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兽咆哮,火光冲天。
好似天都在燃烧。
乌困困趴在尘赦怀中,听着耳畔的喘息声,望着渐行渐远的昆拂墟主城,没来由的心口一酸,呜咽地小声哭了出来。
尘赦没有停留,大掌拍着乌困困的后背,安抚道:“别哭,我在。”
乌困困乖乖点头,趴在尘赦怀中哭声消失,只是泪水却啪嗒啪嗒打湿尘赦的脖颈。
懂事得让人心疼。
尘赦已没有时间继续安抚他,化神境初期的修为在昆拂墟各种神仙交战中全然无法看,缩地成寸飞快到了昆拂墟外围。
天幕漆黑,即将破晓了。
尘赦隐约可见一道圆形的弧线从头顶笼罩而来,宛如夜晚中涨潮的潮水,朝着远处和仙盟的交界地冲去。
那是祖灵的结界。
尘赦脸色一变。
若结界落下,他的半魔之躯无法离开昆拂墟。
一路上有不少人追杀,尘赦的修为即将消耗殆尽,咬着牙催动灵力飞快冲去边境。
可就算再快也无法比过祖灵结界笼罩下来的速度。
仅有一步之遥。
砰。
尘赦的身躯被悍然笼罩下来的结界阻挡,他动作极其快,骤然祭出四冥金铃,化为坚硬的巨大铃铛直直卡在结界落地的刹那,强行撑起一条缝隙。
乌君所赠的护身法器强悍,也抵挡不住巨大结界的冲力,只是一下便隐约出了裂缝。
咔哒一声。
那是极其轻微的声响,尘赦竖瞳骤然缩起,心像是被一把利刃穿透,痛得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四冥金铃之上,独属于乌君的印记。
消散了。
一刹那,数十年被他极力忽视的声音风似的灌入耳中。
“尘儿。”
“哈哈哈,叫一声母亲而已,看把你为难的,哟,又要吐啊?”
“……别人都有及冠礼,尘儿也得有,嗒,铃铛,多配你啊哈哈哈。”
“听闻仙阶镇物有稳固结界之能,但需要凑够五行……”
“我儿,走。”
“阿兄!”
尘赦如梦初醒,怔然低头望去。
乌困困仰着头担忧望着他,手腕上祖灵所赐予的墨块飘出一道墨痕,正在为他擦脸上的泪痕。
四冥金铃再次发出轻微的破碎声。
锵。
只支撑了半息不到,便被逼化为半个巴掌大的小金铃,艰难抵挡住最后一丝裂缝。
若再强行催动,恐怕四冥金铃便会化为齑粉。
就同乌君的痕迹一样。
化神境神识遍布方圆百里,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已循着气息赶来。
尘赦矮下身,冰凉的大掌将乌困困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低声道:“不许哭了。”
乌困困呆呆看他,缓缓上前用手触碰尘赦的脸。
这时尘赦才后知后觉自己也已满脸泪痕。
尘赦笑了,伸手轻轻一推。
祖灵结界是最后一道枉了茔阻碍,不会阻碍魔族离开昆拂墟,乌困困如入无人之境,轻轻地穿过那薄薄的结界。
相隔着半透明结界,乌困困茫然看他:“阿兄?”
尘赦伸手抵在坚硬的结界上,淡淡道:“祖灵赠与的墨莫要给其他人,它会保护你。”
“我不要它!”乌困困就算再傻也听出这话的告别之意,“我只要你!阿兄,阿兄不和困困一起吗?一生一世在一起……”
“会的。”尘赦道,“不过不是现在。”
乌困困说:“我就要现在!”
和乌困困只凭着好恶做事不同,尘赦思考得比他多。
枉了茔封印破了大半,乌君已死,苴浮君不知在何处,可罪魁祸首无论是昆拂墟的长老或是魔兽,尘赦都必须留在昆拂墟。
一是复仇,二是……
乌困困泪水涟涟望着他,哭得一直在打嗝。
手腕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若乌困困留在昆拂墟,迟早会被大长老送去血祭枉了茔封印,就算逃走,也会被无数昆拂墟之人追杀。
与其这样……
尘赦思量过多,可现实中只是刹那罢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抚摸着乌困困的脑袋,轻声道:“乖乖听话,你不是想要那颗小铃铛吗,等你下次回来,阿兄就送给你。”
乌困困茫然:“下次……是什么时候呀?”
