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生辰日长生灯

乌少君一个出门的功夫,再回来的时候已有了新的挚友。

崔柏受宠若惊,前几个月每日都想方设法在他面前晃悠,却都被横眉冷目满脸厌烦,没料到投其所好,竟被引为好友。

几万晶石没白花。

崔柏就这样成为新任护法。

丹咎宫中来了不少人参加少君生辰宴,乌令禅不认识的都懒得招呼,瞧见几个只见过几面的长老,还停下来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

长老们:“……”

长老们不请自来,不敢说是来查探情况的,只好假笑着奉上生辰礼。

乌令禅这才“哦”了声,勉强给他们位子坐。

乌令禅在院中转悠大半日,收了一堆生辰礼,却始终未寻到青扬。

青扬自从那次险些变成魔兽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成日就在院中苦苦修行。

今日少君生辰,他躲得连门都不出,唯恐被人瞧见。

若被来的人知晓堂堂少君之尊却和一只卑贱的半魔交往甚密,定会私下议论少君,给他丢脸。

为了麻烦,他还是……

砰。

乌令禅将门一踹,粗暴地将昏暗中长蘑菇的青扬给薅了出来,晒太阳。

青扬:“……”

青扬试图抵抗:“少君,半魔会给您丢人……”

乌令禅一扬手,呲儿他:“再说这话,我先把你抽得没有人形,连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怎能要求旁人高看你。嗯?!好好说话!说点我爱听的!”

“……”青扬说,“少君,尊贵。”

乌令禅:“……”

乌令禅差点被他气笑了。

青扬无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无论少君再如何不在意,我仍有半魔之血……”

乌令禅见他又要熟练地自我贬低,立刻就要先把他揍扁,却又听到青扬道:“魔兽血脉一到了春日会抑制人类血脉,有时一不留神便会被操控。”

乌令禅愣了愣:“什么意思?”

“就是到了春日,我会……”青扬有些难堪,闷闷地说,“啃草。”

乌令禅:“?”

乌令禅不明所以:“不到春日,你不照样找个地儿咩咩吃草?有什么分别吗?”

“那不一样。”青扬说,“寻常吃草,我是牙痒,是意识可控的。可春日这三个月会无法控制意志,也许我刚随少君出去,便不分场合趴在地上啃草了。”

乌令禅:“……”

乌令禅若有所思:“半魔都会这样吗?”

青扬道:“因人而异。”

青扬如此说,乌令禅不再强求,叮嘱他别光吃草、多吃肉,忧心忡忡地走了。

魔兽本性压抑不住,那他阿兄这几日是不是更加难受?

乌令禅抚摸着脖子上的痣,大半日都心不在焉的,本来想去寻尘赦,可思考半晌又忍住了。

不能再给阿兄添麻烦。

乌令禅正心事重重着,丹咎宫传来一阵躁动,似乎是有人来了。

瞧着动静还不小。

乌令禅将情绪收敛,衣袍翻飞轻巧地跃到殿前。

温眷之和池敷寒瞧见他,立刻迎了上来,示意应付不过来。

乌令禅倒是不畏惧,双手环臂挑眉道:“来者何人?”

前方有几个身穿雪白衣袍的人站在台阶之下,视线在乌令禅身上扫了一下,将箱子放下,颔首行了一礼。

“见过困少君,我等是寒夜湖大长老座下,特来恭贺少君生辰。此为大长老所赠之礼。”

乌令禅“嗯”了声,回想起上次大长老的挑拨离间,下巴一扬。

“就在此打开吧。”

寒夜湖之人相互对视一眼,将箱子打开。

里面并非是什么晦气的东西,相反每样东西几乎都是孤品,价值连城,随意一件都将在座所有礼物比下去。

“此为昆拂墟最北方唯一一座紫晶石矿所产的晶髓,自被枉了茔的缝隙吞噬后,便已绝品。”

“这是昆拂墟的上古乾坤图,残卷,其余的则被枉了茔缝隙吞噬……”

乌令禅听着他们越数越多,脸上笑意逐渐没了。

崔柏站在乌令禅身边,忽地笑了起来。

细数宝物之人停下了话音,冷淡看他:“崔少主这是何意?”

