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师妹(一)

“师兄,你为何不敢看我?”

宿灵誉从梦中惊醒,姜满的面容顷刻间散去,余音回荡在耳边,屋外雨潺潺,风吹绿枝,轻轻剐蹭着窗户,很快,那一点声音也被雨声盖去。

身下被褥已被汗浸湿透,屋里净是黏腻的气息。近日来每到晚上他便思绪昏沉,夜夜多梦。梦中种种逾越之举,句句冒犯之话,对所见之人没有半分收敛。

幸亏一切只是梦。

昨夜翻云覆雨的情形印在脑海,宿灵誉心跳得极快,闭眼念两句清心咒平复思绪,再睁眼,外边雨声似乎静了一些。

桌上檀木盒中放着一方手帕。破布缝成,边缘走线,绣花随意,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走近将手帕拿起,一股清香淡淡钻入鼻中,疑惑再一次被勾起。

风一吹,门窗晃动,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外,不客气地大声敲门,两三声提醒过后,径自打开房门进来,风风火火地叫道:“大师兄!你怎么还在这儿!嗯?你别告诉我你才醒!今天新弟子正式入门,宗主叫你一同前去观礼,快些将衣服穿好,现在去试星台还来得及。”

上个月初六云慈仙洲各门派举行为期七日的招生比试,选拔结果挂出之后新入门的弟子有半个月的时间回家准备入学事宜,三月初二正式入学,今日正是初二,宗主携各位长老在试星台为新入门弟子举行入学礼,身为宗主亲传弟子,他必须一同前去。

沈宾白撩开衣角自桌边坐下,倒一杯热茶入口,看宿灵誉不紧不慢地将衣服穿好,玉冠青簪,乌发斜垂,不由得笑了声,却不说话,任凭宿灵誉沉默疑惑地看着他。

他们二人相识已久,自是了解彼此的性子。

大师兄平日不管闲事,除了斩妖除魔嫌少出现在人前,但在修炼一事上却天赋超然,拜入天衡宗这些年,每日勤加修炼,实力能与各位长老相较——嗯,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五年间他从来都是单独出任务,鲜少见在人前暴露真正的实力,说不准如今修为早就超过那些长老,成为天衡宗第一剑修了。

沈宾白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想着,余光忽然瞥见桌上的手绢,连忙起身凑近,捏起手绢说:“唷,这是什么?抹布?看起来这样破,怎么还留在身边,你是不是太节省了一点,吃穿不提,一块破抹布也当个宝似的留着,不怕被人见了笑话你?”

“不是我的。”

宿灵誉实话实说,从沈宾白手里夺过手绢塞入袖中,“是姜满的。”

“姜满?”沈宾白愣住一瞬,而后想起来这个人名,正是三长老新收的爱徒,便忍不住发问,“就是今年招生比试的第一名?你怎么认得她的?”

“不认得。”

宿灵誉道,“只是碰巧见这帕子从她身上落下,顺手捡到没来得及归还,今日就去还给她。”

“唷。”

沈宾白摸摸耳垂往一些莫名的方向想,道,“这莫不是吸引你的手段,故意将帕子落下叫你送还给她,这样一来二去,与你互生情愫——”

宿灵誉已走出房门,闻言侧首白他一眼,停下步子等他。

沈宾白立刻追上去,走到门口被门槛一绊,险些摔个跟头,宿灵誉没伸手扶他,直到他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自己爬起来,才又提步向前。

“喂!”

见宿灵誉一句话不说,御剑要走,沈宾白立刻唤出本命剑追上去,在风中大声呼喊:“你跑什么?我开个玩笑,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次见,上次不是还有人给你送剑套吗?”

“不好笑。”

宿灵誉还是那样冷冰冰地回复,“上次比试,你可亲眼见过姜满师妹的性子,此话若是被她听见,少不了要打你一顿出气。”

而且,上次那剑套分明是个不熟的师弟所赠。

剑套上施了法术,听到召唤可以瞬移回主人身边。

花这么大的力气只是为了偷他的落英,可落英已经认主,又怎么会轻易被人偷走?

事情败露,那位师弟后来不得不亲自上门找宿灵誉道歉,给出的理由是与人打赌输了,不得已偷大师兄的本命剑回去给大家近距离瞻仰。

宿灵誉且相信他说的话,剑套并未归还,依旧当做好意赠送的礼物配在身上,以示自己大度,顺便叫那师弟安心。

天衡宗最难以解决的人是他,最好惹的人也是他。沈宾白听见宿灵誉的话大笑一声:“打我?没大没小!师兄岂是她能教训的?不过不说便不说了,我看那个小姑娘确实残暴得很,打起架来跟着了魔一样,要不是规则在那,她恐怕要把自己的对手剥皮抽筋扔出场外,这样泼辣的性格最是难缠,我不想招惹她,你也最好不要,若是真叫她看上你了,以后可有的烦!”