“等我找到第五块镇物的时候。”尘赦摸着他微凉的脸,食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灵力一寸寸侵入识海,封住他的记忆,“那时我再去接你。”
乌困困的瞳孔缓缓化为人族的黑色,虚无地望着他。
身后已传来魔修落地的动静。
尘赦将手缓缓松开,兽瞳兽角出现,手指在离开乌困困面颊的刹那化为锋利如刀锋似的利爪。
“快走,别回头。”
乌困困脸上没有分毫神情,像是只漂亮的小傀儡,呆愣地转过身去,朝着漫漫荒原而去。
那道墨痕飘浮在乌困困的身后,化为丝绸缠绕在身侧。
魔兽咆哮,伴随着漫天血光。
破晓了。
轰——
时光荏苒,十一年陡然过去。
灵枫秘境中第四块仙阶镇物被取。
尘赦孤身站在一颗丹枫树上,冷淡注视着远处携带着太平弓的男人。
因仙阶镇物被取,秘境塌陷,虚空中连接枉了茔,无数魔兽汹涌而出。
尘赦冷眼旁观,只等着他们作茧自缚。
恰在这时,一道连绵巨山拔地而起,悍然阻挡住漫天魔兽。
尘赦一怔,霍然转身。
神识穿过巨大纷乱的废墟秘境,无数魔兽咆哮间,一抹红色人影飘浮在半空,背后还扑扇着墨做的翅膀。
尘赦倏地睁开眼。
祖灵的墨?
神识猛地缠了上去。
那是个欢脱漂亮的少年,眼眸弯成月牙,和身侧的水墨器灵嘟囔着什么,拖长着音,带着专属少年的灵动清澈。
那是……
乌困困。
相隔十一年,尘赦一眼认出了他。
少年身量初长成,面颊还带着点圆润,身形腰身却是纤瘦,神识缠了半圈就能环住,说话极其不着调,三言两语就将已形成器灵的玄香太守气得够呛。
尘赦从来没想到会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见到长大后的乌困困。
他眸瞳无情无感,十一年的杀戮已让他见到故人也没有半分波澜,只是漠然看着。
快了。
乌君以浑身修为化为结界抵挡枉了茔魔物,如今还差最后一块镇物,就能将枉了茔破碎的结界稳固。
尘赦已将克制深入骨髓,琴弦缠动,硬生生逼得他将神识收回,不敢再看便要转身离去。
直到一声破空之音。
那抹红影踉跄着被钉死在丹枫树上,化神境的法宝几乎将他半个身子毁去,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一瞬间,胸腔中的暴厉化为野兽张牙舞爪地扑来。
数十年间,尘赦第一次无法控制,在他还未来得及克制时身躯已化为巨大的魔兽,飞快奔了过去。
秘境中无数魔兽嗅着那香甜的血已涌了上去,尘赦一道灵力轰然将它们击碎。
血光漫天。
好似两人分离那日。
乌困困恹恹地靠在树上,眸瞳已开始涣散。
尘赦兽瞳猩红,却因胸口铺天盖地的悸动无法恢复人身,只能伸出舌将他脖颈处的血舔舐去,妄图催动「乌」字印保住他的性命。
砰。
一声微弱的闷响,乌字印催动的刹那,乌君所留的一道传送符也跟着出现,顷刻间将乌困困的身躯卷着传送至昆拂墟。
尘赦花了足足三日才终于将兽身以琴弦强行逼回去。
辟寒台大殿上,恢复魔身的少年眸瞳赤红,歪着脑袋听着几位长老叽叽喳喳地讲话。
……已和江争流同流合污。
尘赦默不作声抚琴,好似这样就能震住心口涌出的戾气和杀意。
“少君,您说呢?”
“新君之位,强者厉害,长兄最佳。”
尘赦抚琴的手倏地一顿。
第一次没有琴弦,心口中的暴戾被一句轻飘飘的话轻而易举压制下去。
尘赦起身走出,见到的是乌困困迷茫困惑还带着畏惧的眼神。
他不喜欢这个眼神。
“困困,来。”
好在乌困困没有排斥,一招就像年幼时那样颠颠跑来了。
“还记得我吗?”
