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丹还有希望

后山已化为竹林。

叶片如刀,遍布数百里,片片带着彻骨杀意,无处可逃。

“尘赦,你真要赶尽杀绝吗?” 五长老脸色阴狠,“他是苴浮君之子,拿他血祭开枉了茔界门,对你而言百利无一害!”

尘赦笑了:“五长老怕是教丰羽小斋教的时间久了,好为人师,竟想教我做事?”

“你那‘赦’字怎么来的,你我都清楚。你同苴浮君有如此深仇大恨……”五长老一指乌令禅,“我不信你不恨他!”

尘赦温文尔雅道:“说够了吗?”

尘赦也就看着像君子,实则毫不心慈手软。

彬彬有礼地问候完,漫天纷飞竹叶陡然化为狭长的刀片,切割虚空压向五长老。

元婴期固然强悍,却在尘赦手下过不了一招。

浓密竹叶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乌令禅陡然回神,他还恨着呢,腾地从尘赦怀里蹦出去:“别碰我!”

“你中了咒。”尘赦提醒。

乌令禅脖颈好似绽放的花,甚至绵延至耳后。

他瞪了尘赦一眼:“不用你管我。”

乌少君硬气至极,噔噔往后退了两步,雪白皮肤上的花好似绽放得更加艳丽,还未站稳就虚弱的双膝一软,险些跪下去。

尘赦早有预料,伸手将他接住。

乌令禅额间一茬一茬地冒冷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只有靠近尘赦利用他强大的灵力威压这才缓解一二。

乌令禅脸臭得要命,不情不愿地挨了一步:“那、那好吧,就让你管我一小会吧。”

尘赦:“……”

池敷寒和青扬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好在两人一个金丹肉身、一个半魔之躯,晕了一会又活蹦乱跳。

青扬畏惧尘赦,明明没事却还趴在竹叶堆里装死。

池敷寒倒是腾地爬起来,双眼几乎绽放出日光,满是崇敬。

“尘君!”

尘赦并未看他,眼眸的朱砂印似乎在瞥向乌令禅的方向。

“吼——”

不远处漫天竹叶猛地被一股灵力震开,露出其中一个鲜血淋漓的人。

乌令禅一愣,疑惑望去。

五长老几乎被竹叶凌迟,痛苦得双眸赤红,他赤裸着上半身,鲜血淋漓往下掉着血肉,伤势却飞一般地迅速恢复。

不止如此,五长老的修为也在逐渐变强。

元婴、化神,甚至隐隐到了洞虚。

紫雾萦绕五长老周身,可伴随着修为的强悍,他眼底的清明越来越弱,直到最后触摸到洞虚壁垒的刹那,整个身躯陡然变得小山大小。

——赫然成了一只毫无神智的魔兽。

乌令禅吃了一惊。

难道五长老的原型是一只魔兽吗?

乌令禅挨了咒,一边惊叹一边离尘赦近了些。

他从不是个会自我折腾的人,有了缓解的法子逐渐开始挨近尘赦、伸手碰衣袖,没一会已经悄摸摸牵住尘赦的小指。

乌令禅自觉做得隐蔽。

这时,尘赦的手往后一拢,轻柔地牵住他的整只手。

乌令禅很少和人如此亲密,这一牵险些炸毛:“你你你……你干什么?!”

“嘘。”尘赦淡淡道,“看那边。”

乌令禅被抓着爪子,像是只抗拒的猫一边往后扑腾一边警惕地循声望去。

魔兽面目狰狞双眸赤红,只知道杀戮,张牙舞爪地朝着尘赦扑来。

它的身躯太过庞大,每走一步都惊天震地,土地龟裂,群鸟惊飞。

“他用了魔炁。”尘赦似乎在注视那只已没有人样的魔兽,和乌令禅解释,“枉了茔中,用魔炁修炼的皆是毫无神智的魔兽,古往今来也只有两只大魔修炼成人形。”

乌令禅挣扎的动作一顿:“用很多魔炁就会变成这样吗?”

