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魔域。
终年不散的瘴气与魔雾缠绕在宫殿檐角, 昔日奢靡无度的魔尊宫殿,如今蛛网密布, 雪白的玉墙透着一股滑腻的湿冷,烛台落满尘灰倒在宫柱边,再无人掌灯。
大殿上首,一道身穿玄衣的身影执着酒壶,孤寂坐在椅子上。
“来了?”
玄衣男人望向面前腾起的魔雾,低笑了声, 往口中灌进酒液,“千墟,真是许久不见。”
魔雾渐渐化作人形,带着毫无感情的笑意,朝他俯身行礼,“千墟见过尊主, 没想到尊主还记得我。”
那玄衣男人将酒壶随手扔在地砖上, 眸光懒散,正是换了崭新身体的贺兰烬。
“怎会忘了你,你可是个有本事的人物,”贺兰烬拄着下巴望向他, 眸光幽沉, “竟能神不知鬼不觉, 给李商陆下了道连我都没能发现的咒法,当真厉害。”
千墟如同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尊主是为这事寻我, 那我可真是冤枉了。”
贺兰烬神色冷下去。
“当初是尊主说,要对付沈长异必须谨慎行事,我正是听了这句话才想到多下一道咒法帮尊主完善计划, 只是忘记告诉你而已。”
他惯会狡辩,此人阴险狡诈,贺兰烬虽信不过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本事。
千墟活了多久,没人知晓,他那些上古咒法极为厉害。
贺兰烬从不知此人的真实目的,但这魔域里,本就全都是些心怀叵测之人。就连他的属下,若非跟那些魔修魔将签下了生死血契,他们自然也是不会乖乖为他所用的。
一个个怀疑过去,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用处,只是白费功夫。
于是贺兰烬开门见山地淡声道,“罢了,我要你炼制一个傀儡。”
话音落下,千墟抬起眼,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计划,“可炼制傀儡,需要沈长异的精血或是神魂……尊主要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
贺兰烬冷然道,“用不着你操心,我只需你帮我做一件事。”
听到他说出计划,千墟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困惑,“非要这样?”
贺兰烬指尖蜷紧,淡笑了声,“非要这样。”
“好吧,谨遵尊主之命。”
*
明昼宗。
今日是新年。
天还未亮门外便响起鞭炮声,两个小崽都被吵醒哭起来,李商陆把沈长异从床上推下去。
沈长异连忙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小崽从婴儿床抱起,低声细语地哄,哄完一个哄另一个,鞭炮声很快停了,两个小崽也在他的轻哄下恢复安静。
李商陆起床气很大,被炮仗吵醒又睡不着了,心头更加不爽。
昨天可是陪他守岁守了一晚上,下了整整一夜的棋,她实在起不来。
“商陆。”沈长异哄完两个小的,坐到床边,又开始哄她,“醒醒,已经五更天了。”
她别扭着不想动,装作没听见。
“商陆,到时辰该祭拜供香了。”
“昨天不是刚供过香?”
“昨天是给爹娘供的,今日是给诸位神仙供香。”
闻言,李商陆翻了个身,懒散道,“你不就是神仙,我拜你两下算了,我再睡会,别喊我。”
沈长异无奈,只得帮她掖了掖被角。
他独自取了香和贡品,搁在贡案上,点香祈福。
诸位天界神仙,长异今年又来祈福了。
新的一年,希望商陆和小橘子小柿子都能健康平安。
对了,商陆没来是因为她刚生完孩子,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每天都要多休息,绝非存心不想祭拜,请神仙多多见谅,继续保佑她幸福顺遂。
祭拜完,沈长异将香支插入香炉,浅浅笑了笑。
其实他也不知道天上的神仙听不听得到他的话,可每年祭拜时他都会想,万一有曾经他在天界的熟人专门来听他的愿望,没准就能帮他实现。
但愿昼玄在天界的人缘好一点吧。
一觉睡到天亮,李商陆终于伸了个懒腰起床。
她前脚刚梳洗完,后脚便迎来了来拜年的谢渡。
刚进门,没聊两句,谢渡突然给她和沈长异跪下磕了两个响头,在李商陆错愕的目光中,轻车熟路地从沈长异那要走两个红包。
“多谢师尊师母,祝师尊师母福寿绵长,万年好合。”
他好像真把自己当成沈长异的孩子,分明只比沈长异小五岁,比李商陆小三岁而已。
沈长异淡定自若地说,“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每年都磕的,商陆便受下吧。”
李商陆掐了掐额头,她怎么觉得这话像是谢渡打算这辈子赖上他们了,这混账该不会打算一辈子不出师吧?