“就记得一点点。”
“那记得叫我什么吗?”
“记得,阿兄。”
尘赦听着熟悉的称呼,终于笑了起来。
“嗯,乖。”
***
崔柏很忧愁。
本已说好了要去幸樽关修行,少君却在临去前火急火燎地回去了。
崔柏喝了口酒,愁眉苦脸道:“只是去幸樽关罢了,我爹还在,就算枉了茔缝隙出现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尘君是不是管的有些宽了?”
“喂。”被拉来喝酒的池敷寒冷冷瞪他,“说乌困困就说乌困困,何必诋毁尘君?”
温眷之道:“少君很好,尘君只是,关心则乱。”
崔柏也不生气,给两位倒满酒,虚心请教:“二位和少君认识得久,可知少君最喜欢什么,除了修行和漂亮饰品?”
池敷寒摩挲下巴:“最喜欢的?尘君?”
崔柏:“?”
温眷之也道:“每次少君、一见尘君,就欢喜得、活蹦乱跳。”
崔柏:“……”
这对吗?
这几个月,崔柏已经绞尽脑汁拼尽全力,可乌困困仍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崔柏思忖半晌,忽地将酒盏拍在案上。
觉得可行。
两人是兄弟,困困又听尘君的话,讨好尘君岂不是事半功倍?
崔柏胆子大,说做就做,当即雄赳赳气昂昂地备上厚礼前去辟寒台。
刚到门口,就被伏舆拦下。
崔柏谦逊地道:“幸樽关崔子贞,求见尘君。”
伏舆记着这个勾引少君不着家的男人,眉梢轻挑:“有什么事啊?”
“听闻尘君一直在寻镇物,幸樽关也有一些五行镇物,特意拿来献给尘君。”
伏舆:“哦,是仙阶吗?”
“呃,不是。”
伏舆说:“那有个屁用?”
崔柏:“……”
一番纠缠,崔柏铩羽而归。
和困困在一起时极容易能见尘君,让他误以为尘君很平易近人。
尘君位高权重,乃昆拂墟之主,那是几句话、几颗镇物就能见到的。
是他想多了。
崔柏叹息着将镇物收起,只是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一块镇物时,忽地感觉到一阵刺痛。
镇物当即脱手落地。
崔柏愣了愣,注视着自己好像被灼烧的手指。
镇物一向是镇压魔兽的,怎么会伤他?
他试探着伸手去捡镇物,可都握在手中了也没被攻击。
崔柏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
等崔柏离开后,伏舆立刻回了辟寒台,向尘君禀报敌情。
尘赦坐在玉台上自己同自己下棋,棋艺依然烂得吓人。
可从外往里看,碧色玉台,墨字雪纱飞舞,尘君身形高大五官俊美,身着青袍端坐在那下棋,只看场景已是一副绝美之极的画卷。
身后窗棂大开,辟寒台那棵冰冻数十年的玉兰被暖风一催,竟盛开了。
伏舆按下心中腹诽,颔首道:“崔子贞已回去了,看样子对少君贼心不死,恐怕还有其他诡计。”
尘赦语调淡淡:“嗯,城外缝隙如何?”
“只是幌子,昆拂墟已几个月没出现过枉了茔缝隙。”
尘赦手一顿。
这并非是个好兆头。
十二年前,枉了茔结界破碎之前,也有过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
这时,尘赦外放的神识像是垂钓的鱼钩,浮漂轻轻一动。
乌令禅醒了。
尘赦起身,缓步走向内殿。
催动松心契有些狠,乌令禅睡了一日一夜,天即将黑了才醒来。
尘赦还未走进,就听到他的呜咽之声。
还在哭?
年幼时乌困困就很爱哭,哇哇这呜呜那,回昆拂墟后却是少之又少,尘赦本以为孩子长大已坚强了,没想到一吓还是哭个不停。
尘赦有些后悔了。
可已无用,尘赦撩开窗幔,视线淡淡落下去,等着乌令禅对他的厌恶排斥。
忽地,一个温暖的身躯贴了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腰。
尘赦一僵。
乌令禅穿着一身单薄内衫,从两人相贴的地方源源不断涌来热意,他双手环住尘赦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肩膀微微发着抖。
尘赦垂眼看他:“怎么了,害怕?”
