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8年4月之前,潍县号称国民党军的“鲁中堡垒”,当共产党的山东兵团向其开进的时候,无论是守城指挥官陈金城还是第二绥晋区司令王耀武,都相信这座有着极坚实防御体系的城市是不可能被攻下的。
然而,二十天以后,陈金城发给王耀武的电报就变成了:“战局危急,拟即向仓上转移”。又过了几个小时,他本人就被俘了。
与他一起被俘的还有两万余名官兵,其中包括一百多名将校级军官。
但“黑水”却不在其中。
原本在陈金城麾下整编九十六军的情报官黑水,在共军攻破潍县前的一天凌晨,收到了来自国防部二厅的密电,要求他带着几个情报人员离开部队,乔装成当地百姓,待城破后成立一个地下报务小组,而他本人则要想办法打入共军内部,潜伏待命。
4月27日,潍县战役结束,共军进城接收,原本饱受地主武装残害的当地百姓夹道欢迎,黑水便混在其中。几天后,在一个文工团给战士、群众慰问演出歌剧《白毛女》的夜晚,他用一个“因反抗国民党保安团而遭到杀妻弑母”的悲惨故事,成功获得了某党委干部的同情。又因为上过学识得字,所以被引荐到九纵队政治部宣传科成为一个记录员。
之后,他跟着山东兵团一路打去泰安、曲阜、衮州,短短几个月,再回到潍县,他知道共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孤立无援的济南城。
这就是王耀武从五月以来,屡次前往南京的原因。国共双方都能预见,济南必有一场血战。九月初,华东野战军开始向济南方向云集,而黑水则获得了一份包括攻城序列、动态、岗位等等在内的作战计划书。
任少白和欧阳殊的吉普车在进入潍县之前的最后哨岗时,受到了相当严格的检查。可能是因为大战在即,生怕混进任何一个谍探。
穿着黄绿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站在车窗口行礼,对车内人道:“请出示证件。”
任少白和欧阳殊把身份证和报社工作证一起递了过去。
战士看了证件,又行礼道:“原来是《文汇报》的记者朋友,蔡部长交代过,欢迎二位来解放区参观。不过请打开一下引擎罩和后备箱,配合我们检查。”
任少白都打开了,另外几个哨所士兵围上来开始搜查,还有一个滑进了地盘下面查看。检查结束以后,头一个战士笑着说:“谢谢配合,祝你们采访顺利。”
他们进入了潍县。
按照之前的安排,他们在一个战俘营的外面见到了此前与欧阳殊联系的政治部长。
“你们来的刚巧是时候,我们正准备释放一批战俘,让他们回家去,或者到济南,告诉他们的国军弟兄,弃暗投明,我们是会给予照顾的!”蔡部长说得爽朗又大方,还主动领着二人各处走动。
任少白捧着个记事本,当真一副记者模样,一路走一路记。他还认真采访了几个在领路费的国军军眷,得知她们是在之前的战役中与家人失散的,还有人带着孩子,也不知道丈夫现在是在济南、徐州或是青岛,只得先回娘家,以后再想办法。挂着相机的欧阳殊对着她们拍了几张照片,任少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还见到了一些处在尴尬境地的国军官兵,既不敢回济南,也做不到真正的投诚。他们会阻止欧阳殊拍照,理由是担心发出来以后会祸及仍在国统区的家人。他们说有些战友已经去帮共军修胶济铁路了,但是自己没去,因为“心态没他们好,还过不了心里这关”。
不过尽管如此,解放军仍然待他们不错。有个在衮州被俘的国军士兵告诉任少白,他在这里还跟一个小学同学偶遇了,只不过对方是在战俘营之外的接收部队。
任少白想,这就是内战。
等完成了“采访”任务,已经是傍晚了。蔡部长要带他们去九纵队的指挥部安顿吃饭,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句:“南京来的记者,请留步——”
三人回过头,只见有个跛着一条腿的国军战俘向他们走来。任少白在看清他的脸后,顿时感到心跳到了嗓子眼。
中央军校第十七期毕业生裴天均,当年就住在任少白隔壁的宿舍。
在出发之前,李鹤林曾对他说过,如果他的身份被识破,国防部是不会来营救他的,因为没有人会承认在两军交战时派遣到对方地盘上的间谍。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作为“一二零七”,更不能被自己人“逮捕”,因为一旦陷入那样的处境,且不说彭永成和中央社会部能否替他正名,就是正名了,他在国防部潜伏的工作也功亏一篑了。
因此无论如何,在潍县的自己,绝不能被拆穿就是在国民政府就职的任少白,只能是记者黄玱。
而他一眼认出、并相信对方也能一眼认出自己的裴天均,正脚步一深一浅地走近,在仅剩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抬手敬军礼。
任少白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如果他下一秒就喊出自己的名字,要如何应对?