“笑寒夜湖。”崔柏吊儿郎当地道,“孤品就孤品,谁家没几样孤品呢。大长老送礼便送礼,怎么还一番宣扬,我看其他人送生辰礼也没将价值几何一一说给少君听,寒夜湖是好意,但俗了。”

寒夜湖修士脸色冷冷看他:“崔少主不懂,就莫要妄下定论。”

“送个礼还有何深意吗?”崔柏笑起来,“莫不是大长老想趁着少君生辰这等好日子,特意送来这些膈应少君的?”

“你!”

崔柏眸瞳冷了下来:“几个月前若不是少君和尘君相救,幸樽关早已沦陷,大长老特意挑这个日子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暗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你们自己心中清楚。”

寒夜湖大长老,辅佐苴浮君、又扶持尘君上位,位高权重,整个昆拂墟几乎无人敢得罪。

池敷寒朝着温眷之做口型:这傻子为了献殷勤,八成是疯了。

温眷之:“……”

寒夜湖的人脸色阴沉,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将意图挑明,只能面无表情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乌令禅抬手一挥,一道墨痕化为巨山挡住他们的去路。

“我让你们走了吗?”

几人回头,冷冷道:“少君何意?”

“不是说来庆贺的吗?”乌令禅懒洋洋地道,“礼我收了,祝福在哪里?”

几人咬着牙,好一会才颔首:“恭贺少君,生辰安乐。”

乌令禅这才将墨痕收走,放几人离开。

崔柏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这小少君终归是年纪小,未免太好说话了。

池敷寒倒是明白这小子心有多黑,溜达过来:“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为何不放?”乌令禅打了个哈欠,“大长老重伤闭关,哪来的闲情吩咐人送这些东西点我,八成是其他人假借寒夜湖之名搅混水的……没事啦,生辰还是莫见血光。”

反正他们出不了辟寒台。

众人四散。

乌令禅终于对崔柏起了兴趣,回头挑着眉看他:“你竟然会说人话?”

崔柏:“?”

崔柏哭笑不得,讨饶道:“最先见少君时不懂事,口出狂言,这都几个月过去了,少君打也打了,气总该消了吧。”

乌令禅对人的改观往往因事而转变——方才崔柏为他出头,已博得少君好感,他骄矜地扬起下巴:“看你表现吧。”

崔柏借坡下驴,笑着跟上前:“那春后历练,我可能同少君一起同游?”

乌令禅瞅他:“历练历练,要的便是历险磨炼,你随我这个元婴一起,不是想偷懒吧,区区十八,区区金丹。”

崔柏笑个不停:“少君说笑了。”

“我没说笑,我认真的。”乌令禅说,“你随元婴一起,会本能知晓有我出手你不会出事,更会助长惰性,这样不好。”

崔柏:“……”

明明比少君大,怎么有种被长辈教训的错觉?

见一片枫叶落在乌令禅脑袋上,崔柏忍不住伸手。

乌令禅习惯别人伺候,也没拒绝,还在那叽叽喳喳地教训他:“听说你也是少主,可千万不要仗着爹的势就肆意妄为。”

崔柏一边点头附和,一边将那片枫叶摘下。

……却未扔掉,反而捏在手中微微一拢。

崔柏垂着眼注视着侃侃而谈的乌令禅,从未觉得一个人的眉眼能够如此鲜活耀眼,张扬得令人侧目。

若能让这双眼睛长久地注视自己……

远处的长廊之上,荀谒小心翼翼窥着尘君的神情,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

尘赦身着青袍,裾摆垂曳,因刚沐浴长发披在背后,被一根红色发带草草束着。

他手上似乎沾染了血,拿着帕子漫不经心擦拭着,神识注视着远处和乌令禅相谈甚欢的男人,良久才淡淡道:“那是谁?”

荀谒垂着头低声道:“幸樽关的崔柏崔少主。”

尘赦:“嗯。”

镇守幸樽关的崔家效忠尘君,也算是知根知底。

荀谒还当这事告了一段落,跟随尘君走了几步,忽地就听尘赦漫不经心地道:“去查一查他。”

荀谒“嗯?”了声。

谁?