乌令禅把头埋在他怀里,好久才咬牙切齿地道:“尘赦,你就是个骗子。”
尘赦料想过乌令禅的无数反应,却没想过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他笑了笑,淡淡道:“对着兄长直呼其名,乌困困,胆子大了。”
乌令禅仰起头看他,眸瞳清凌凌,没有多少泪意,面容没什么神情,他握住尘赦的手,冷笑了声:“我胆子还能更大呢。”
尘赦甚少见他这幅神情,刚想说话,遽尔感觉一道灵力顺着他的手腕命门直直卷入他的经脉中。
命门经脉极其特殊,灵力一旦探进去被侵入内府,只能任人掌控。
尘赦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乌困困。”
乌令禅看都不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尘君修为强大,尽管反击把我的神识灵力震碎,到时候把我反噬成小傻子,只知道叽里呱啦,你还得养着我。”
尘赦:“……”
乌令禅的元婴灵力对洞虚境而言简直是一滴水入大海,尘赦想意念一动就能将他驱逐出去。
可如果乌困困的神识硬要留在他经脉,恐怕会对识海造成反噬。
乌令禅仗着尘赦不会对他出手,神识丝一寸寸交织着探入尘赦经脉中。
尘赦手腕青筋暴起,兽瞳剧烈收缩,用尽毕生克制之力,才逼迫自己没将他经脉中翻江倒海的微弱灵力丝震碎。
尘赦闭了闭眼,一把扣住乌令禅的手腕,冷冷道:“不要胡闹!”
乌令禅说:“坐下。”
尘赦:“……”
见尘赦面无表情注视着他,乌令禅好像不知道怕是什么,灵力在尘赦经脉中一转,强行逼迫着他坐在自己身侧。
尘赦身居高位多年,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头回被这般挟制。
他冷淡注视着乌令禅,想看这孩子胆大包天的到底想做什么。
乌令禅没看尘赦的神色,闭眸将灵力丝在尘赦经脉中盘桓数圈,终于敏锐地在脖颈处寻到一丝纤细的琴弦。
那根琴弦接连着心脏,盘在锁骨处的血肉里,顺着左手缠着命门经脉——若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法器探入经脉四肢百骸,根本发现不了。
乌令禅面无表情,温热的掌心轻轻在他脖颈处一按,里外灵力交织下,逐渐将那根琴弦逼出。
尘赦蹙眉:“做什么?”
“这话该是我问你。”乌令禅漠然看他,“这么个折磨人的玩意儿还留在身上做什么,还视若珍宝藏在心脏里,你有受虐的大病吗?”
尘赦笑了一声,眸瞳却是凉飕飕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冷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散开灵力,我不追究。”
乌令禅:“你现在就能追究,把我的灵力驱逐出去啊。”
尘赦:“……”
乌令禅继续催动灵力,很快便将那根几乎和尘赦血肉长在一起的琴弦抽出一小截。
尘赦脖颈处暴起青筋,不知是因隐忍还是疼痛,宽大的手几乎痉挛着握住乌令禅的手腕,死死用力。
“乌困困,你……”
这根琴弦是束缚,却也能克制住他的兽性,所以哪怕痛彻骨髓,他仍遵从着尘观死前留下的话,不会彻底化为魔兽,同枉了茔那些蠢货为伍。
尘赦猛地调动灵力,在不伤害乌令禅的情况下想将琴弦收回去。
乌令禅一怔,眼看着即将冒出头的琴弦要缩回去,情急之下直接扑上去,一口咬住尘赦的脖子。
温热的唇紧贴着肌肤,带来一股滚烫的热意传遍四肢百骸。
尘赦的灵力骤然散开。
乌令禅趁机叼住那根琴弦,猛地将它从盘桓的骨血中硬生生撕出来。
嘣。
一声轻微的声响,跟随尘赦几乎百年的琴弦在血光中重见天日。
乌令禅以灵力搓出火焰直接将那根琴弦悬空燃烧。
火光那样亮,却比不上他的赤瞳,那根琴弦好似蛇般,在火焰中不住扭曲着,妄图重新钻回那蕴含着庞大灵力的血肉之内翻江倒海。
最后化为齑粉,簌簌落地。
尘赦怔然望着。
乌令禅唇角带血,刚回昆拂墟时,眉眼间那股独属于孩子的稚气不知何时何地早已消失不见。
他仰头望着尘赦,没有丝毫惧怕:“阿兄,你要责罚我了吗?”