“不,要看气运。”尘赦道,“有的人只碰一缕也有可能变成魔兽。”

乌令禅:“哦。”

魔兽已近到眼前,尘赦无声叹息,抬起一只手,灵力汹涌而出,纷扬竹叶凝聚成一把碧绿的无柄锋刃。

春风轻轻拂过。

魔兽的头颅顷刻被斩下。

在锋刃切断的刹那,尘赦微微侧身,手掌捂住乌令禅的眼睛。

黑暗袭来,视觉被夺,其余感知好似无限制放大。

乌令禅嗅到尘赦袖口那带着风雪和竹叶的清冽香气;听到魔兽被切下头颅的血液涓涓流淌;被尘赦牵着的手温暖宽大,五指一拢就能将他的手掌包裹。

乌令禅很少会将旁人的遭遇往自己身上类比,此时脑子却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

尘赦上次这么生气……

是因为怕我用了魔炁也变成毫无神智的魔兽吗?

很快,尘赦将手移开。

地面已没有狰狞血腥的尸身,而是化为一片翠绿的竹林。

乌令禅没方才那么抗拒尘赦,刚睁开眼睛就被尘赦握着手往怀里一带。

乌令禅还没“嗷”,就见远处竹林中飘浮着一颗不住旋转的紫丹,紫雾带动着虚空扭曲,逐渐撕裂一条裂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地扒着裂缝边缘,似乎有人想从中爬出来。

尘赦漫不经心地道:“手不想要了,就尽管往外伸。”

那只攀着边缘的手倏地一蜷缩,好一会才抬起五指,掌心陡然出现一只猩红诡异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尘赦。

……和他怀里护着的乌令禅。

一个阴森的声音低低从缝隙中传来:“他逃不掉,逃得了一次,可逃不了第二次。总有一日我会让他心甘情愿成为我的钥匙。”

尘赦笑了起来:“你来试试。”

枉了茔万兽臣服的王座之上,一双眼睛穿过数千里血海,带着血雨腥风的骇然戾气,穿过虚空缝隙同尘赦对视。

尘赦挥手,裂缝被轰然一声击碎,那只惨白的手终于不情不愿地退回枉了茔。

那双眼睛最后消失的刹那,冷冷留下一句。

“叛徒。”

乌令禅赶紧从他怀里扑腾出来,疑惑地环顾四周:“你在和那只手说什么?”

是昆拂语又不太像,反正半个字都听不懂。

“没什么。”尘赦淡淡道,“还在生气吗?”

“我难道不该生气吗?”乌令禅见他还主动提,根本不是道歉的态度,蹙眉道,“你不分青红皂白骂我,还说我给你寻的礼物是废物渣滓。我难过,恨死你了都。”

尘赦:“…………”

尘君没料到短短一夜,不光乌令禅的“讨厌”成了“恨”,连他的“华而不实”也升级成了“废物渣滓”。

池敷寒在旁边含羞带怯,努力找机会想和尘君说上几句,乍一瞧见乌令禅毫不客气的指责,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这小少君真是胆大包天!

尘君杀人如吃饭,必定会……

尘赦笑了笑,哄孩子似的温声道:“是阿兄不对,不该挑剔你的礼物。”

乌令禅蹬鼻子上脸:“还不该骂我。”

“嗯,这个也不对。”

池敷寒:“?”

池敷寒:“…………”

尘君……呃,这,唔。

尘君辟谷。

四琢学宫的几位师长姗姗来迟,瞧见生长几百年的莲花被漫山遍野的竹林彻底代替,全都神色各异。

如此光明正大的以竹吞莲,尘君是为继位造势吗?

等离近一看,众人神情更加古怪。

一向不爱同人亲密的尘君正牵着个少年的手,两人身形相差过大,尘赦说话时甚至还微微倾身。

有人眼尖地认出那红衣少年正是苴浮君之子乌困困,纷纷倒吸一口气。

尘君和苴浮君水火不容,那乌困困归来竟存活至今?

众人心思各异,脚下不停匆匆而来,恭敬行礼:“见过尘君,困困少君。”

尘赦看也不看他们,从竹林中招来两枚泛着紫雾的金丹:“白苍、五长老勾结枉了茔,妄图残害少君,已被我当场诛杀,诸位取金丹同大长老复命吧。”

几人脸色当即变了。

出锋学斋的姚长老忍不住问道:“尘君此话当真?”