崔柏吗?

荀谒不用查,张口就来:“崔柏自幼在幸樽关长大,天赋异禀,十八岁便是金丹,去年刚来昆拂墟主城,如今也在出锋学斋,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不是这些。”尘赦打断他。

荀谒:“?”

和温眷之、池敷寒,甚至和那只被乌令禅偏爱的小羊不同,崔柏此人好似怀揣着某种秘而不宣的目的,妄图从乌令禅身上得到什么。

尘赦本能厌恶这种“欲望”,更烦躁崔柏看乌令禅的眼神。

荀谒实在不懂尘君的心思,只能提心吊胆地道:“那是查他……私底下的脾性吗?”

“嗯。”尘赦淡淡道,“好色断袖、秉性卑劣、沾花惹草,查这些。”

荀谒:“……”

“是。”

崔柏忽地打了个寒颤,好像被暗中的野兽盯上。

这时,乌令禅的数落戛然而止,像是瞧见什么,漂亮眉眼浮现一抹前所未有的光亮,欢快地唤道。

“阿兄!”

崔柏回身望去,微微一怔。

尘赦站在长廊深处,碧影重重,青袍好似同春意绿荫融为一体,黑绸覆眼分辨不出神情,可莫名感觉他在阴冷地注视自己。

乌令禅欢天喜地跑过去:“阿兄阿兄阿兄,你好些了吗?”

那抹红影掠了过去,日光宛如也跟随着他撞开那阴沉斑驳的昏暗,霎那间,尘赦那股令人发憷畏惧的森寒被春风融化。

好似恶鬼被拽入了人间。

尘赦笑起来,漫不经意地将乌令禅额间的碎发扶到耳后:“阿兄能有什么事,为何这么问?”

丹咎宫到处都是外人,乌令禅不好直接说,只能仰着头亮晶晶望着他。

“我关心阿兄还不好吗,谁家弟弟会像我这样体贴时刻关怀兄长啊?阿兄你晚上做梦就偷着乐去吧。”

尘赦轻笑:“的确体贴。”

崔柏还是头一回见这位传闻中的尘君,走过来恭敬行礼:“幸樽关崔柏,见过尘君。”

尘赦神情冷淡了些,神识甚至懒得“看”他,只“嗯”了声。

崔柏心中疑惑。

尘君似乎不喜欢自己?

乌令禅并未瞧出来,兴致勃勃地道:“子贞和我同斋,昨日我还说过他呢。”

尘赦淡淡重复:“子贞?”

崔柏道:“是在下的字。”

尘赦兴致寥寥。

最缺什么才起什么表字,想来不是什么忠贞之人。

尘君不讲理起来,根据个表字就质疑品行,判断此人不是什么良人,乌困困最好别离太近。

“困困。”尘赦握住乌令禅的爪子,温声道,“随我来。”

乌令禅早已习惯和阿兄亲密接触,熟练地挨过去,他还惦记着教训崔柏莫要自高自傲,随口道:“有什么要事呀,子贞要一起来吗?”

尘赦笑容淡了几分:“崔少主怕是有事。”

崔柏立刻道:“我无事啊,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恭贺少君生辰之喜,自然万事以少君为先。”

尘赦:“……”

乌令禅冲尘赦得意地一挑眉,满脸写着“看我厉害吧,又收服一个听话的护法”。

崔柏敏锐察觉出尘赦对自己的不喜,可还是装作毫无察觉地跟了上去,他胆子向来大,否则当初就不会吊儿郎当挑衅元婴困少君。

乌令禅扑腾了一天,衣袍沾了点不易察觉的灰。

——若在仙盟时他随手掐个清洁法诀就凑合了,但回到昆拂墟大半年,被尘赦宠得已不会将就,直接哼着小曲进寝殿换新衣裳,顺便将丁铃当啷的头饰也换掉。

尘君坐在首位上漫不经心泡着茶。

崔柏没敢坐,垂手站在一边,温声道:“之前幸樽关大难,多亏尘君出手相救,家父叮嘱若有幸见尘君一面,必要当面道谢。”