尘赦默然良久,终于朝他伸出手。
乌令禅本能想蹭,但又怕尘赦气急了要打他,只好没动。
直到那温热的手轻轻扶住他的脸侧,拇指一点点蹭去他唇角的血。
乌令禅眨了眨眼,总觉得尘赦方才躁动的气势似乎安宁了下来。
“阿兄……唔。”
尘赦单手将乌令禅拢着抱在怀中,力道之大几乎想将他融入骨血之中,同他血肉相连不分你我。
……就像那根琴弦。
滔天的情绪袭向脑海,最终被怀中温热的躯体一点点融化。
尘赦轻轻笑了起来:“胆大包天,下一步是不是决定取兄长而代之,成为昆拂墟的新魔君了?”
乌令禅愣了愣,伸手拽住他的衣襟,眼巴巴看他:“你不生气?”
尘赦是只野性未驯的魔兽,乌令禅陡然插手,短暂地令他心中生出一股暴躁戾气,可转瞬便消了下去。
他知晓乌令禅是在心疼。
尘赦垂眼看他:“当年我放你一人去仙盟,不怨我?”
“若你我一起去,迟早也会被抓回来的。”乌令禅很喜欢尘赦身上那股让他心安的气息,索性软趴趴靠在他胸口不动了,含糊道,“哎,我还不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稳固枉了茔结界的?”
“镇物。”
“还差一块?”
“嗯。”尘赦道,“只要再寻到一块,枉了茔燃眉之急便可缓解。”
也不会有人盯着乌令禅拿他血祭殉阵。
乌令禅乖乖点头,又回想起记忆中那个眉眼温柔的乌君。
乌困困年幼时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很少有关于乌君的场景,通过松心契经由尘赦的记忆,那朦朦胧胧的母亲终于有了清晰的面容。
原来她是爱我的。
“娘到底是被谁害的?”乌令禅问,“那只人形魔兽吗?”
尘赦摇头:“不知,我回来时,她已陨落,身边只有父亲在侧。”
乌令禅垂着眼,不带什么情绪地轻轻“嗯”了声。
不管是谁,他都要将当年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全都杀了。
还有枉了茔那只罪魁祸首。
半魔之躯强大的自愈能力很快就将尘赦脖颈的伤口治愈,连铃铛都不需要。
天已黑了。
乌令禅仍不愿离去,像年幼时一样黏着尘赦,走哪儿就跟到哪儿。
尘赦眉眼泛着笑意,淡淡道:“今日你的的挚友崔子贞前来寻你,让人家苦等这么久,就不过去解释解释吗?”
乌令禅躺在旁边看有关镇物的书,闻言眼睛动都没动:“这么晚了,明日再说,陪阿兄要紧。”
仙阶镇物的五行太过难凑,尘赦这些年花费大精力才艰难寻到四块——其中一块还是霄雿峰献上来的。
乌令禅认认真真研究那繁琐的符阵书。
尘赦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喜欢崔子贞?”
乌令禅点点头:“喜欢啊。”
尘赦下意识就要催动体内的琴弦,可灵力一动才后知后觉琴弦不在,只能强行忍耐住那股燥意。
“是吗?”尘赦道,“那好,你若想和他结为道侣,阿兄可以为你做主。”
乌令禅:“哦!好。”
尘赦:“……”
尘赦的指尖几乎陷入掌心。
乌令禅才反应过来刚才尘赦在说什么,诧异地移开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道侣?”
见他这个反应,尘赦的心反倒定了下来。
“嗯?你不是说喜欢他吗?”
“是喜欢啊。”乌令禅将书放下,和他一一细数,“我还喜欢景回、区区、眷之、墨宝、小羊、荀谒呢,难道我都要和他们结为道侣?阿兄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呀,没睡醒吗?”
