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沈长异在及冠之前从没杀过人, 他最多只杀过鸡鸭,修炼亦是为了摆脱那怪病, 好让自己不再是一个废物。
可今日,他忽然明白练剑的意义。
剑不是练来强身健体,也不是为了争个高低。
他的剑是用来帮商陆报仇的。
他从不怀疑商陆所说的话,商陆所做的每件事都有她的道理,即便欺骗,亦有苦衷。
更何况, 商陆的痛苦,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
他一定要杀掉那个人。
两人回到家,面无表情地坐回棋盘前下棋。
“这又是怎么了,方才是一个人不高兴,突然变成两个人不高兴。”
“不知为何,我感觉他俩现在这副模样还挺融洽, 看起来像是关系变好了些。”
“哼, 错觉吧。”
三人啧了一声,齐齐望向李寒烨,“熬你的药去!”
树荫下,李商陆举棋落定, 心情已经平复许多, 她不再感到彷徨无助, 孤立无援了。
夫妻本就是如此,互相分担难题,你承担我一点, 我承担你一点。
她不排斥这种感觉,这种和沈长异共同面对的感觉。
“商陆,你方才说这里是魔修所创造的幻境。”
沈长异执着白棋, 落在棋盘,低声道,“幻境是阵法一种,既然是阵法便有生门与死门,你先前走的应该都是死门。”
李商陆哪懂这些,她上回跟沈长异进的只是个简单至极的初阶幻境,随随便便就出来了。
“杀掉千墟不就是找到了生门?”
闻言,沈长异摇了摇头,“倘若真如你所说,那魔头狡诈多疑,绝不会将生门如此轻易地让你猜到。”
这话说的有道理,但是没什么屁用。
李商陆瞥他一眼,淡声道,“那你说说看,生门在哪?”
沈长异沉思片刻,轻声道,“生门一定是绝不会发生的事。”
绝不会发生的事,那可太多了,又是一句屁话。
她拄着下巴,身旁有人靠近,抬眸看去,便见江芙端着一盘糕点搁在她手边小凳上。
“一天没吃东西,垫一垫。”
李商陆用眼神示意沈长异不要乱说话,而后拿起糕点塞进嘴里。
娘做的糕点还是那么好吃,可惜只能在幻境吃到。
沈长异静静望着她,直到江芙离去。
“在幻境外面的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么?”
李商陆动作微顿,有些尝不出味道了,“嗯。”
听到她的话,沈长异欲言又止看了她许久,缓慢吐出一句,“你辛苦了。”
独自一人来到幻境里,看着已经再无挽回的过去,一遍遍重现在眼前。
如此阴险毒辣的幻境,即便是他也会痛苦万分。
可商陆坚持走到了现在,最终也没有崩溃,真的很厉害。
李商陆将糕点咽下,随手搁下棋子,故作漫不经心道,“其实也不是只剩我们两个。”
“嗯?”
她挪开视线,低声道,“还有小柿子和小橘子。”
沈长异微微愣着,困惑道,“你养了小狗?”
“……”
李商陆恶狠狠瞪他一眼,又往嘴里塞了块糕点,她决定还是不告诉这蠢货了。
可沈长异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他轻轻问,“什么时候养的?它们一直陪伴你?里面有没有我的?”
听到最后一句,李商陆险些噎死,差点就又重来了。
她磨了磨牙,耳尖却红着,“有,都是你的!”
沈长异高兴起来,他有些期待地道,“那我呢?”
李商陆困惑道,“你什么你?”
沈长异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脸上顿然红透,他低垂下眼睫,低声解释,“那我……也一直陪伴你么?”
话音落下,李商陆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两人都莫名尴尬起来。
“我说错话了。”沈长异率先打破沉默,轻声道,“商陆,对不起。”
他总是先道歉的那个,即使他没有错。
李商陆皱起眉,偏看不惯他这一点。
烦人,非要人把话说明白不可,脑袋不会自己转转吗?
“我跟你成亲了。”
声音低若蚊蝇,听不真切。
沈长异离得这么近,甚至还有修为在身,也硬是一个字没听清。
他小心翼翼问,“你说什么?”
李商陆咬了咬牙,“你这蠢货,忘了你跟我有婚约?你要不在我身边,难道我跟狗成亲了?”
沈长异刹那愣住。
他不蠢的,他只是连想也不敢想。
心跳加速,整个人仿佛轻飘飘的,踩不到地。脑袋空白一片,眼里只剩下李商陆耳尖的红。
“长异,商陆过来吃饭。”
“长异?”
“长异!”
“这孩子怎么傻了。”
李商陆走出老远才发现那蠢货还在那捏着棋子发呆,她折返回来,踢了他一脚。
沈长异堪堪回神,跟在她身后去吃饭,好似整个魂都被她牵着走了。
饭桌上,李商陆盯着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木头样,开始怀疑这人究竟能不能打赢千墟。
她就不应该什么都说,知道他没出息,没想到这么没出息。
吃过饭后,李商陆身上的疹子也不再痒了,那大夫开的药很管用,她借口和沈长异散步消食,把人带出了家门。
两对夫妻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除了李寒烨外都很高兴。
坐在长街街头看着夜幕降临,李商陆心中仍有些不适。
她竟然开始害怕夜晚,也害怕这片从小长大的土地。
“商陆。”
身旁传来声音,李商陆转过头去,见到沈长异抱着剑,沉沉盯着她看。
“我想明白了。”
李商陆心头微沉,以为他想明白生门是什么,“说。”
沈长异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笃定地道,“小柿子和小橘子,不是狗。”
“……”
李商陆硬生生被气笑了,心头那微妙的不适与忐忑,莫名跟着烟消云散。
好像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夜,她又被沈长异这蠢货缠着到街上玩。
她望着沈长异认真的神色,低声道,“那你说是什么?”