尘赦还未说话,池敷寒却不乐意了:“瞧老师这话说的,难不成尘君还能污蔑区区两个长老不成?再说少君身上的咒就在这儿呢,你们瞧不见啊?”

姚长老:“……”

姚长老吹胡子瞪眼:“你小子,回去等着挨揍吧!”

池敷寒哼了声:“若不是尘君及时出手相救,我们早就被五长老弄死了。区区两个叛徒死有余辜,大长老总不会是非不分的吧。”

姚长老瞪了他一眼,又转向尘赦:“尘君恕罪,这两人犯下如此罪行,的确该死——少君身上的咒如何,能解开吗?”

乌令禅终于收到道歉,心情很好,心安理得牵着尘赦的手,他听不太懂在说什么,在那眯着眼睛说平身平身。

尘赦伸手撩起乌令禅散乱在肩上的发。

无形的视线从乌令禅脸颊一路飘到散开的衣领,那刺青似的花簇在源源不断吸收他的灵力和生机,盛开得越发艳丽。

好像并非寻常的「合心咒」。

尘赦蹙眉,抬手掐诀想去触碰乌令禅的眉心。

只是那可怖的灵力还未靠近灵台,乌令禅却像是识海被撞了下,花簇瞬间爬上半张侧脸,猝不及防倒了下去,纤弱的身形落下像是一片不引人注意的枫叶。

众人一惊。

尘赦脸色微变,一把将其接住。

“困困?”

***

丹咎宫已修葺好。

昆拂墟没那样快建宫殿的速度,荀谒忍痛花了大价钱请来数十个会画恢复符的匠人。

数千张符纸一同焚烧,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废墟似的丹咎宫恢复原状,连枯草都枯木逢春,绽放小花。

乌令禅躺在榻上,四周聚灵阵源源不断将灵力灌入他的灵脉,脖颈处的花簇依然不败。

池敷寒满头冷汗,本命符镇都拿出来了也无法剥离乌令禅身上的咒,只能暂且稳住咒蔓延的速度。

“尘、尘君,少君所中的并非寻常合心咒,其中还有傀儡符、印封术,三种精密的咒法混合其中,恐怕……”

池敷寒心中还在嘀咕。

元婴期抓乌困困像抓小鸡般轻而易举,为何要用得上如此复杂繁琐的咒法?

瞧着像是要操控乌令禅做某些事似的。

尘赦坐在床沿,感知乌令禅那越来越孱弱的生机,眉头轻蹙道:“有谁能解?”

池敷寒讷讷:“无、无人可解。”

砰的一声巨响。

丹咎宫的窗棂被一阵狂风狠狠吹开,窗幔上悬挂着的丹枫金铃吹拂得叮当作响。

天边乌云密布,顷刻下起滂沱大雨。

池敷寒从未感觉如此强悍的威压,差点膝盖一软跪下去。

此时他才切实知晓自己之前所想有多离谱,尘君明明是因在意乌困困才赠他金铃、让他入住辟寒台。

池敷寒想通后,脑海灵光一闪,小声试探着道:“其实有一人或许可以一试。”

“谁?”

“苴……苴浮君。”

尘赦手一顿。

乌令禅迫切需要灵力,哪怕昏睡时也在本能朝着四周灵力最强大的人靠近,双手紧紧扒着尘赦的小臂,恨不得把脸都贴上去。

浑浑噩噩中,他感觉那只手想要收回去,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卷土重来,呜咽了声,似乎在用仙盟话骂人。

乌令禅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果不其然,嘟囔完后,那只手再没有想放开他的趋势,任由他越抱越紧。

昏沉中,乌令禅像是做了一场黄粱大梦。

他孤身走在空无一物的荒原之上,踉踉跄跄朝着光的方向而去,可无论他走了多久,好像仍在原地打转,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叮当。

耳畔似乎有金铃响起的声音。

乌令禅迷茫地环顾四周去找声音的源头,好半晌终于低下头,瞧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小金铃正在上下翻飞,叮叮当当。

好像在奔跑。

“呜噗——”

乌困困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下,一头栽了下去,掌心擦破皮,沁出几滴血珠。

不远处有个声音:“你……”

乌困困茫然抬头,尘赦仍坐在原地,似乎愣怔注视着他。

“阿……”乌困困忽然爬起来,哭着朝他撒腿跑去,“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尘赦浑身都在发抖,怒道:“你不是滚了吗,跑回来做什么?!”

