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等待

热浪滚滚,空气都被扭曲成模糊的波浪状。

“那个老东西跑掉了。”刺客阴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顺手用刀尖挡开直朝着教授飞溅而来的焦黑炭屑。

“没事,我们也准备要跑。”诺瓦淡淡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前来救火的王城士兵——此时大火已经基本被控制住了,火灾不再是最大的威胁,方才还携手救灾的王城卫队与平民百姓,又隐隐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就这么走?”奥雷用沉冷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他的身上尚且残余着森然的杀意。而士兵们面带警惕与敌意,身上的甲胄在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火下反照出不祥的暗红。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教授轻声说。他的眼球被熏得泛红,脸上蒙了一层黑灰,又被淌下的汗水勾画出一道道干涸的痕迹。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缓缓滑过被火焰燎得焦黑的建筑物,惊魂未定又被组织起来救灾的平民,被聚集在废墟一角呻吟哭泣着的伤者,还有更远处毫无声息的焦尸……最终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鸢心宫的大门上。

守护法阵正在发挥作用,繁复绝妙的咒文散发着点点星光,一层美丽的、泛着珍珠色光泽的薄薄结界轻柔笼罩了庞大的鸢心宫,将大火与灾民挡在门外,令这座华美奢靡的宫殿与里面珠光宝气的贵族与教士保持纤尘不染,和现场灰头土脸的平民和遍地狼藉的街道呈现出异常鲜明的对比。

——从始至终,它都不曾为王城的子民打开过,甚至连一条门缝都没有。

“诸位应该都已瞧见了这场大火究竟有多么诡异。”幽灵的声音并不高昂,却格外清晰地落在众人的耳朵里,也同步传递给了水晶球:“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愿无端怀疑谁,也不想深思这场大火究竟打断了什么,又是在为谁遮掩什么……”

无需他继续多说。

“……王庭守护者,桑卓阁下。”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声音沙哑地说:“无端发生的厄运,宛如被诸神诅咒般、无休无止接连而至的诡异灾难——我年轻时当过兵,曾在战场上瞧见过相似的景象,为了对抗费尔洛斯的上一任圣者,桑卓阁下也参了战。”

——而且是针对敌我双方不辨目标的“厄运”,据说整个战场都塌陷地裂了,数千名双方士兵都被埋在了合拢的群山之间。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第三议会的年轻人们还有些茫然,但是年长些的人显然对这位圣者没有什么好印象,恐惧与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是她!桑卓!那个厄运女巫!”

“是王后派她来的,她要烧死我们!”

“看看那扇紧闭的门!”有人怒吼起来:“他们压根不在乎我们的死活,甚至还派了士兵来!”

士兵们脸色难看。刚才他们也参与了救火,此刻却被人群警惕而愤怒的目光包围。

“退后!”一位长官厉声呵斥道,但他的声音在沸腾的民怨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一张张被烟熏黑的脸开始缓缓向他们逼近——

“诸位。”在此关头,幽灵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有些沙哑,并不高昂,却令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灾难当前,第三议会无意在此刻引发更大的冲突,当务之急是收殓死者,救济伤者,安置灾民——以及为这场无妄之灾向王室要一个解释,为受灾者寻一个公道。”

一群手无寸铁、毫无准备的平民,若在王宫门口和王城士兵爆发冲突,便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单方面屠杀,在意一时的进退毫无必要。

在士兵们紧张的注视下,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领袖完全无视了他们,而是看向了鸢心宫的方向。

水晶球的另一段,王后冰冷森然的金色瞳孔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灰眼睛隔空对视。

“第三议会希望能够得到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何时召开的答复,”幽灵平静地说,其中的轻蔑意味却没有丝毫遮掩:“还请两位陛下给予我们一个明确准确的答复。”

“——我们的时间有限,耐心也是。”

……

人群渐渐散去了,教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皱着眉用手背蹭了一把快要淌到眼睛里的汗水,只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高温烤得生疼。

“别用手揉眼睛。”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轻柔掰起来了一些。温柔凉爽的风包围了他,黑发青年一愣,但很快被那微凉指腹触碰热胀皮肤的舒适触感安抚了,不由舒服得眯起眼睛,任由救世主用沾了水的手帕仔细地一点点擦拭他脏兮兮的脸。

“刚才有没有哪里被烫到?”阿祖卡一边仔细揩去自家恋人脸上那些碍眼的脏污,一边皱眉问道。

“没唔,”教授被他揉得有些口齿不清:“有你在,怎么可能……”

有时候这家伙对他着实有些过保护欲,搞得好像随时一个不注意,他就会像家猫一样跑丢,然后饥寒交迫可怜兮兮死在外面似的。

但他又不是一只被人娇惯豢养的宠物,不可能随时呆在恋人精心塑造出来的安全舒适环境里。

一块小小的手帕显然是杯水车薪,很快布料都被烟灰浸黑了,教授也仰头仰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余光一扫,恰巧旁边就是广场的小喷泉,干脆身体一拧,竟是成功从未作防备的救世主手下挣开,转而自己趴在喷泉边的石沿上,用手捧起一捧水稀里哗啦往脸上一扑,用力揉搓了几下。