尘赦:“嗯。”

崔柏左思右想,实在记不起来自己到底何处得罪了尘君。

尘赦的神识隔着内殿的屏风缠在换衣裳的乌令禅身上,察觉到他极其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配饰,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

若忽视崔柏见不得人的心思,也算做了件好事。

尘赦闭了闭眼,克制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淡淡道:“坐吧。”

崔柏一喜,轻轻松了口气,坐在下座。

尘赦问:“幸樽关缝隙破碎时,你也在场?”

“正是。”崔柏道,“只是我修为太低,未撑太久便退下了。”

尘赦“嗯”了声,抬手催动灵力将一杯茶放到崔柏桌案前。

崔柏高兴。

看来方才的确是错觉。

妙哉妙哉,尘君并不厌恶他,对接近少君颇有好处。

崔柏按捺住心中的喜意,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动作一顿。

崔柏开始忧愁。

这什么茶?

尘君的确厌恶他吧。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乌令禅已换好衣裳,叮当作响地跑了出来——往常得了新衣裳和漂亮饰品,乌困困都会颠颠跑来先给阿兄看。

尘赦已放下茶盏等着乌令禅过来。

可乌令禅却兴冲冲地跑到崔柏面前,扒拉着脑袋上一个幽蓝络子。

“这个上面有法阵吗,这么小的东西是怎么刻上去的,价值不菲啊,七护法你可真有钱。”

虽然不知七护法是怎么排序的,崔柏还是笑着附和:“工绝坊的东西的确一绝,我看少君之前有戴过几套工绝坊的发饰,想来是喜欢的,这些东西博少君一乐,是它的荣幸。”

乌令禅挑眉:“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人话了?之前都不知道。”

崔柏:“冤枉啊,我从来都是如此说话,两个月前符阵课,我还给少君写了几页赞美之语。”

乌令禅:“嗯?我那时还没认全字,你那写得龙飞凤舞的,根本看不懂,还以为是挑战书。”

崔柏:“……”

怪不得,一下课少君就兴致勃勃把自己揍了一顿。。

两人你来我往嘚啵了几句。

尘赦坐在一旁修长手指用力,几乎将茶盏捏碎。

兄弟的身份能让尘赦有正式的资格和身份来管教、保护乌困困,哪怕是亲密无间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可直到这时,尘赦第一次明确地瞧出两人之间的年龄差别。

乌令禅年轻气盛,张扬肆意,身边之人皆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随着他一起叽叽喳喳活蹦乱跳。

身为兄长却只有身份,他沉稳默然,死气沉沉,宛如向往朝阳的枯枝藤蔓。

丑陋而不堪。

若非这一层没有血缘关系支撑的“名分”……

“阿兄?”

乌令禅已和崔柏叽歪完了,坐在他身边眸瞳全是担忧,小小声地说:“阿兄难受吗?”

也想啃草吗?

乌令禅说着,随手端起尘赦手边的半盏绿叶子泡水喝了一口。

呸,阿兄已经在啃草了。

尘赦笑了声:“今日到底怎么了,一直问个不停。”

“担心你还要被说,以后再不关心阿兄了。”乌令禅撇嘴,“阿兄寻我有什么事,天都要黑了,宴席要开始了。”

尘赦看出他迫不及待想要出去和同龄人玩,起身朝他招手。

“来。”

乌令禅小跑着上前,安静而轻巧。

尘赦并未握他的手,抬步走到丹咎宫大殿外的栏杆处。

远处天幕逐渐暗了下来,伴随着最后一缕夕阳在山间消散,丹咎宫阵法中的烛火骤然出现,将四周隐隐照亮。

乌令禅走上前,站在尘赦身侧歪着头看他。

尘赦五官立体深邃,不笑时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意,令人畏惧,此时暖橙的烛火落在他半张脸上,显出异样的冷峻。

太阳才刚落山,天边漆黑,一轮明月缓缓出现。

乌令禅眨了眨眼。

月亮会这么快升起来吗?