乌困困一把扑到他怀里,哽咽着说:“我不要滚,滚不好,要和阿兄在一起。”

尘赦道:“你在这里有何用,就是个累……”

乌困困一把捂住他的嘴,让他收回这句话,大声说:“不是累赘!累赘不好!不许说这个!”

尘赦:“……”

直到这时,乌令禅才发现之前梦中的一切好像都是虚假的。

地面的层叠丹枫并非落叶,而是猩红的血泊;四周的雪白蛛丝并非蛛网,是胡乱交叉的琴弦。

雪白的弦线束缚尘赦的身躯,连线都染成血红。

血珠滴滴答答往下落,四溅成枫叶。

茫茫荒原,四周无数双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最中央,伴随着一步步靠近,露出狰狞巨大的魔兽模样。

尘赦嘴唇都在抖:“你……不怕死吗?”

乌困困抱着他的脖子摇头:“不怕!爹爹会来救我。”

尘赦冷笑了声。

这时,离得最近的魔兽张牙舞爪地朝两人扑来。

尘赦眸瞳一动,不顾刺穿手腕的紧绷琴弦,猛地拽下乌困困脖子上的四冥金铃。

轰。

魔兽怒气冲冲扑过来,在触碰到的刹那,四冥金铃陡然化为鹅蛋似的半透明结界,严丝合缝将两人包裹住。

魔兽陡然被结界的灵力撞得倒飞出去,奄奄一息的半天没爬起来。

乌困困想抬头去看,却被尘赦按着脑袋埋在颈窝,低声道:“别添乱。”

“没添乱。”乌困困因方才跑回来哭得太狠,还在抽搭,“我不不不是累赘,阿兄能不能不要这么说我?呜……”

尘赦没理他。

……但起码没再说他。

乌困困很快哄好自己,听着耳畔奇怪的砰砰声,想看但一抬头就又被尘赦按在怀里。

他只好乖乖抱着尘赦的脖颈趴着,小声说:“阿兄,你的铃铛用完还会给我吗?”

“不会。”这次尘赦回答了,“那是我的。”

“可刚才你已送给我了呀。”

“没送,暂时给你用。”

“那什么时候才会再送给我呀?”

“永远不会。”

“呜。”

叮铃。

乌令禅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猝不及防压到头发,扒拉着脑袋含糊道:“墨宝,头发……”

墨宝没回应。

一双手却从旁边伸来,动作轻柔地扶着乌令禅的后颈将被压着的头发拨了出来。

乌令禅舒服了不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墨,而是绣满符纹的靛青宽袖,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垂在一侧,手背隐约露出青筋。

乌令禅眨了眨眼,他还懵着,盯着那只手胡思乱想。

怎么会有人的手指这么长啊?

正想着,那只手缓缓朝他伸来,落在他脑门上拨开一绺碎发。

尘赦带着笑的声音传来:“醒了?”

乌令禅一激灵,彻底清醒。

他腾地坐起来,脖子上叮当一声响,那只被他亲手丢下的四冥金铃不知何时又挂在脖子上。

乌令禅想揪住铃铛,一伸手却吓了一跳——他的手背上爬满藤蔓似的花簇刺青,几乎要蔓延到指尖。

“这是咒?”

“嗯,别怕。”尘赦道,“很快就能消解。”

尘赦的保证没来由让乌令禅生出安心感,他按下惊慌,很快没心没肺地解开衣服看着几乎爬满他半身的花簇。

“还挺漂亮的,是什么咒呀?”

“枉了茔界门需要钥匙,最纯正的魔族血脉可打开界门。”尘赦三言两语解释,“白苍想将你练成傀儡,让你心甘情愿献祭开界门。”

乌令禅没怎么听懂,但听见关键词“开门”,挑眉道:“只有我能开?”