尘赦轻轻笑了起来。
乌令禅补了句:“所有人中我最喜欢阿兄呢,那又怎么了,喜欢又不一定是当道侣,温家主还夸赞我们兄弟情深兄友弟恭呢!”
尘赦:“……”
乌令禅还不住口啊:“我还小,你们怎么都提什么道侣啊,炉鼎的,沉溺情欲,影响我道途。”
尘赦淡声道:“那你想过何时会寻道侣吗?”
“起码得洞虚吧,一百年内吧。” 乌令禅认真想了想,“等我像阿兄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夺下三界之主的称号,再考虑找道侣。”
尘赦垂头笑了。
一百年内。
安排得倒挺好。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乌令禅说:“温柔温婉温润如玉,五官俊美身形高挑,热爱修行……”
说着说着,乌令禅视线落在对面身着青袍一派温柔的阿兄身上,话音越来越弱,总觉得好奇怪。
这想的……
怎么和阿兄这么像?
“咳。”乌令禅不知为何有些尴尬,移开视线,重新改了口,“不高挑,不漂亮也没关系,凶悍点也、也行吧,修行高不高都没关系,依靠我就行。”
尘赦冷淡道:“你喜欢这种吃白饭的累赘?”
乌令禅诧异地睁大眼:“这、这怎么能是累赘呢?我娶她自然是因为喜欢,又不图她修为美貌,怎么能叫吃白饭……”
尘赦蹙眉:“娶?你想要和女修结为道侣?”
话说出来,尘赦猛地反应过来不对。
阴阳交合,才是正道。
乌令禅眼睛都要瞪圆了,焦急地上前探了探尘赦的额头:“阿兄,是不是那琴弦弄出来太粗暴,将你脑子伤着了?”
尘赦:“……”
乌令禅认真地和他清心寡欲的阿兄解释:“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的呀,自然是和女修结为道侣了。”
尘赦垂眼望着嘚啵嘚啵的乌令禅,忽然轻笑了声,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崔子贞就是断袖,这几个月一直在追求少君。”
乌令禅的劝解戛然而止。
崔子贞断、断袖?
追求?
乌令禅歪头:“可我是男人。”
尘赦漫不经意地轻声道:“有些人,就喜欢男人。”
乌令禅:“唔……”
尘赦神识缠着他,随口问:“觉得恶心吗?”
乌令禅想了想。
和崔子贞牵手、拥抱……
刚想到手牵手,乌令禅脸就开始白了,恹恹地往尘赦膝盖上一趴,嗅着阿兄身上的气息,闷闷地说:“我不喜欢。”
根本不必用松心契也能感觉到他的排斥。
明明琴弦已断,尘赦仍能感知到心间被勒住狰狞的伤痕,微痛传遍四肢百骸。
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尘赦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甚至温和地道:“既然对他无意,那日后就莫要随他单独出去,记住了吗?”
乌令禅乖乖点头:“记住了。”
“乖。”
乌令禅越想越不对劲,起身就要回丹咎宫。
尘赦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去哪里?”
乌令禅不是个会隐瞒事的人,回答:“我得问问子贞去。”
尘赦用尽毕生克制才将手缓缓松开——今夜接连几次的扣住手腕,乌令禅雪白的皮肤上已有几圈缠在一起的指痕。
泛着红,好似游蛇爬过留下的印记。
手腕内侧的皮肉太嫩,隐约有血丝泛在皮肤上,看着极其可怖。
尘赦的神识缠在上面,却未用修为将伤口治愈,反而舌似的舔舐着他所留下的痕迹,涌出一股扭曲的满足。
“嗯。”尘赦松手,温声道,“子贞也莫要叫了,叫的太过亲密不是好事。”
“哦!”