“是你和我的……”沈长异的声音顿了顿,他面色涨红,还是羞赧地说了出口,“孩子。”
李商陆嗤笑了声,靠近他些,淡淡道,“我可告诉你,沈长异,一会那魔修来了,但凡你给我出半点差错,我先帮他砍死你。”
“嗯嗯。”沈长异连忙抱紧怀里的剑,不敢再说了。
两人挨得很近,夜里寒凉的风都无法从他们中间的空隙吹过。
温暖的,安定的气息,一直围绕着她,李商陆不再害怕了。
直到一道阴风袭来,寂静的长街上,凭空出现了一道玄衣身影。
沈长异神色冷沉,缓缓起身。
李商陆同样站起来,走到不会被波及的角落去,那里有一道沈长异提前画好的阵法,可以保护她不受伤害。
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却清楚彼此要做什么。
“你就是……昼玄?”
千墟不远不近地立在街心,眼眸在沈长异身上打量。
听到这句,沈长异确认了他的身份,平静地拔出剑来,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杀了过去。
剑影在魔雾中如流火般腾转,二人动作快到无法分辨究竟是谁的血在飞溅。
李商陆攥紧指,看不清楚也要看清,她要毫不遗漏地看着千墟死。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天渐渐亮了,乌云散去,她终于可以看清,因为千墟的动作变慢了。
眼看他手心腾起魔雾,脸上划过一丝阴狠怨毒,李商陆眼眸忽睁,扬声道,“别让他逃!只要他还剩一缕残魂就能逃走!”
话音落下,千墟终于注意到角落里的李商陆,他嚼穿龈血地恨恨盯着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沈长异的剑招如同无处可避的暴雨般落下,每一寸骨头都被剑气碾碎,就如他曾经杀死李寒烨与江芙那样。
千墟浑身筋骨具断,瘫倒在地,望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沈长异。
他终于感到了恐惧,用唯一能动的胳膊强拖着身体在地上爬行,下一刻,剑尖钉穿了他的心口,彻底动弹不得。
他试图掐一道决,手臂便被长剑连骨带肉齐齐削断。
沈长异没有急着杀掉他,意识到这点,千墟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畏惧,他并不清楚,那畏惧名为绝望。
于沈长异而言,商陆感受到的痛苦,爹娘所承受的一切,千墟连万分之一都没有尝到。
魔修的肉身恢复速度极快,几乎每一次千墟刚恢复好身体,沈长异的剑便落了下来。
每一招都带着至纯至正的灵气,如同附着火焰般灼烧着他的魂魄。
千墟从不断地阴毒咒骂,变成绝望地示弱求饶。
无论他说出怎样的话,沈长异皆一言不发,像是掌管轮回地狱的阎罗,不知疲倦地将他骨肉削去,再平静地等待他血肉长回。
终于,太阳升起来了,天色大亮。
沈长异彻底力竭。
长街上,只剩一摊血水,除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勉强地用长剑撑住身体,还未站定,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扑倒。
李商陆捧住他的脸,毫不吝啬地吻上他的唇。
滚烫的眼泪洇湿脸上干涸的血渍,沈长异呼吸急促,还未平缓,他伸出手,抵在李商陆的肩头,
“脏。”
“闭嘴,不许说这种煞风景的话。”
李商陆眼泪止不住,又抱着他吻在额头,颤抖着低声道,“夫君,你做得很好。”
熹微的晨光照映在长街上,李商陆搀扶着他坐到那熟悉的街角,取出手帕一点点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沈长异眸光一寸不移地盯着她,舍不得挪开视线。
还在哭呢,不过这次是很高兴的哭,太好了。
他闭了闭眼,唇上的触感久久不能消去。
他好像知道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是什么了。
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李寒烨伸了个懒腰,迈步走出门槛,险些一脚踩在沈长异身上。
“长异!商陆?”
“你们怎么在这,身上这是怎么了,好多血!”
李寒烨吓得险些晕过去,直到李商陆解释说杀了条疯狗才回过神来。
“什么疯狗有这么多血?”李寒烨惊魂未定,抓着他们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你俩没被咬吧,长异快站起来我看看屁股上被咬了没有?”
李商陆望着他那副操心神色,抹去眼角的泪,唇畔露出些许笑意。
“爹,今天真是好天气。”
李寒烨愣了愣,抬头看去,阳光确实不错,“每天不都是好天气么?”
李商陆微怔片刻,轻笑了声,
“是啊,以后每天都是好天气了。”
至少有一个世界里,她和沈长异,成功改变了一切。
她不会再活在过去,要往前看了。
爹,娘,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