然而,裴天均开口说的却是:“记者先生,我是整编四十五师一二一旅八营营长裴天均,能不能托你给我在南京的妻儿带个口信?他们住在钟岚里十七号,请告诉他们我已经不在了,如果她想要回娘家或离开南京,请不要顾忌我。”
任少白愣怔地看着他。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从裴天均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确一眼认出了自己,但是他完全没有要揭穿自己以向解放军邀功的打算。他只是想要他带去一句口信。
任少白还没有说话,身边的蔡部长先一步说:“裴少校,你不必说这样的话,等我们解放了南京,你自然能和妻儿团聚。”
裴天均却只冷淡地看他一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如今虽为你们所俘,但是却说不出什么解放的话。”他又看向任少白,“这位记者,我回不去了,望你帮这个忙。”
任少白点了点头,道:“钟岚里十七号,我记住了。”
走出战俘营,任少白一路无话,欧阳殊也不便开口。倒是蔡部长打破了沉默,道:“那位裴少校的话听着确实令人难受。不过等他想明白了,所谓‘道不同’不过是些大道理,说到底,不都是中国人?国民党叫他信三民主义,但我们共产党人却是要实践三民主义。好的领袖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真正做什么。待我们将全中国都从老蒋手里解放出来,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还要分什么道不同,总归都是要谋到一起的嘛……”
九纵队指挥部设在城西郊,任少白一行人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由于错过了部队集体晚饭的时间,二人便跟着蔡部长到政治部的办公室吃饭。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间简陋的农舍,蔡部长办公睡觉都在这里。出乎任少白意料的是,解放军的伙食竟不似想象中那么糟糕,炊事班送来的猪肉炒大葱和鸡蛋面条也并不是专门招待客人或专供长官的菜色,而就是当晚的标准伙食。
据任少白所知,前线的国军士兵,因为上级军官的层层盘剥,每天的米饭都是定量,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有营养的荤素搭配,有时都只是就着辣椒酱糊口。他不禁又想起裴天均,他对此一定更加深有体会。
吃完了饭,蔡部长便让勤务兵带着任少白和欧阳殊去安顿休息。他们要在指挥部过一夜,次日再出发去大汶口和泗水继续“采访”。招待他们的住所原本是个小谷仓,现在放了两张行军床,任少白和欧阳殊各一张。
勤务兵嘱咐他们夜里不要出去乱转,任少白便连忙说他得去给吉普车加油。
“我们自己带了备用油箱。”他说,意思是不会用到指挥部给军车的用油。
勤务兵摆摆手,招呼来一个看上只有十六七岁的小战士,陪他一起去停车场。任少白加完了油,又围着车绕了一圈查看,小战士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打开引擎罩,埋头进去又忽然说一声:“不好!”
“怎么了?”小战士紧张地问。
任少白直起身子,指着里面的一处说:“这里有个螺帽松了,你们这儿有没有扳手?”
“有的,你稍等,我去拿。”小战士热心地说,然后一溜烟就跑远了。
任少白便靠着车等待,一分钟后,一个左手打着一盏马灯、右手提着一个木质工具箱的男人走到他身边,问:“你这车是美国产的还是日本产的?”
任少白回答:“是德国产的。”
“我这儿正好有适合德国车的工具。”
他把手里的木质工具箱放在发动机上,打开后,从扳手底下拿出那份进攻济南的作战计划书。
任少白把计划书放在备用油箱侧面的隔层里。
他们完成了交接任务。
按计划,交接结束后,黑水应该立刻离开。然而,他却仍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盯着任少白看。
任少白微微皱眉,低声急促说道:“你该走了。”
“我想跟你们一道走。”黑水忽然说。
“什么?”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待不下去了,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发现……”黑水看着任少白,说出他不该说出口的话。
任少白心下一紧,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去找扳手的勤务兵小战士回来了。小战士看到黑水,咧嘴笑道:“万千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黑水在这里的化名是梁万千。他迅速变换了神情,合上工具箱,说道:“噢,九排说有台摩托车的火花塞给烧灼了,我来给个新的。正好碰到这位同志,我也替他看看。”
“那看好了?”小战士不疑有他,凑近往吉普车的引擎罩下看。
“嗯,是水管跟散热器连接的地方,幸亏发现得及时,不然开路上漏水就麻烦了。”
任少白也跟着说:“是,多谢这位同志了。不好意思,麻烦你多余跑了一趟。”
“嘿,这有啥,车修好最要紧,不耽误你们明天上路。”小战士一脸开朗,“真不愧是万千哥,能文能武啥都会——哦对,万千哥,这位是黄记者,来做采访的。黄记者,万千哥是我们宣传科的同志,哎,你们是不是还算半个同行?”
“是吗?” 任少白把引擎罩放下,冲黑水伸出一只手,“万千同志,多谢你的工具。”
黑水连忙放下工具箱,同他握手:“原来是记者同志,你太客气了。祝你采访顺利,写出好文章。”
在二人握手的瞬间,任少白看到黑水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迫切的哀求。
但黑水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提起工具箱,转身要走——尽管刚才有片刻的失控,但是理智仍然告诉他,自己同国防部派来的交通员不应该再有接触。
“等一下。”任少白却忽然出声。
黑水回过头。
“我对你们宣传科的工作很好奇。”任少白看向身边的小战士,询问道,“我想临时安排明天早上采访一下这位万千同志,不知道蔡部长会不会同意?”
小战士眨眨眼睛,语气里透出兴奋:“万千哥,你要上报纸啦?”
任少白又问黑水:“万千同志,你方便吗?”
黑水看着他,郑重地点头道:“如果蔡部长同意,我就没问题。”
“好,如果蔡部长同意,那么明天早饭后,我去找你。”
在被报告任少白的新提议后,蔡部长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
回到谷仓,只见欧阳殊紧张从行军床边站起来,问道:“你怎么去那么久?我还以为……”
任少白打断他:“没什么,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然后,他背对着欧阳殊,从自己的行李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金属质酒壶。
这是李鹤林给他布置这项情报交接任务时,交代的最后一件事。
——“如果黑水向你提出想要一同离开共区,这就是你的‘额外任务’。当一个间谍认为自己无法继续潜伏下去,就说明他已经有了异心,再待下去要不就是暴露,要不就是被共产党策反。这样的间谍,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但杀伤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
李鹤林当时这么说,而他交给任少白的“道具”,便是用来解决掉定时炸弹的氰化氢溶液。