乌令禅点点头,乖乖跑走了。
在尘赦的预想中,今夜乌令禅从松心契得知他这数十年屠戮魔兽的残忍模样,再得知当年是自己封住他的记忆让他流落仙盟,才吃了这么多的苦,乌令禅会对他怨恨有加,咆哮着怒骂他一通,头也不回地离开辟寒台。
可截然相反。
乌令禅没有心生怨恨,反而因心疼强制地将那根束缚他将近百年的琴弦斩断。
琴弦宛如他的克制。
在斩断的刹那,尘赦再也不似之前那般患得患失,兽性的本能和理智卷土重来,在脑海中来回拉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那一向不会离开辟寒台的神识轰然外放数百里,感知到昆拂墟无数人的众生百态,喜怒哀乐。
最后掩耳盗铃般,降下成千上万根神识丝线,交织交缠着落在丹咎宫。
乌令禅一边沐浴一边对着岸边的小墨人说话。
“崔柏,我问你句话,你如实回答。”
小墨人“嗯?”了声:“好,我必定知无不言。”
乌令禅将乌发打湿,好似海藻似的飘散在温泉中,毫不客气的开门见山:“你喜欢我,想我做你道侣?”
崔柏沉默半晌,说不出是忐忑还是欢喜:“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乌令禅冷笑:“我自己看出来的!”
“不可能。”崔柏说,“是池区区吗,还是眷之?”
乌令禅扑腾着拿手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落在小墨人身上,怒道:“就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放肆,少君……”
崔柏大概破罐子破摔了,闷笑了声:“少君尊贵,我不该觊觎。可困困,情爱之事又非意志所能控制,我做事问心无愧,也不怕你知晓,相反你知道我反而松了口气,不必每日忐忑了。”
乌令禅蹙眉:“你真喜欢我?”
“嗯,天地可鉴。”崔柏轻笑着道,“少君难道对我就没有一丁点感觉吗?之前我也问过,你说喜欢温柔的。”
乌令禅脱口而出:“我不是说你……”
说完,他又噎住了。
不是说崔柏,又是在说谁?
崔柏脾气好,见乌令禅这样胡言乱语,反而更生出一股不服输的狠劲:“明日我来见少君,当面聊一聊,好不好?”
乌令禅蹙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拿水一泼,将崔柏的小墨人给融化了。
他忧心忡忡地趴在岸边,墨发披散在后背,隐约可见水中修长的双腿和崩出流畅腰线的腰身。
崔子贞的追求对乌令禅而言并不苦恼,他向来清醒,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崔柏说出了花儿也不可能改变他的意图。
那他为何烦躁?
乌令禅说不出来,更想不通。
最后,他直接想烦了,将自己整个身体埋入温泉中,咕嘟嘟冒着泡。
想不通就算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苦恼。
***
辟寒台。
尘赦的神识跟随着乌令禅,看着他披上衣袍往床榻上一滚,旁若无人地盘膝掐诀,衣襟都没拢,锁骨处还有几滴水,凌乱发丝亲吻在上。
尘赦闭了闭眼,缓缓将外放的情绪一寸寸收敛。
他沉下心入定,因心结已除,识海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荒芜之地窜出一棵小小的两瓣枫叶,在狂风呼啸中艰难生长着。
尘赦的元神盘膝而坐。
一阵暖风吹来,两条温暖的臂膀轻轻缠绕在他脖颈处。
尘赦倏地睁开眼。
乌令禅躺在柔软的榻上,唇角带着鲜血,乌发凌乱披散着,湿润一片还滴着水,眸瞳中溢出涟涟泪水,顺着面颊缓缓往下落,积在锁骨窝中。
“阿兄,你要责罚我了吗?”
尘赦手倏地一紧。
混乱的梦境如同天地颠倒,发丝交缠间,他粗糙的指腹在纤瘦的腰身、脚踝狠狠留下一圈圈红印,打下印记。
最后魔兽居高临下,鳞片爬满手臂,撑在乌令禅头顶,缓缓俯下身舔去乌令禅唇角的鲜血、面颊的清泪,以兽舌卷着咽入腹中。
那股热流传遍四肢百骸,轰然一声将他熊熊燃烧。
……宛如焚去琴弦的灵火。
砰。
一声巨响响彻偌大昆拂墟,尘赦骤然从入定中清醒,额间皆是汗水,耳畔嗡鸣,一时没听清外面的声音。
“什么?”
伏舆站在殿外,重复了一遍:“尘君,出事了。”
外面的天似乎裂了,伏舆的声音凝重。
“枉了茔的结界似乎要破了。”
尘赦倏地睁开兽瞳。
枉了茔安分了这么多日,终于在今日深夜骤然撞开伪装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