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并非明月,而是一盏灯。

丹咎宫人来人往,不少人也察觉到那轮“明月”,好奇地仰头望去,窃窃私语。

“点灯?”

“噫?好像不是寻常天灯,怎么像是长生灯?”

伴随着那盏长生灯缓缓亮起,紧接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光点从四面八方燃起,一同奔向天际,连成一片火烧天幕的壮景。

乌令禅“呜哇”了声,仰头看尘赦:“阿兄,长生灯是什么?”

“昆拂墟的传统。”尘赦淡淡道,“婴孩初生时会点亮一盏明灯,祈愿长生久乐,无灾无痛。”

乌令禅愣了愣,注视着漫天灯盏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露出个灿烂的笑,眼眸弯弯,抓住尘赦垂在身侧的手:“不是说一盏吗?就算这十七年的都算上也不至于这么多呀。点这么多灯,那我岂不是要成为真正的长生不死的老妖怪啦?”

尘赦笑起来,垂着眼透过黑绸注视着乌令禅灿烂漂亮的眉眼。

“天地魂誓,祖灵祈福。”

那无数明灯几乎落满乌令禅的眼眸,他正欢天喜地欣赏,就听到尘赦说出这句话,疑惑地看他:“什么啊?”

尘赦并未说话。

在所有人瞧不见的地方,整个昆拂墟点燃上万盏明灯,冉冉升空时随着烛火燃烧,方圆数千里一同灵力四放,凝聚成一道极其庞大可怕的天地法阵。

尘赦骨节分明的五指轻轻在半空一拢,似乎抓住了一道金光,随后轻轻在乌令禅眉心一点。

乌令禅被点得往后一仰,好似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

他对尘赦毫不设防,哪怕知道尘赦做了什么也没有丝毫畏惧,捂着眉心满眼好奇:“这是什么?”

尘赦道:“你就不怕是要你命的东西?”

乌令禅:“哈哈哈哈。”

尘赦:“……”

尘赦无奈失笑,轻轻抚摸乌令禅眉心那道只有他能瞧见的魂印:“这是赐福,保平安的。”

乌令禅乖乖点头:“哦!”

这时,外面有人唤他。

“困少君!”

乌令禅踮起脚尖冲外面喊:“等一会!”

尘赦知晓自己在此处,所有人都不自在,伸手轻轻在乌令禅脑袋上一拍,笑着道:“去玩吧。”

乌令禅一把抓住他的手:“阿兄呢?”

“我还有事。”

乌令禅撇撇嘴:“好吧。”

尘赦:“去吧。”

乌令禅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安静而乖巧。

安静。

尘赦此时才意识到不对,神识轻轻在乌令禅身上一缠,无数密密麻麻如丝线的神识抚摸着乌令禅的每一根发丝,能准确感知到乌黑的发编成几道小辫往上一拢,被一根素色的簪子挽起。

那是尘赦所赠。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坠饰。

乌令禅马尾高扎,一束乌黑的发在烛影中潇洒地甩来甩去,快步奔向迎接他的温眷之和池敷寒。

两人不知叽歪了什么,乌令禅哈哈大笑,伸手去打池敷寒。

崔柏也跟了上去,笑容满面大献殷勤。

池敷寒还在那问:“崔少主不是送了你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配饰吗,你怎么一样都没戴?刚才远远见你还以为认错人了,丁铃当啷才是你的本体啊困少君。”

乌令禅哼了声:“那配饰上有阵法,会冲撞到我这支簪子。”

几人顿时肃然,不约而同双手合十,拜这支神簪。

崔柏也不失落,乌令禅这幅素面朝天的模样更加欢快活泼,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

池敷寒还在问:“既然相冲,为何不把这簪子换下来?”

素成这样,怪让人不习惯的。

乌令禅大吃一惊:“天呐,竟然还能这么做?魔神在上叽里呱啦,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法呢,池区区真是聪明,我等都是没脑子的!”