新年的第一个上午,两夫妻在迎来送往中度过,李商陆累的够呛。
真不知沈长异到底从哪认识这么多人,最多时来拜年的客人甚至差点站满整个疏桐阁。
后来她想了想,明白过来,很多人是被他救过性命,更多人是冲着剑仙名头来套近乎,沈长异这蠢货估计自己都不记得谁是谁。
晌午吃饭时,客人终于不再来了。
他们刚吃完饭,沈长异却提起礼物要出门,“商陆,该去给上君拜年了。”
渡蘅上君是教他修炼之法,对他等同再造的恩人,这样重要的日子是一定要去拜访的。
李商陆光给客人泡茶都累得不行,她瘫倒床上补觉,“你去吧,帮我带个吉祥话便是。”
沈长异点点头,“嗯,那你睡吧。”
商陆辛苦了,她才刚生完孩子两个月,想必上君会理解的。
临到门前,沈长异足靴微顿,又转过头来问,“我能把小橘子小柿子带去给上君看看么?”
他和商陆的孩子,好想给上君看。
“拿走拿走。”
沈长异高兴地将小崽们用包袱包好,背在身上。
顿了顿,他将在疏桐阁附近的阵法加强了些,这阵法是自从贺兰烬那件事之后他专门设下的,只要商陆不自己走出这里便不会有事。商陆方才说要补觉,想来不会出门,再加上还有小黄在,双重保障,就算他离开,也能确保商陆的安全。
思及此处,他放心地迈出门槛,身形眨眼便消失在原地。
房内难得安静下来,李商陆从兜里掏出粒蜜饯塞进口中,甜滋滋的。
她没想到,自己时隔多年还能过上如此安心的日子。
爹,娘。
商陆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厉害吧?
她本想补一觉,却半天也睡不着,在软榻上闲适自在地翻了个身,目光不经意掠过墙壁,浑身寒毛耸立。
墙壁上,印着一道人影。
她悚然起身,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肩膀。
“商陆,是我。”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李商陆瞬间安定下来,她偏头看向对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孩子呢?”
沈长异微微笑了笑,轻声道,“在床上睡着呢,你想抱抱?”
闻言,李商陆继续枕回枕头上,随意道,“睡着还抱什么,弄醒了还得哄。”
“嗯。”
他应了一声,仍旧望着她。
李商陆回头望向他,纳闷道,“怎么了,上来啊。”
听到她的话,沈长异神色微顿,半晌,他动了动,似是想要听从她的话躺到她的身边。
片刻,他却摇了摇头,“商陆,今天来去城有杂耍班子,咱们去看看吧。”
杂耍班子?