更别说她还有个极其厉害泼辣,视宗规于无睹的师尊。

自从二十年前封天祭折损三名弟子,三长老一直没收过徒,今年突然看上姜满,说什么也要收她为徒,宗主纵着三长老,允了她的要求,现在姜满成了她弟子,师徒二人一样的性子,不愁日后将天衡宗搅个天翻地覆。

沈宾白自以为这是忠告,一抬头眼前却早已没有宿灵誉的身影,知道他烦他,无可奈何,只能默默调动灵力跟上去。

远远看见试星台上光华眩目,新入门的弟子列队站好,等待宗主掌门现身说话。

一群人看似严肃,实际私下里交头接耳,谈论着台上的师长,个个精神头十足。

姜满没与普通弟子站在一块,而是在试星台与三长老站在一块儿,宿灵誉先沈宾白一步到达试星台,与各位长老见礼之后,径直走到姜满面前,将手帕递给她:“姜师妹,你的手帕。”

台上蓦地静下来,就连台下也一瞬间安静许多。

从近处到远处,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场上全然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姜满,她伸出手,从宿灵誉手中接过手帕,议论声突起:“那是怎么回事,宿师兄和那个姜满认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招呼,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避避?”

“避什么?都是同宗师兄妹,日后有交集的日子多了去了,哪用得着现在做样子。”

“这倒显得那姓姜的有靠山似的。”

“哟,我明白了,你还记姜满的仇,怪她把你打得鼻青脸肿,摔下台去,让你丢了面子,要我说做人应该大度一点,你虽然打不过她,但好歹也进了天衡宗,同门之间要互相友爱,何必为一点小事而对她心生芥蒂呢?”

“哼。”

没被姜满打过的人不许说话。

那姑娘看起来精灵古怪,一双大眼睛眨啊眨,跟兔子一样,圆溜溜的,挺可爱,好像能把人的魂摄出来,但一出手,就知道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她是个大魔头!

披着张羊皮做狼都做不出来的事,犹记得那天在台上与她对上,还以为捡到个软柿子,谁知道不过三两招就被她打趴下来。

碰巧遇上下雨天,她又是水灵根,站在雨里跟鱼儿入水似的,水系术法使得出神入化,一边将人往死里打,一边笑嘻嘻地问:“我打的力道是不是正好?疼不疼?应该是不疼的,只是比试而已,不会伤到你,待会儿把你扔下去就够了,你千万别怕!”

话说得是挺好听,实际把他打得头晕眼花,之后拎起他的脚原地甩个三圈,一撒手人顿时飞出去,摔到地上砸出个大水坑。

如此残暴,如此无礼,三长老竟然收她为徒!

让这么一个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人进入内门,而他们这样老老实实修炼的人还要从最底层修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入长老们的眼,唉!老天真是不公啊!

念罢哀叹一声,有如此想法的不止他一人,台下站着的新入门弟子里,凡是被姜满打过的,现在心里都五味杂陈。

看见宿灵誉主动接近姜满,更多人捶胸顿足,扼腕叹息,深道苍天无眼,大地无情,若是自己站在那个位置,一定比姜满要合适多了。

就这样,在一堆然艳羡甚至愤恨的目光里,姜满从宿灵誉手里接过手帕,满是欣喜,歪着脑袋对宿灵誉说:“我说回去怎么找不着这帕子了,原来是被师兄捡去了!多谢师兄亲自将手帕送回,不知如何谢你——”

“顺手之事,不必言谢。”

宿灵誉冷冰冰地来,冷冰冰地去,撂下姜满一个人站在三长老身边,凉风阵阵,场上众人不约而同呆了呆,一时间又议论纷纷。

“好冷漠,大师兄怎么那样?怪过分的。”

“哪里过分了?礼节周到,也没说什么狠话,正常人反应罢了,你们还想要他怎么做?”

“好歹听人把话说完,然后笑一笑吧!”

“哼,笑起来那就不是大师兄了,进天衡宗这么长时间,你可见他笑过?”

“这倒是没有。”

“大师兄就是这样,习惯就好,别指望他对别人有什么好脸色,自然,也不用对他有太好的脸色。”

“你可真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他又不会来打我,大师兄这个人啊,只是不爱笑而已,其他没什么可挑刺的。”

“……”

姜满嘴角挂着笑,话没说完,宿灵誉跨过她,走到台中位置等待,边上人下意识给他让路,等宿灵誉站定,才敢悄悄偏头,去打量姜满的脸色。

被不解风情的大师兄这样对待,就算不是有意的,也挺伤人。

小师妹无妄之灾。

沈宾白走在姜满面前稍稍顿了顿步子,偷瞄一眼,出乎意料,姜满并没有不高兴,而是若无其事地拎着帕子放在胸口揉揉,之后塞进袖子仰首冲他打招呼:“沈师兄好呀!”

这样热情,沈宾白有些招架不住。

姜满负手站立,往前倾了倾脖子,小声对他说:“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大师兄似乎不乐意听了,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搅他了,不知道沈师兄能不能帮我跟大师兄说两句好话,改日请沈师兄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饭怎么样?”

刚在宿灵誉面前说过姜满的坏话,这样一来免不了有些心虚,沈宾白故作淡定地回道:“同门师兄妹一场,何必说那么多,你的心意大师兄一定明白,不必费这般心思,他就是那样的人,闷石头一样,平日嘴里蹦不出几个字。”

说着咳嗽两声,往宿灵誉那边瞟。

两个人说来说去一点没避讳别人。

嘴上说着叫沈宾白将话带过去,实际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的话宿灵誉听得一清二楚。

“……”

宿灵誉眉头微蹙。

某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刚才还说小师妹残暴,现在又温声温语地应对,呵。

“啊,这样啊……”

姜满若有所思,也悠悠地看过去。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宿灵誉立刻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

姜满眉眼弯弯,笑了笑。

那个人这么不解风情的吗,明明夜里梦中不是这副模样……

哎算了,既然现在不乐意与她多说话,那就不说好了,反正入了梦,有的是机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