池区区:“……”

池区区狞笑着勾着乌令禅的脖子,几人一起打打闹闹地走了。

尘赦孤身站在幽深长廊中,无数明灯照亮他的眉眼。

良久,他忽然轻轻笑了。

**

丹咎宫热闹到深夜。

辟寒台依然冷清,荀谒四处去差崔少主,妄图寻到此子品行卑劣之事,可搜寻一圈,惊恐地发现,完了。

崔子贞天赋绝佳,整个昆拂墟只在池敷寒之下;

崔子贞品行绝佳,孝顺父母爱护幼弟幼妹,甚至这么晚才来出锋学斋是因娘亲生病,不舍得离她太远;

崔子贞在学宫同人相处交好,在外历练更是毫不吝啬出手相帮,不少人跟随他并非因他是少主,而是敬佩他的品行。

荀谒:“……”

不过经过第二杀神的不懈努力,终于寻到点崔柏的“恶行”。

是个断袖。

可荀谒转念一想,昆拂墟以炉鼎修炼之人不在少数,哪怕乱伦之事也常有发生,修为越高越难怀有子嗣,不少修士早已看开。

区区断袖又如何。

荀谒:“…………”

荀谒在辟寒台转悠到深夜,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将查到之事一一告知。

崔子贞天赋好、品行好、性格好。

除了是个断袖,一切都好。

尘赦点了下头:“嗯,好。”

荀谒一喜。

尘君这是放下了?

太好……

还没了完,就听尘赦心不在焉地道:“你去枉了茔,让伏舆回来。”

荀谒:“…………”

荀谒一言难尽地走了。

辟寒台更加静谧。

春风刮来,冰凌融化得更快,时不时传来冰块砸落在地面的细微动静。

尘赦闭眸修行,克制住身躯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可一闭眸,脑海中皆是乌令禅望着万千灯火眉眼弯弯的模样。

尘赦眉头轻轻蹙起。

他并不知晓这股烦躁代表什么,却本能地厌恶排斥。

不知入定多久,终于将那股燥意狠狠掐了下去。

尘赦缓缓吐出一口气,意识刚从识海出来,忽然触碰到一个柔软熟悉的东西。

“阿兄……”

尘赦动作一僵。

神识宛如蛛网般轻轻地四散,还未移开半寸便缠在了一具身躯上,后知后觉察觉到沉甸甸的膝盖。

乌令禅不知何时到的,身上带着点微弱的酒气,面颊微红,舒展着身躯趴在尘赦膝上,呼吸声轻轻扫过尘赦放在腿上的手。

寒意和温暖相护交错。

尘赦呼吸一顿。

乌令禅睡了一觉,尘赦身上的气息令他无比安心,本能想往最依赖的人身上贴,像是只睡懵了的猫。

尘赦手微微僵住,嗓音紧绷,冷淡道:“乌困困。”

“唔,困困。”乌令禅睡意和酒意在脑海中打架,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胡乱握住尘赦的手在脸上蹭了蹭,“我,我看着阿兄,不啃草,阿兄安心吧。”

尘赦闭了闭眼。

他面无表情将乌令禅从膝上拂了下去。

乌令禅被拂习惯了,知晓尘赦的脾气,三次之后就肯定向困困少君投降,所以锲而不舍地循着本能爬了三次。

果不其然。

三次后,尘赦就不再将他往下拂,反而将他轻轻抱在怀里。

乌令禅安心了。

随后就感觉耳畔一阵风声,丹咎宫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那双结实有力的双手将他放在柔软的床榻上。

乌令禅有些醒了,迷迷瞪瞪睁开眼。

尘赦逆着光看他。

乌令禅小声嘟囔:“怎么又送我回来了,我得看着你。”

若他能瞧见此时尘赦的眼神,恐怕不会说出这句话。

尘赦深紫眸瞳酝酿着掩饰不住的暴厉凶虐,几乎像是失控的野兽,直勾勾注视着乌令禅。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尘赦屈指一弹,体内交缠的琴弦猛地绷紧,将他的理智强行拽回来。

乌令禅隐约嗅到血腥味,挣扎着想要起身:“阿兄?”