“嗯。”

乌令禅谦虚地说:“叽里呱啦,魔神偏爱我。”

尘赦:“……”

见他不知这会招来何种危险,还在这般没心没肺,尘赦也没多言,起身道:“父亲醒了,想要见你。”

乌令禅从榻上爬起来,玄香熟练地飘出两道虚幻的墨为他穿衣束发,闻言愣了愣:“啊?父亲?”

“嗯。”

***

天仍在落雨。

尘赦也未掐避雨诀,撑伞带着乌令禅前去彤阑殿。

乌令禅从来都不消停,围着尘赦转来转去,一会看景一会看路过的人:“不是说爹重伤闭关吗?他好了吗?”

尘赦的伞也歪来歪去,淡淡道:“暂时醒来,晚上仍要继续闭关的。”

“哦!”

乌令禅对苴浮君没什么印象,年幼时几乎没瞧见过,他好奇道:“爹是什么样的人?”

尘赦笑了:“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好吧。”

彤阑殿同辟寒台相隔甚远。

主城大雨倾盆,彤阑殿却是一片雪白茫茫,巨大的法阵悄无声息在一层薄雪下运转,根系上雕刻着繁琐符纹寸寸交缠,织成世间最庞大恐怖的禁制。

尘赦将乌令禅送到殿门口,石兽獠牙大张一跺爪子,厚重的大门符纹陡然流转。

吱呀一声开了。

尘赦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乌令禅:“你不跟着一起进去嘛?”

“不了。”

乌令禅只好叮叮当当地自己进去。

彤阑殿一如往昔,重重殿宇,雕梁画栋,鎏金案上金樽美酒犹在,却已落上厚厚灰尘。

数十人或坐或立,身躯僵直在原地,被一层薄薄的纱盖住,隐约瞧见逼真清晰的五官。

环顾望去,衬得整座殿鬼气森森。

——那是被冻住的活人。

乌令禅向来不畏惧这些诡谲之物,边走边兴致勃勃地看,偌大大殿内只有他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嗤”的一声,烛火亮起。

殿内宽阔,乌令禅所走过之处烛火一盏盏幽幽燃起,一路蔓延至大殿中央。

直到最后一盏烛光亮起,乌令禅停下步子,抬头往前最前方。

殿内首座,上任魔君苴浮君坐在宽大的鎏金座椅上。

他瞧着极其年轻,身形比寻常魔族还要高大,白发过长,垂在枯枝似的屏风上,眉眼俊美泛着一种无法直视的威严。

乌令禅和他对视一眼,便感觉像是被什么刺了下。

苴浮君一袭曳地黑袍,抬手间隐约可见若隐若现的符咒锁链,居高临下望着乌令禅,似乎在仔细辨认这张脸。

许久,男人红瞳微微一颤,终于淡淡开口:“吾儿。”

乌令禅听到这陌生的称呼,呆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抬起头。

苴浮君仍在朝他伸手。

自从有记忆起,乌令禅无父母照拂,哪怕拜入霄雿峰宗主门下,仍是万事靠自己。

乍一见到亲生父亲,他心绪却近乎茫然的,宛如年幼时懵懵懂懂时,罕见的无措。

乌令禅不记得苴浮君当年到底待他如何,犹豫了下,乖乖走上前去,坐在苴浮君身侧。

苴浮君注视着他,眸瞳瞧不出什么温度,手却温和地抚摸着乌令禅的脑袋。

乌令禅歪头看他半晌,才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他爹看着气势冷然惊骇,想来也挺……

魔君露出个笑,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道:“吾儿归来的不是时候啊,如今尘赦掌权,诛杀吾不少旧部,你回来不是送死吗?”

乌令禅:“…………”

……也挺不正经的。

“你哥可不是什么好人啊。”苴浮君手肘撑着膝盖,摸着乌令禅的脑袋懒洋洋地道,“此人心狠手辣性情阴晴不定,你身份尴尬,他迟早有一日会料理了你。”

乌令禅:“?”

乌令禅反驳道:“尘赦不会料理我。”

苴浮君说:“哦?尘赦做了什么让你产生这种错觉啊吾儿?给你糖吃了?”

