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禾也把线香插上去, 等从香炉后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没看到纪明川了,有些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心里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从没想过对方会用那么郑重又犹疑的语气说话,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的人。
比起拒绝对方, 他更担心没法正确处理这份让他不知所措的心意, 又或者因为他的犹豫不决给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纪明川怎么会喜欢他?
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寺里供的这座佛像,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 都会生出一种佛像在看着你的感觉。
然后他就看到站在佛像边上的少年, 对方穿着那件淡蓝色短袖, 下身是一件白色长裤,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这副打扮让他少了平日里那副盛气凌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显得干净纯粹。
那双漆黑的眼睛落在路禾身上,看了他两秒,就走到了蒲团边, 然后跪了下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路禾看着他娴熟地完成了这一系列流程,然后手上拿着线香朝他走过来,在旁边的香烛上把香点燃, 然后插在了刚刚路禾插香的位置边上。
“你信佛?”路禾看商应欢的动作那么熟稔,有点意外。
他还以为像商应欢这样的人, 跟寺庙八竿子打不着, 毕竟对方怎么都不像是有这方面的信仰。
“我以前身体不好,所以母亲会带我来寺里烧香祈福,不过不是这座寺庙就对了。后面身体确实好了, 就每年带我来还愿。”商应欢最后还是解释了一句,“不过也不是信佛,毕竟每年都来早就习惯了,而且佛祖也不会在乎这些。”
路禾看着那些对着佛像虔诚祭拜的人,知道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带着愿望来到这里,都是图个心安。
“你刚刚……”商应欢本来想问对方刚刚跟纪明川怎么回事,又觉得烦躁自己或许不该问,主动打断了话题,“出去吧,你也在里面待了那么久,烟气又不好闻。”
他说完率先朝外走,越过那些朝里走的游客,光看挺直着的脊背,都宽敞了不少,像是在他面前开辟出了一条道。让路禾都忍不住心想,这个阶段的少年确实长得快,各方面都是……
中午的时候在山上寺庙吃斋菜,虽然是古寺,但是听说前几年修缮扩建过,所以规模不小,等到饭点的时候不少来上香的游客都去了斋堂,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坐了不少人,但还有很多位置是空着的。
最近不是什么旅游旺季,来这里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能看到有些本地人熟稔地跟斋堂师傅打招呼。
有的学生看着自己碗里的炒千张、炒土豆、炒腐竹、炒木耳、炒白菜面如土色,路禾知道这些人可能还没一顿饭吃过那么多素,而且菜炒得好像一点油水都没有,跟没炒熟一样,让人没什么食欲。
路禾看了一眼最挑剔的商应欢,对方直接拿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夹起一片土豆塞进嘴里,知道商应欢每年都会去寺庙,就没有那么意外了。
但是看对方的表现,似乎也不像是他口中的“不信佛”,既然对这里怀着敬畏,就算嘴上说自己不信,潜意识里还是信的。
他拿起筷子刚准备吃饭,就注意到凌焕不在。
明明刚刚他还看到对方跟来了,怎么突然不见了。
“你们谁看到凌焕了?”看到其他人都说没看到,路禾拿出手机准备给对方打电话。
纪明川一路上脸色都不太好,其他人也不是那么没眼力见,都绕着纪明川走,现在一看纪明川果然脸色更差了,一边心想还是凌焕够猛,总能撞在纪明川枪口上,要等等被抓回来保不准一顿训。
对方按住了路禾打电话的手,冷笑道:“我来打,我倒要看看他要耍什么花招。”
刚刚从大殿里出来,他们都还没说过一句话,纪明川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的态度还是让路禾有些捉摸不透。
他刚要说好,就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是凌焕打了电话过来,在纪明川那副仿佛随时都会把手机拿过去再把凌焕劈头盖脸训一顿的视线下,路禾还是接了电话。
“你说什么?你在厨房?”路禾听到凌焕这么说也有点懵,等挂了电话后,路禾表情古怪地对纪明川说,“他说他在厨房。”
纪明川皱着眉头就要往厨房走,一边冷笑道:“他难道还想把厨房炸了吗?”
可他是记得上次在学校,凌焕在厨房里搞了多大动静。
路禾决定自己跟着纪明川过去看一眼,让其他人先吃。等到了斋堂的后厨,果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背对着他们站在灶台前,一边拿着铲子不知道在锅里摆弄什么,旁边还有一个老师傅在看着。
看来这里是能让游客自行体验做素菜,不过要求是不能浪费。
纪明川也在旁边看了几眼,因为毕竟在寺里,他也知道得保持安静,免得惊扰来礼佛的游客和在这里修行的僧人。他黑着脸盯着凌焕动作,越看表情越古怪。
路禾也发现凌焕炒菜还炒得有模有样的,那上次是怎么把厨房差点炸掉的。凌焕用这里现成的食材炒了两个菜,一个是干锅土豆片,一个是虎皮尖椒。
最后路禾坐在餐桌上,看着这两盘菜,神色有点复杂,问道:“你什么时候学的?”