李商陆小时候倒是挺爱看的,总归也是闲着,看完杂耍班子还能顺便买些吃的逛逛街,她从床上爬起来,慢悠悠穿上鞋袜。
两人并排走在山路上,这两日天气好了不少,地上积雪都化了,只在梅树树根有些化不掉的旧雪。
走走路也好,躺了两个月,她现在可喜欢走路了。
这还是李商陆生完孩子后第一次下山,她本不打算带上小黄,想让小黄看孩子来着,可沈长异说孩子都睡了,带上它可以帮她拎东西,她便带了小黄一起。
虽然天气是个大好晴天,可寒风吹来还是有些冷。
李商陆忍不住往沈长异身侧靠了靠,他有灵力,可以让身体变暖,冬天当暖炉用最合适不过。
可意外的,这次沈长异的身体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暖和。
察觉到李商陆的靠近,沈长异身体僵了僵。
“怎么不用灵力暖下身子,我手都快冻僵了。”她发着牢骚,落在沈长异耳里,却像撒娇。
他沉默片刻,抬手帮她紧了紧披风,低声道,“到了来去城,给你买最暖的手炉。”
李商陆刚想说那多麻烦,身旁忽然有只白鹤从树梢飞起,一树残雪簌簌而落。
在那些雪落在她发顶前,沈长异抬起袖子,将那些残雪挡去。
李商陆下意识靠进他怀里,反应过来那只是白鹤离树的动静,低低骂了声,“这蠢鸟,回来时把它逮住,我要炖了吃。”
她靠得这样近,沈长异微微怔忡了瞬,目光定定望着她。
“又发呆,”李商陆瞥他一眼,“根本没听我说什么吧?”
沈长异垂下眼睫,伸出手,捻去她发梢的雪花。
“你今天真好看,比生孩子前还好看。”他突然说。
李商陆:“……哦。”
突然夸她什么意思,肯定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牵了牵身旁的小黄,故作漫不经心地加快步伐。
沈长异却看到她泛红的耳际。
眸光暗下,他默然跟在她身后,直到彻底离开明昼宗阵法范围。
“商陆!”
一道声音忽然自前方不远处响起。
李商陆脚下微顿,惊讶地看着面前人,
“长老,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腾长老背着一捆腊肠,朝她招了招手,“你这傻丫头,老夫也不能总赖在家里吧,宗门还一堆事情要做呢。”
见到腾长老,沈长异眸底神色微变。
“剑仙大人也在,过年好过年好!”腾长老给他行了一礼,又笑眯眯道,“你们这是要上哪去啊?”
沈长异没出声,只颔首示意。
李商陆道,“正要下山去看杂耍,长老看过么?”
腾长老摸了摸胡须,笑呵呵道,“好啊,老夫也最爱看杂耍了,你还真别说,虽然杂耍班子都是没有法力老百姓,却能喷火吐水,还真挺有趣的……”
听到腾长老要去,沈长异叹息一声。
那叹息很轻,可腾长老和李商陆都听到了,两人都回眸看向他。
“腾长老,你怎就偏就这般不识趣,非要跟我们去?”
腾长老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李商陆有些不大高兴,“怎么说话呢你。”
然而下一刻,李商陆瞳孔骤缩,浑身毛骨悚然,踉跄地后退半步。
——那张最熟悉不过的脸,竟然逐渐变换骨骼皮相,成了另一张面容。
贺兰烬!
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么?
李商陆转身想跑,却听身旁腾长老惊呼了声,竟是颤抖着想上前抱住那人。
“兰烬,你还活着!”
“长老不要!”李商陆心口漏跳一拍,冲上去想拉着腾长老一起跑,可还没等她碰到腾长老,一柄长刀自他的胸口穿透,沾着淋漓鲜血和骨肉,展露在李商陆眼前。
“兰烬……”
丹峰最得意的弟子,长老亲自收下的爱徒,所有人都信任喜爱的同门好友。
腾长老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口中渐渐有鲜血涌现。
怎么会呢……
兰烬,怎么会?
嗤啦一声,贺兰烬面无表情地将长刀拔出来,伸手拍了拍腾长老的肩膀,冷漠看着他的身体猝然倒下。
“多谢长老这三年的照拂,你安心去吧。”
李商陆呼吸停止,一动不动。
贺兰烬走上前来,手心仍提着那把血淋淋的长刀,朝她歪头笑了笑,
“商陆,过年好。”
她仍旧怔着,目光落在腾长老倒下的身体上。
三年前,她也见过这样躺在地上的身体,她的爹娘。
贺兰烬缓慢朝她走来,方要伸手去牵她,眸光却倏然一凛,下意识举起长刀。
刀剑相抵,发出锃然金鸣。
小黄执着剑,护在了李商陆身前,分寸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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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老头不会死,我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