凉快了,舒坦了。诺瓦满意地将衣领扯开些透风,又将往下滴水的额发拧干,乱七八糟地拢到脑后,一抬眼便瞧见救世主大人正站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将手帕仔细折叠起来,将干净的那面贴身放好。

诺瓦:“……”

不知怎的,莫名有些瘆得慌——但是他又没做错事。

“先生,这里没洗干净。”见人冲他露出不自知的警惕表情,胸前湿透的衣领呈现出半透明状,苍白锋利的锁骨上,甚至还有几滴水珠在缓缓往下淌,阿祖卡叹了口气,微微冲人俯下身来,用手指温柔擦拭了一下黑发青年的脖颈,惹得人本能缩了一下。

……自家恋人对他过于熟悉,以至于那些极为细微且不太体面的情绪变化都被人捕捉到了——他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哪里?”教授一愣,下意识抬头,结果被人毫不客气地趁势俯身亲了下来,微凉滑腻的舌头贪婪地撬开他毫不设防的牙关钻了进去,缠着他有些无措的舌尖不放。这一次对方没有忘记固定住他的后脑,一只手深入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扶住了他的肩膀,按得他动弹不得。

“见鬼,我还在呢!”奥雷气急败坏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我只是遮掩了身形又不是死了,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旁若无人?!”

阿祖卡顿了顿,随即觉察到那只下意识抵在他胸口的手的抗拒意味开始加重。某神只好颇有些不满地缓缓直起身,不忘顺手将被自己揉得凌乱的黑发捋整齐——见鬼,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好兄弟”不处于他的混淆法术作用范围内。

“你不是去打水喝了吗?”救世主不太高兴地说。

“是啊,几分钟而已,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你们两个亲得难解难分。”刺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视力过好的他甚至能瞧见暴君的嘴唇上糊了一层湿漉漉的亮晶晶的东西——他的眼睛要瞎了。

“你们两个的,柠檬水冰沙。”他黑着脸,分别递给两人一小杯冰品——器皿边缘还沾着几根小贩用来保温的稻草。

“你在哪里买的?”阿祖卡接过来,颇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一个还没有跑的小贩,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三杯没化太厉害的。”奥雷恶狠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浇了糖浆和柠檬汁的冰碴,顿时舒适地出了口气——火场太热,无论是多高等级的术士都有些顶不住。

某神不算,他作弊,掌控着风,可以自行降温。

“闭嘴吃,反正毒不死你。”见人依旧半信半疑,奥雷冷笑一声,转而看向教授,不怀好意地和人揭兄弟老底:“你别理他,这家伙龟毛得很,以前哪怕在战场上都要定期找水源洗澡,就算找不到也要每天梳他的头发,连头发丝都要捡起来带走。”

无视了某人警告的眼神,他越说越起劲:“而且就算啥吃的都没有,人都伤重昏迷、半醒不醒了,没被洗过的野果,咱们的公主殿下那是坚决一口不碰。”

“首先,术士的头发是施法媒介,外流有一定风险,黑市上圣者的头发都被拍卖出了天价,我不信你不知道。”阿祖卡一边优雅地用小勺搅着冰沙,一边冷冷地插嘴道:“其次,我只是不碰你找的野果——而且那是因为你找到的食物绝大多数有毒。玛希琳那副铁做的肠胃吃了都上吐下泻,导致我们三个曾经差点被一整只敌军围困。”

“嘿!那只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年轻了,缺乏野外生存经验!”被人揭短的奥雷瞬间有些恼了,他恼羞成怒地抱怨道:“就这么一件小事你要念叨多久啊?”

然后他便瞧见原本正往嘴里快乐塞冰沙的暴君默默将勺子从嘴里拽了出来,颇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翻搅了一下那杯冰水混合物。

奥雷:“……”

这两人简直是一般货色!他气哼哼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冰沙,嚼得咔咔作响,就像在嚼某人的骨头。

一大群鸽子扑簌簌得在广场落下,咕咕叫着,古老的阿玛卡蒂奥所发生的一切灾厄,所掩盖的一切不公,所无视的一切苦难,还有那些潜藏在城市深处的汹涌潮水——都好像与它们完全无关似的。

奥雷叼着勺子靠在雕塑旁,大脑难得放空了一会儿。明明有足足两辈子,但这么算下来,他依旧少有这样什么都不去想的好时光。

结果难得心生感慨的刺客刚一歪头,另一边那俩人还在腻歪,其中一人一看就是故意的,另一人还满脸茫然,搞得他甚至有些同情对方了。

他的好兄弟正柔声细语地说先生糖浆有一点粘在脸上了——话说这家伙是小孩吗?居然吃个冰沙都能糊到脸上——黑发青年迷茫仰头,然后被人仔细擦拭了一下侧脸,接下来那家伙居然还十分自然地舔了舔自己的指腹——居然!还舔了舔!

噫!恶心!刺客浑身鸡皮疙瘩地想,那混账的洁癖其实具有针对性,在教授面前就不翼而飞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