“我那么聪明学这些东西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凌焕没看他,只是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常常味道,随口说:“我听说寺里的斋菜不吃完浪费了,佛祖要怪罪啊,路老师你尝尝。”
“老大你信佛啊?”秦阳刚吃完,看到凌焕做了菜差点眼珠子都吓掉了。
“我走哪座山拜哪座庙。”
路禾叹了口气,夹了块土豆片,在凌焕期待的目光下,最后点了点头,评价道:“好吃。”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虽然凌焕做的是素菜,但味道都恰到好处,土豆软糯表皮还有点酥脆,不过总不会来了趟庙里,就打通了任督二脉。
在他说完这话后,凌焕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连刚刚脸上那丝浅浅的笑意都收敛了,完全不像之前那样得了夸奖还会顺杆子往上爬的样子。
对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不过没有再开口,这份沉默反而让路禾皱了皱眉,有点不适应起来。
“好吃就吃吧。”凌焕闷闷地说了一句。
寺里有几个斋堂,路禾吃完去了斋堂后面的水井边压水洗手,就看到一个小姑娘坐在地上哭,对方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大。
路禾把手擦干,然后走到那个小姑娘边上轻轻蹲了下来,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小朋友,你跟爸爸妈妈走丢了吗?”
看对方留着眼泪点头,路禾叹了口气,给纪明川发了条消息,虽然经历了昨晚和刚刚上香时的事,他们的关系有点莫名尴尬,但等真的把信息发出去,心里那点不自在的感觉都烟消云散,觉得生活跟平时没什么不同,纪明川更不像是会为情所困的人。
路禾猜测小姑娘也是被父母带来吃斋饭的,孩子不见了父母应该也在找,就带着她一个个斋堂找了过去,最后远远看到一男一女快步朝这边跑来,知道前因后果后纷纷抱着女孩跟他道谢。
最后那个小姑娘把手上的平安符塞进了路禾的手里,小声道:“谢谢哥哥,寺里的大和尚说,这种平安符能让人得到幸福,希望漂亮大哥哥也能幸福。”
听小姑娘这么说,那对年轻父母脸上有点不自在拉着小姑娘,又看着路禾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走在路上夸一个男人漂亮,恐怕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这种形容。
不过路禾也不关心这些,只是蹲了下来。
平安符上面有一朵绣着的银色莲花,还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让人觉得安神和放松。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轻轻道:“谢谢,下次记得跟紧爸爸妈妈,别跟丢了,你的祝福我也收到了。”
路禾站起来,跟这一家三口道别,扭头就看到了靠在旁边漆红柱子上的纪明川,似乎在那里看了他好一会了。
见他过来,才动了一下,淡淡道:“走吧,车已经停在了寺庙门口。”
两个人并排朝着斋堂外面走,两边偶尔会走过几个游客,不少人都会多看他们两个几眼,这条路上两边都种着高大的银杏,这个季节叶子还是翠绿色的,在山风里摇曳。
“你不需要因为我的话有负担。”纪明川说这话的时候,双目目视前方,语气像往常一样没有一丝起伏,倒是让路禾怀疑对方之前表露出来的那丝情绪是不是他的错觉了。
“不过我很认真,前所未有认真。”纪明川说到这里,突然看了路禾一眼,对方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让路禾都略微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说的话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如果我猜对了,或者你想说了,能随时告诉我。”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寺庙门口,不少人还没上车,只是在附近转悠说说话,看到他们两个过来,李老师连忙跟他们招手。学生比较多,看样子二号宿舍楼的人也在。
魏秋亭看他们两个人一起从寺庙前的台阶上走来,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一会,然后笑了,走上来熟稔地把手搭在了路禾的肩上:“你们两个关系还好到同进同出了啊。”
路禾简单道:“刚刚有个小孩走丢了,带她找家长花了点时间,我先去点人数。”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魏秋亭跟纪明川,两人隔了一两米远,都没看对方,魏秋亭突然说:“你这副失恋的表情是要比之前那副讨债脸看了顺眼。”
纪明川冷笑道:“你倒是不管怎么看,都让人看不顺眼。”
他盯着路禾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刚刚他在庙里听到对方那番话,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从路禾话里传递出来的信息,那句‘你不会喜欢那个喜欢你的我’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就好像对方口中那个‘我’,并非路禾自己一样。
他揉了揉眉心,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寺庙的大门,佛教相信轮回往生,他是受寺庙里无处不在的信仰的影响,才产生了这种荒谬的错觉?