乌令禅噎了下,瞪他。

“其实你之上还有一个义兄。”苴浮君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孩子也不觉得生疏,自来熟得很, “吾本属意他为下一任魔君,可他太过心慈手软,败给了尘赦,最后以男子之身被尘赦送给了他当年的仇敌做妻子。”

乌令禅:“?”

苴浮君懒洋洋地说:“你身为吾的亲生子,又身负最纯正的血脉,你猜你哥是会把你杀了,还是嫁了?”

乌令禅:“……”

乌令禅不想听这些捕风捉影的胡话,反问:“尘赦不是您收的义子吗?我又没想和他作对夺位,他为何要杀我?”

苴浮君沉默了下,似乎没料到自己的亲儿子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乌令禅见他沉默,又记起五长老好像说苴浮君和尘赦有深仇大恨,直接问:“你和尘赦有什么仇怨?”

苴浮君想了又想:“唔。尘赦出身低微,无父无母,年少时曾是无名无姓的死刑犯,吾破例赦免他。”

乌令禅点点头。

尘赦必定是记着恩……

还没想完,就听苴浮君道:“当年昆拂死刑犯过多,那次估摸着得有三百人,吾腻了,便将他们聚集一起厮杀,最后谁能活着便可获得赦免。你哥当年还是个崽子,靠着一股狠劲夺得了那个「赦」字。”

乌令禅:“?”

……必定记仇。

乌令禅皱眉:“还有什么吗?”

“吾对他有如此恩情,难道还不足够吗?”苴浮君倒是没什么架子,“吾见他天赋不错,便将其收为义子,亲自授以功法,还送他枉了茔兽潮中历练厮杀。你兄长也争气,杀了数年竟没死,还成了洞虚境。哈哈哈当年他同吾鏖战三日,一剑斩断吾本命法器——不愧是吾教导出来的儿子。”

乌令禅:“……”

乌令禅虽然听不完全懂,但总觉得他爹未免太豁达了些。

不过直到这时,乌令禅才后知后觉。

彤阑殿或许并非是住所,而是尘赦给他爹的囚笼。

乌令禅看着四周的符纸,眉头狠狠一皱。

苴浮君大掌抚摸了下乌令禅的脑袋:“魔族向来如此,成王败寇罢了。你在人族长大,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教养的倒是胆怯懦弱。”

乌令禅头一回听人说他胆小,蹙眉道:“你能出去吗?”

“难咯。”苴浮君道,“尘赦那小子记仇得很,恐怕不会轻易放吾离开。”

毕竟苴浮君一旦脱困,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尘赦。

乌令禅:“可……”

苴浮君伸手戳了戳乌令禅的眉心,笑眯眯道:“不要因为吾的事主动招惹尘赦,否则你只会死得更快。”

乌令禅倒是坦然:“他不会杀我。”

“难道你没听说过父债子偿吗?”

“父是父,子是子。你和他有仇,与我何干?”

苴浮君神色微沉,直直和乌令禅对视。

乌令禅根本不怕他,坦坦荡荡和他回望。

不料苴浮君又像变脸似的,纵声而笑。

他大掌掐住乌令禅的下巴抬起,红瞳带着笑意,语调听不出来是讥讽还是感慨。

“也是,毕竟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乌令禅没听懂这句话,就感觉苴浮君的手好似钩子似的在他心口一点。

咚。

心脏猛地一阵细细密密的疾跳,有那一刹那乌令禅差点以为心要被苴浮君挖出来。

苴浮君的灵力被限制的只有一丝,对乌令禅来说却也磅礴的可怕,那细细一条线钻入乌令禅的心脏,只一下便缠住了那三枚术法咒。

乌令禅眼瞳骤然失焦,软绵绵地趴在苴浮君膝上。

苴浮君“啧”了声,似乎嫌弃这三枚术法的简陋,漫不经心按着乌令禅的眉心,灵力一寸寸顺着心脉将那繁琐的阵法击碎。

伴随着灵力的越发深入,乌令禅身上的花簇终于绽放到了极点,开始一朵朵的凋零衰败。

咚。

乌令禅猛地倒吸一口气,挣扎着按住心口,却发现心脏处已没了被无形的手握住的感觉。

两声心跳,术法已解。

苴浮君已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倒了一盏酒小酌,淡淡地道:“走吧,没什么事就不要来吾这里了。”

乌令禅面露迷茫,缓缓站起身,犹豫了下又问:“尘赦真的会想杀我吗?”