尘赦手指在乌令禅眉心一点,语调前所未有的冷淡:“睡一觉吧。”

这句话好似一道魔咒,乌令禅甚至生不出反抗之意,在尾音落下的刹那,眸瞳一片空白,整个人直直栽了下去。

尘赦的臂弯将乌令禅接住。

明明睁着眼睛,他却仍用神识一寸寸描绘乌令禅的五官,好似某种隐秘的欲望被填满后,再次扩大无数倍,空旷得难耐。

欲壑难填。

不知过了多久,尘赦才将乌令禅安置在柔软的榻间,转身忽地消失原地。

琴弦勒回他的意识,却消不去他的欲望。

尘赦回到辟寒台的后殿寒潭,任由那彻骨的寒意钻入内府、四肢百骸,硬生生将那股不合时宜的性欲压了下去。

随时随地、无缘无故地生出欲望,掌控不了自己身体的野兽。

尘赦眉眼皆是厌恶。

等到身体的燥热终于消退,尘赦并未离开,趁着那股寒意开始入定。

寒潭滴水成冰,哪怕化神境在此处也撑不过半个时辰。

尘赦青袍已和地面严寒冻上,俊美的眉眼也凝上寒霜,好似一尊威严的冰雕。

寻常入定,识海中空无一物。

哪怕是春日不受控时,也只是写魔气影子在识海乱窜,顷刻就能被打碎。

尘赦沉静闭眸。

忽地,有人唤他。

“阿兄!”

尘赦倏地睁开眼。

一望无际的荒原落满寒霜,荒芜枯槁。

他的识海是一处死地。

似乎有东西闯了进来。

尘赦下意识以为又是魔气影子,不耐烦地抬手正要击碎。

叮铃。

脚步声响起,抬起的手腕还未来得及碾碎魔气,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住,紧紧贴在怀中。

尘赦一怔。

循着那双修长纤细的手望去,乌令禅乌发垂曳,只有一枚素簪挽发,赤色眸瞳亮晶晶地朝他看来,高兴地唤他。

“阿兄!”

尘赦手中的灵力轰然一散,化为漂亮的幽蓝萤火,照亮乌令禅的眉眼。

此处是他的识海,乌令禅为何会出现?

回想起大长老给乌令禅的松心契玉简,能让他瞧见自己的过往……

进入识海,似乎也不意外了。

尘赦闭眼,不让他看到自己可怕的兽瞳,语调依然淡淡的,像是在哄孩子:“不去睡觉吗?”

乌令禅眨了眨眼睛,乖乖地说:“好呀好呀。”

尘赦“嗯”了声,正等着他离开识海,回去好好睡觉,却听到一声沉闷的轻微声响。

似乎是衣袍落地的声音。

尘赦还当孩子又要瞎闹腾,正要教训他,就感觉一具温暖的身体挨了上来。

尘赦下意识想要将他拢住,可冰凉的手刚落在乌令禅身上,当场僵住。

他摸到了一片赤裸光滑的皮肤。

尘赦倏地睁开眼。

冰天雪地中,丹枫红袍落地,那枚簪子被乖乖地安放一边,乌令禅寸丝不挂,唯有散乱的如海藻似的发披在身上,纤瘦的双手勾住尘赦的脖子,整个人坐在他怀中。

尘赦:“……”

乌令禅眸瞳带着笑意,好似勾魂的艳鬼。

他浑身赤裸雪白和墨发交织交缠,黑与白,分明得灼眼,唯有脖颈处的血痣有第三种颜色。

“阿兄。”乌令禅亲了亲他的唇角,笑着说,“你想要我吗?”

尘赦兽瞳骤然一缩。

这人……

不是乌令禅。

轰隆!

寒潭惊天震地,洞虚灵力直直将潭水震得飞溅数十丈,唰得冻成张牙舞爪的锋利冰凌。

伏舆刚从枉了茔回来,还没进辟寒台就见那森寒的冰凌,险些脚一滑。

她愕然看着一瞬间就化为冰天雪地的辟寒台,傻眼了。

荀二不是说辟寒台今非昔比,春意盎然吗?

怎么比之前还要可怕?

作者有话说:

做春梦的阿兄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