虽然知道路禾可能喜欢他的时候,他心里有不小的波动,但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毕竟不管过去怎么样,他跟路禾的接触下来,并没有看出对方有任何爱慕的意思。
而对方,又不像是那种能藏住事的人。
路禾上了观光车,就看到凌焕坐在靠窗的位置,把手撑在窗口,在他上车的时候就看了过来,等注意到他手上拿着的那个平安符,还愣了一下。
另一边的穆云舒同样了看到了,盯着路禾手上的东西,似乎是疑惑不解,似乎又有点释然。
凌焕突然笑了,靠在椅子上,一边扭头看着窗户:“果然有时候,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等观光车启动的时候,凌焕盯着窗外倒退的景色,还能看见远处掩映在树林里的庙宇和古寺金顶,视线又忍不住落在前面的一个人影身上。
固执又别扭地哼了一声:要是我非要强求呢。
等到了农事体验基地,这里的负责人先带他们去参观,然后就开始介绍一会插秧的项目,分为两组,一组去插,一组去扯。
有人不满意地抱怨:“交了钱就让我们来干这个?”
纪明川冷笑一声:“怎么?觉得做了这些伤了你们金贵的身子,你们这些金贵的身子没你口中的这个,可养不出来。”
毕竟就算你再有身份,也得吃饭,谁不是被一粒米一粒米给喂大的。
都是男生,有的人也没那么多包袱,就当玩了,因为穿着短裤也不用挽裤腿,直接就踩进了湿泥里。
商应欢盯着这些泥,皱紧了眉,看样子没那么容易放下包袱。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得泡在泥里,一想到自己浑身是泥,衣服上都会沾满泥点子,就难受得不行。
最后他咬了咬牙,还是把鞋脱了。
凌焕站在田里看到他还没下来,嗤笑一声:“娇滴滴的大小姐就站在上面看着就好了,不过你还别说,踩在这上面像给脚按摩一样,比想象里舒服多了……”
路禾听到他们的动静也看了过去,刚跟商应欢对上视线,就听见扑通一声,对方已经踩在泥水里面了。
“你们都能做的事,我有什么做不了的。”商应欢直接抬脚掀起一片泥水,扫了凌焕一身,冷笑道:“下次再那么叫我,我让你好看。”
凌焕也不甘示弱地提着手上沾水的秧苗甩了商应欢一脸。
商应欢骂了一句,咬牙切齿地冒出了一个音节,但是听不清楚是什么。就在他们这种幼稚的行为要愈演愈烈的时候,突然被人叫住了。
“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路禾拿出纸巾,示意他们过来,叹了口气道,“你说你们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什么意思?都讨不到好处,不如各退一步?”
因为他们手上因为提着秧苗沾满了泥,路禾就干脆自己拿纸巾给商应欢脸上擦了擦。明明是很柔软的面巾,但落在商应欢脸上却又一种粗糙的摩擦感,让他脸颊发烫。
“你……”他死死地盯着路禾,就好像在瞪他一样,不过对方完全没注意他的视线,等擦完了就把纸巾扔在了旁边他们随身携带的垃圾袋里。
“这种事还是先停下,不然一会弄到眼睛里……”路禾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皱眉道,“你的脸怎么那么红?被晒的?”
现在这个点太阳很大,路禾都有点担心如果在户外待久了人会中暑。
“我天生敏感肌,晒不了太久……”商应欢说完这句话,扭头站到了一边,就看到凌焕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也沾满了泥点子,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记得他刚刚没有把泥水弄到凌焕脸上。
凌焕在一边阴阳怪气道:“是真够敏感肌的。”
说完就不搭理商应欢了,也站在了路禾面前,抬着脸,意思表露无疑。看对方迟迟没有动作,挑了挑眉:“路老师不要偏心啊,要知道做老师,最忌讳的就是偏心了。”
路禾:……
穆云舒在旁边很快就上手了,虽然他没有种过地,但是做这些事对他来说也不费劲,而且小时候甚至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所以他对待这些秧苗的时候,眼里还多了几分虔诚。
他冷眼看着凌焕站在路老师边上,什么都没说,等低下头的时候,本来有些无所谓的淡漠表情,瞬间就瓦解了。也不知道对方怎么知道了那件事,还能这么毫无负担地往路老师面前凑。
路禾拿着纸巾擦向凌焕脸上的泥点,对方这张脸充斥着泥点子都遮不住的阳光英俊,虽然有点稚嫩,却像初生的太阳一样,让人难以直视。阳光落在对方身上,鼻尖除了缭绕的泥土气,甚至还多了几丝让人舒适的阳光气息。
凌焕表情依旧是笑着的,露出一口白牙,但是没有看他妥协给他擦脸上的泥而得意洋洋,而是随口道:“如果路老师你是因为我想离开克兰霍顿的……那我转学就可以了吧。”
比起对方跑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是留在他熟悉的地方更好。这是妥协,但又怎么不是一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