烛火倒映,苴浮君俊美的脸明明灭灭,好似佛像又似厉鬼。

他露出个不悲不喜的笑,淡淡道:“就算尘赦顾忌着‘兄友弟恭’不会迁怒与你,可他不像你,被仙盟养坏了脑子……”

乌令禅:“……”

乌令禅又被骂了,转身就走。

“吾儿。”苴浮君唤他。

乌令禅脚步一顿,侧身看来。

“昆拂并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亲缘相互残杀乃是家常便饭,不必介怀。”苴浮君笑着道,“就算他对你没有恶意,可对魔族、魔兽而言,纯血统魔族的骨血……”

乌令禅眼皮重重一跳。

苴浮君:“……却是最好的滋补品。”

乌令禅眉头蹙起。

“吾儿自求多福吧。”苴浮君倚回椅背上,淡淡道,“爹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走吧。”

乌令禅不明所以,但见苴浮君已闭上眼不再说话,只好犹豫地往外走。

等走到门口,乌令禅脚步微顿,神使鬼差地回头。

苴浮君盘膝坐在那,四周的红线如同蛛网。

他在看自己。

乌令禅歪了歪头。

苴浮君眉眼带着温和的笑意,视线一直注视着他,见他回头似乎愣了愣,好一会那笑意越发浓烈,轻轻一招手。

示意去吧。

乌令禅迷茫着开门走了。

偌大寝殿寂静一片。

苴浮君仍保持着姿势注视着乌令禅离去的方向,只是脸上的笑意却不知何时消散了,化为一片彻骨的冰冷和魔族才有的戾气。

苴浮君动也没动,忽然没来由地道:“辟寒台初见时,你想杀他?”

一旁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中,有人缓步而来。

靛青衣袍,正是尘赦。

苴浮君眼瞳是彻骨的冰冷:“你只是怕赌错了,杀了他,你也活不了。”

尘赦垂着眼,也不问苴浮君囚在此处是如何知晓外界之事的,只淡淡地道:“父亲何必这般猜忌我,您重伤未愈,少君归来的正是时候。”

“多年未见,你还是这个假正经的样子,半分未变。”苴浮君忽地笑了,“魔向来推崇随性放纵,你却偏要学人,‘父慈子孝’装腻了,又想要演一处‘兄友弟恭’?”

尘赦神情未变:“我的性命皆是您所赐,断不会让他伤到分毫,毁了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

苴浮君缓缓倾身,四肢无形的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若不是吾,你早已死得连尸骨都同污泥为伴。”

尘赦颔首:“父亲这些年的栽培,尘时刻铭记于心。”

苴浮君漠然看他。

短短数年,尘赦已从孱弱如同蝉翼、长成连他也无法撼动的大山,他本就爱装模作样,同人相处时刻带着一副君子模样的假面。

如今喜怒不形于色,更显得高深莫测,令人难以捉摸。

苴浮君瞧不出他的心思,却也知有把柄在,乌令禅勉强能在尘赦手底下苟活一段时日。

……就是不知能活多久。

尘赦等了等,没等到苴浮君再开口,彬彬有礼地颔首:“父亲,我先告退了。”

尘赦抬步便走,只是还未走到门口,一只玉做的酒盏凌空而来,准确无误砸在尘赦脚下,碎片四溅。

“尘赦。”

尘赦动都没动,侧过身:“父亲还有何吩咐?”

“别对吾儿起别的心思。”苴浮君淡淡看着他,“吞了他骨血,你也变不成真正的人。”

尘赦笑了:“是吗,多谢父亲提醒,那我有时间试试看。”

苴浮君第一次怒了:“你爹!”

尘赦温声劝道:“父亲再生气,也别骂到自己身上。”

苴浮君:“……”

尘赦没再停留,在苴浮君的谩骂声中姿态优雅地离开彤阑殿。

砰。

只停滞一刻钟的阵法再次平地而起,数千万道符咒铺天盖地化为庞大的牢笼。

***

乌令禅身上的咒已解,可终究元气大伤,整日在丹咎宫休养。

他闲来无事,越想苴浮君说的话越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墨宝。”乌令禅趴在桌案上练字,若有所思道,“你觉得尘赦真的会想吃我吗?”

