥萨伦亚吧。”

阿斯莫德隐忍地深吸一口气,想发火,看到精灵垂落的银睫微微颤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容掩映在披散的银发下,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又心中一痛。

算了,跟一个想死的人发什么火呢?

阿斯莫德将勺子抵到楼仰雪的唇畔,冷硬重复:“张嘴,喝了。”

楼仰雪的回答仍是沉默地别开脸。

“好,不喝是吧,”阿斯莫德面无表情道:“那我只能把触手伸进你的喉咙里,直接把复原药剂灌进你的胃袋了。”

闻言,楼仰雪终于有了反应,微微睁大了失去神采的眼睛:“你说……什么?”

阿斯莫德已经按住他,沉声道:“放心,我会把最细的触手伸进去的。”

楼仰雪挣扎了起来:“不行!我不要——”

阿斯莫德:“那你老实把药喝了。”

“不喝!”

“那就用触手灌药。”

“……”

楼仰雪知道阿斯莫德说得出就做得到,最后楼仰雪没有办法,只能主动把药喝了下去,但喝完药后,他就不肯理阿斯莫德了,阿斯莫德也不在意,坐在床沿犹豫了一会儿,对着楼仰雪的背影说:“我要出一趟远门,这几天就让副脑陪着你。”

楼仰雪安静了一会儿,不高兴地问:“去哪?”

“找生命之水。”阿斯莫德俯身,推推楼仰雪的肩膀,哄他:“你答应我乖乖喝药不乱跑,我现在就治好你的眼睛,怎么样?”

楼仰雪目光微微闪烁,治眼睛?在他不主动拿出塔核的情况下,阿斯莫德打算怎么治他的眼睛?

楼仰雪纠结了片刻,架不住实在难以忍受黑暗的滋味,闷声开口:“怎么治?”

阿斯莫德耐心道:“我自有办法,伊瑟洛斯,你只需答应我的条件,你可以做到的,这两件事都很简单,不是吗?”

楼仰雪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他不太可能在失明的情况下逃出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恢复视力,才能找到更多逃走的机会。

所以他答应了:“好吧。”

“那我们就说好了。”阿斯莫德单手环住楼仰雪的腰,几乎将侧躺的楼仰雪整个揽在怀里,祂凑近楼仰雪的耳畔,带着点警告的意味说道:“不乖的孩子会得到惩罚,如果你没有好好遵守约定,擅自逃跑,等我回来,我就……”

“干死你。”

楼仰雪垂落的睫毛微微颤抖,紧接着,他耷拉下来的尖耳便整个红了起来。

“下流!低俗!”楼仰雪砸了一个靠枕在阿斯莫德身上,口吐不文明用词:“滚!”

伟大的深渊主人当然不可能被小小的精灵随意指使,所以阿斯莫德没有离开,而是像品尝什么美味一样,慢条斯理地咬咬精灵的尖耳,成功把耷拉的尖耳咬得支楞起来,才满意地起身。

“我去准备一下,马上回来。”

阿斯莫德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楼仰雪支着耳朵仔细听祂的动静,不停猜测祂会怎么治疗自己的眼睛。

阿斯莫德先把他抱到了腿上,在他的眼睛上亲了亲:“会有点痛,马上就好。”

楼仰雪抓住祂的手,眉头微蹙:“你不会准备把真理之眼给我吧?”

“当然不是,我还要用真理之眼找生命之泉。”阿斯莫德从容道:“是一种禁术,唯一的副作用是,它可能会令你的眼睛变颜色。”

“变成什么颜色?”楼仰雪下意识问:“血红色?”

阿斯莫德用炙热的手心蒙住楼仰雪的眼睛,低沉醇厚的声音在楼仰雪的耳畔响起:“等你明天醒来,就会知道了。”

楼仰雪感到双眼仿佛被灼烧了一下,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就在他努力适应这种灼烧感时,便感到阿斯莫德握住他的右脚脚踝,然后“咔嚓”一声,往上面扣了一个冰冷的环状金属。

楼仰雪惊了一下:“你给我戴了什么?”

“禁魔脚环。”阿斯莫德嗓音低沉,再一次警告他:“老实点,在我回来前,你哪里都不许去。”

楼仰雪不死心地问祂:“这里是哪?”

阿斯莫德给了一个令他心下一沉的答案。

“深渊。”

楼仰雪愣住了。

深渊……怎么会是深渊?

深渊距离神塔不知相隔多远,就算他成功逃走,也根本找不到回到神塔的路。

阿斯莫德见精灵似乎又有崩溃的苗头,立即抛出楼仰雪有可能感兴趣的话题:“我记得你跟那群风暴鸦有故交,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去看看他们。”

楼仰雪滑向崩溃的理智被重新拉了起来,他想起那群小风暴鸦,还有那些结交的深渊朋友,抿了抿唇:“……好。”

*

阿斯莫德离开后,楼仰雪身边的位置就被小章鱼们彻底占据。

楼仰雪本来还想试着贿赂小章鱼,看看能不能哄骗小章鱼打开禁魔脚环,毕竟比起理智的阿斯莫德来说,小章鱼心软又好骗,说不定会答应他的请求呢?

但楼仰雪没想到的是,小章鱼不知是不是被阿斯莫德提前交代过,这次竟然十分有原则地拒绝了他。

楼仰雪试图继续软语相劝,最后被发怒的小章鱼电了一下,彻底老实了。

看来涉及原则性的问题,就算小章鱼再心软,也不可能放行了。

楼仰雪别无他法,只能躺在床上,静静等待视力的恢复。

在黑暗中不知过去了多久,楼仰雪忽然听到脑海里传来一声哽咽。

监管者66666醒了。

楼仰雪陷入深度昏迷后,监管者66666也跟着强制关机,大概是因为楼仰雪自毁,使得它同样遭受重创,直到现在,它才得以重新开机。

监管者66666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劫后余生,而是哭了。

[我一心盼着你可以回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一点都不知道好好珍惜生命!]

楼仰雪这时才觉出了一丝悔意:“对不起,五六,害得你也差点跟着我死掉……”

那时他满脑子都是即将解脱的迫切念头,竟没有顾及监管者66666,险些连累了它……想到这里,楼仰雪不免更加自责。

没想到了他这句话,监管者66666更加生气:[谁要你因为这个道歉了!监管者的职责就是看护超凡者,从跟着你的那天开始,我就想好要跟你共进退了,我气的是你一声不吭,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明明痛苦到都要死掉了,却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再想当炸弹人,就把我一起炸死吧!]监管者66666大哭了起来:[反正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呜……]

楼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