玄香:“……”

玄香说:“所以我之前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吗?”

玄香刚恢复意识后便同乌令禅说了尘赦不可信,快点远离,乌令禅根本没往心里去。

乌令禅还是不想相信:“可他不像那样的人。”

玄香:“因为他会装。”

“他救了我两次,若真想我死,冷眼旁观便好,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因为他会装。”

“抚琴、下棋、品茶、爱竹。”乌令禅自顾自地说,“这些可都是君子才做的事呢,君子怎么能吃人呢哈哈哈!”

玄香:“因为他会……”

笃笃。

有人扣了扣门。

玄香立刻装死。

“少君,少君还活着吗?”

是池敷寒的声音。

乌令禅:“哎哟,手下败将。”

“你再骂?”池敷寒一脚踹开门,没好气地溜达进来,“好心来看你,恩将仇报啊。”

在他身后,温眷之和青扬也跟了过来。

青扬动作像是闪电般咻地跃到乌令禅身边,上下打量发现乌令禅已平安无事,终于松了口气,寻了个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躲着了。

温眷之颔首:“少君安好。”

乌令禅:“安好安好,你俩没去上学斋吗?”

池敷寒大马金刀坐在乌令禅对面的蒲团上:“我俩逃课,看望少君,感不感动?”

乌令禅狐疑:“你怎么这么说话?”

“怕你听不懂。”池敷寒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沓丰羽小斋的书,“听说尘君不让你出门,我和温故过来教你认字。”

乌令禅不乐意了:“什么叫尘赦不让我出门?”

这话说的他好像是个听阿兄话的孩子。

池敷寒挑眉:“尘君是怎么说的?”

尘赦说:“三道咒法还是伤了经脉,你这几日好好在丹咎宫休养,等恢复了再让荀谒陪你出去玩,好吗?”

乌令禅瞪他:“明明是我伤还没好才懒得出门,只要我想立刻就能出去个八百回合。”

池敷寒:“……”

哈哈哈,他和一个不认字的孩子计较什么呢!

温眷之窥着乌令禅的脸色,温声道:“敢问少君,我可以为、您探脉吗?”

乌令禅正在小卷轴上画池敷寒的丑小人,闻言抬头:“探脉?”

池敷寒吊儿郎当道:“温故别的都是千年老二,医术倒是不错。你不是修为不稳吗,让他探探看呗?”

乌令禅眼睛一亮,忙将爪子递给他。

温眷之做什么事都精细,拿出个小手枕垫在桌上,指尖凝出雪白的丝线轻轻缠住乌令禅的手腕,认真探起脉来。

乌令禅好奇地问池敷寒:“你们俩都是用的什么修炼方式呀?”

池敷寒说:“我家有一处天然魔眼,自小用魔气渡顶修行;温故不同,家族有传承,加上悬壶世家,要多少丹药就有多少,拿着当糖豆磕。”

乌令禅似懂非懂,看来魔眼渡顶的修行方式更能令修为精进。

几句话的功夫,温眷之探好了脉,略带诧异地望着乌令禅。

池敷寒从未见过他这个神情,赶紧问:“怎么了?救不了?”

“我曾见过,不少修士,金丹破碎。”温眷之神色复杂地望着乌令禅,“寻常人碎、成八片已、已是极限。”

池敷寒:“少君呢?”

“三……”

“三十?!”

温眷之:“三百有余。”

池敷寒:“?”

金丹岂不是碎成渣渣了?

温眷之眼眸比之前更柔和,看着乌令禅像是看一个易碎的琉璃。

池敷寒龇着牙吸凉气,一言难尽看着他:“都碎成满天星了!你都不疼吗?”

“习惯就好。”乌令禅眼巴巴望着温眷之,“那能把我的满天星恢复如初吗?!”

温眷之:“难……”

乌令禅眉眼一耷拉。

“难虽然难。”温眷之温柔地道,“法子是有,可是需要、炼丹淬灵。所需药草,绝世罕见,极其困难。”

乌令禅眼睛一亮。

那就是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